第十章

第十章

夜幕降臨,金鎮達送進加護病房已經足足一天一夜了。

坐在加護病房外的等待區,從中央空調送出的冷氣,冰冷得幾乎快將金虔葆凍僵。

她木然呆坐着,知道自己不能再失去任何人,否則這世界上就只剩下她孤伶伶的一個人了。

她好想哭,但流了一天一夜的眼淚,她的眼睛已經乾澀得流不出一滴淚,她緊緊交握着雙手,卻找不到一個支持她的着力點,甚至感覺不到一絲溫度、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突然間,一雙溫暖的大掌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像是無條件接納她的恐懼與無助,讓她在黑暗中突然看到一道光亮。

她木然抬起頭,在光亮盡頭的是一張熟悉的臉孔。

“任士熙?”她喃喃低喚,以為他已經走了。

“肚子餓了吧?吃點東西。”他什麼也沒有多說,只將一碗熱騰騰的粥放進她手裏。

捧着溫暖的粥,她還是怔然望着他。

“快吃!”他柔聲催促她。

用緩慢到近乎機械化的動作拿起湯匙,她的手卻顫抖着,不知道是因為冷氣太強還是因為害怕。

小心舀了口粥送進口中,一股暖意一路從口腔、喉嚨滲進胃裏,暖意在身體裏蔓延開了,但眼淚卻不聽使喚的往下墜。

她還以為她的淚已經流幹了、堅強了,怎麼他一出現,又把她打回那個脆弱無用的淚人兒,拿着湯匙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來,我來喂你吧!”突然間,手裏的湯匙被抽走。

他一瓢一瓢將粥送進她嘴裏,自在得像是理所當然似的,而她也忘了拒絕,就這麼乖乖的像個孩子似的張嘴、吞咽,直到一碗粥都空了。

“乖女孩!”他微微一笑,讚許的摸摸她的發。

瞬間,她的心跳漏了一拍,直到他轉身去收拾空碗,才又恢復了正常呼吸。

他不是說過要一筆勾消,再也不想跟她有牽扯?怎麼又會——

疑問浮上心頭,但此刻她沒有心思多想,爸爸此刻還在加護病房裏跟死神搏鬥哪!

但為了爸爸,她早已有了長期抗戰的心理準備了,晶姨說她頭痛不舒服沒辦法在醫院待太久,莎莎早上來過,在加護病房前晃了一圈,還不到開放探病的時間,她一句話也沒說的就走了。

爸爸現在剩下的只有她了!

“我送你回去。”

“啊?”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她怔住了。“不,我不要回去,我要在這裏等,爸爸現在是危險期,隨時會有突髮狀況,我一步都不能離開。”她固執的說。

“你放心,我會在這裏。”他彎下身,望進她的眼。

“你?”金虔葆又是一愣。“不行,你明天還要上班,怎能一整晚待在這裏?更何況你沒有義務替爸爸這麼做。”她除了搖頭還是搖頭。

“我當然能,在金總裁好起來以前,我會一直待在這裏,你放心回去睡個覺,這是命令,聽到沒?”他板起臉嚴肅說道。

“我——”

“你該回家睡覺了!”

她還想討價還價,卻被他遽然拉起手一路往電梯走。

從這一刻開始,她最好開始適應——在他面前沒有商量餘地了。

這晚,一天一夜沒有休息合眼的金虔葆,回家睡了安穩的一覺。

她以為自己一定會失眠,但自從任士熙出現后,她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竟莫名的覺得有種安全感,好像只要有他在,就算天塌下來都有他頂着。

幾個月前,他的一句“一筆勾消”就此切斷兩人之間的愛怨牽扯,誰料得到幾個月後竟在這種情況下,他成為支持她的重要依靠與力量。

是的,只要有任士熙在,她就永遠不絕望!

懷抱着滿懷的希望與信心,她穿着一身簡單的牛仔褲、T恤準備出門,一天兩次的探病時間她是絕對不會錯過的。

帶了午餐給任士熙,又進加護病房看過漸有起色的父親,直到將近傍晚,終於被任士熙趕回家。

“金虔葆!”

才剛回到家,平時連看都不多看她一眼、也從不跟她打交道的金莎莎,突然攤牌似的擋住她的去路。

金虔葆停了腳步,平靜的說:“我是你姊姊,你不該這樣連名帶姓的叫我。”

“對我來說,你只是爹地的另一個女兒,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不需要叫你姊姊。”她高抬下巴倨傲說道。

“說起爸爸——你這兩天都沒去看爸爸,他一定很想看到你。”

她衷心說道。

“反正他現在誰也認不得,去了也是浪費時間,等他醒來我再去看他就好!”金莎莎不耐的說道。

她張口想說些什麼,但一看到金莎莎那誰都不放在心上的表情,她又自動把話吞了回去。

凝視着眼前這距離始終遙遠的妹妹,金虔葆深深嘆了口氣問:

“有事嗎?”

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金虔葆並不討厭,她知道金莎莎的本性並不壞,只是身上被灌注了太多的呵護與寵愛,讓金莎莎無法學會怎麼友善地去關懷別人。

“我要你退出!”金莎莎開門見山的蠻橫命令道。

“退出什麼?”她狐疑顰起眉。

“我愛熙,我要你把他讓給我!”金莎莎傲然昂起下巴,蠻橫的命令道。

金莎莎不是笨蛋,早就看出來只要有金虔葆在,任士熙的眼睛就只會看着她,雖然他嘴裏口口聲聲說討厭她,但目光卻始終離不開她。

又來了!從小就是如此,只要是金莎莎看上的東西,就非得到手不可,否則就一定鬧得天翻地覆,但即使金虔葆再怎麼退讓、再怎麼委曲求全,金莎莎依舊是非要將她最後一丁點擁有的東西都掏干挖凈不可。

“他是你的男朋友,你怎麼會要求我把他讓給你呢?”她壓下心頭那股隱隱的刺痛,冷冷說道。

霎時,金莎莎臉色難堪的一僵,許久才拉下臉坦承。“我們不是男女朋友。”

聞言,金虔葆的心口一震。

“他說,他不可能愛我,他心裏另有其人。”金莎莎眼底隱約閃爍着淚光,卻倔強的不肯讓它流下來。

一直以來,金莎莎總是個要什麼有什麼的天之驕女,如今被任士熙拒絕,自尊心自然會受傷。

“我並不意外,他女朋友那麼多,愛上他只是自找罪受——”

“我懷疑他愛的是你。”金莎莎的聲音像是帶着恨意。

心口又是一陣劇痛,她竟連呼吸都有點困難。

“怎——怎麼可能?”她呼吸不穩的否認。

“如果他愛的是你呢?”金莎莎咄咄逼人的目光直視着她,像是非得逼出想要的答案不可。“你肯讓給我?”

頓時,她竟猶豫了,許久不知如何接口。

金虔葆明白,只要她在金家一天,就註定得籠罩在金莎莎的陰影下。

從金莎莎開始懂得跟她爭搶第一份玩具起,她就知道她必須不爭不求,把自己藏進一個不會引起注意的安全形落里。

她不是不需要關注、不需要受到公平對待,只是她更懂得犧牲目已成全他人。

有時她也會嫉妒莎莎擁有雙親的愛、也會想要自私地保有自己喜歡的東西,不只是當被莎莎的光芒遮掩的影子。

當年母親得胃癌過世,父親的世界像是在一夕間傾倒,他消沉、失去了光彩,直到晶姨的出現,父親又會笑了、臉上再度煥發著光采,像是火光點燃了父親晦暗的生命。

當她決定把父親交給晶姨時,就已經做了退讓到底的決心。

“怎麼不說?你到底要不要讓給我?”金莎莎不耐的催促。

望着眼前這個始終只懂得獨佔的妹妹,她像是在委曲求全的迷霧裏慢慢看清真相。

“不,我不能!”她勇敢的開口拒絕她。

“你說什麼?”金莎莎的聲音陡然尖銳起來。她不敢相信金虔葆竟然拒絕她,從小到大,她在她身上從沒有搶不過來的東西——

“愛情不是買賣,更不是施捨,如果我愛的那個男人也愛着我,就算得辜負全天下,我也會義無反顧。”

“照你這麼說,你愛他?”金莎莎的眼神凌厲得像是想將她劃開。

怔了下,她沉默良久之後,終於輕輕吐出口:“是的,我愛他!”

聞言,金莎莎驀然倒抽了口冷氣,震驚不信與狂亂憤怒的神情交錯着,像是向來予取予求的世界在眼前崩塌。

“愛是付出不是佔有,等有一天你真正遇到一個愛你、而你也愛的男人,你就會懂了!”

“你怎麼敢拒絕我——金虔葆,給我回來——你不準說不——聽到了沒——”金莎莎憤怒的尖聲咆哮。

但她卻頭也不回的邁着堅定步伐走向房間,勇敢走出籠罩在身上二十幾年的陰影。

從今以後,她要為自己而活。

金鎮達在昏迷了一個禮拜之後,昏迷指數慢慢從六升為十一,奇迹似的轉出了加護病房。

雖然父親還是處在昏迷中,但卻對她的聲音有反應,也能微微使力,反握她的手,這讓她有如吃了一顆定心丸,相信父親會回到她身邊。

這段期間除了加護病房開放一天兩次的探病時間外,其餘時間都被霸道的任士熙趕回家休息。

沒有他,她知道自己一個人絕對撐不下去,對他,她只有滿心的感激。

轉入普通病房后,金鎮達昏昏沉沉了近一個月時間,某天,他竟然突然清醒,不但精神抖擻,甚至還能說話、認人。

“爸爸,太好了——您終於醒了!”金虔葆激動的緊握着父親在短短一個月時間內,變得蒼白瘦弱的手,不禁喜極而泣。

“金總裁,依照日期算來您大概已經環遊世界一圈了,歡迎回來!”

任士熙站在一旁,輕鬆的半開玩笑道。

看到父親的目光往身邊的高大身影打量,金虔葆忍不住想讓父索知道他這段時間來的大力幫忙。

“爸爸,您昏迷的這些日子以采,都是——”

“我知道,都是這傢伙照顧我的。”金鎮達輕哼一聲。

“爸爸,您怎麼知道的?”金虔葆不禁大感驚奇。

“怎麼會不知道?這小子一天到晚都在我耳邊嘰哩呱啦的吵個不停,害我想安靜睡個覺都不行。”金鎮達狀似不滿的抱怨道。

聞言,金虔葆忍不住噗嗤一笑,這個像是久雨初晴后綻露的笑容,讓任士熙不由得看痴了。

“士熙——士熙!”

“啊?喔,金總裁,您叫我?”連喊好幾聲,任士熙才終於從美麗的笑容中回過神來。

“別叫我金總裁,這一個多月來咱們都那麼熟了,還需要客套嗎?”金鎮達似笑非笑的斜睨着他。

“誒——是,金——不,伯父。”

“士熙,我要你答應我,如果有天我走了,請你替我照顧寶寶。”

突然間,金鎮達一把拉住他的手,另一手拉起女兒的,將兩人的手放在一起。

剎那間,像是有道電流竄過兩人碰觸的手,兩眼交會,立刻糾纏得難分難解,連金鎮達都快被這股強烈的電流給震得再度昏迷過去。

直到實在受不了兩人幾乎快燒起來的凝視目光,金鎮達才不得不清清喉嚨,打斷兩人纏綿的眼神。

“伯父,我會的!”兩個男人對望着,交換的是男人間才會懂的相惜眼神。

“爸爸,您幹嘛跟他說這些,好像要把我賣給他似的。”她急忙收回手,滿臉通紅嬌嗔道。

“賣?我女兒是無價的,誰買得起?”金鎮達不以為然的哼道。

“呃——如果伯父不反對,我想買下來。”突然間,任士熙開口要求道。

“你要用什麼價錢買?”金鎮達等着他如何應對。

“我用無價的真心買。”

此話一出,單人病房裏突然陷入一片冗長的沉默,不只金虔葆呆住似的說不出話來,連金鎮達都一臉若有所思,半天沒有開口。

“我很想答應,但我不能代替這個無價之寶做決定,你還是得親口問她。”金鎮達愛莫能助。

“伯父,我知道了!”任士熙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通。

“好吧、好吧,你們都出去吧,我累了,想休息一下。”打鐵趁熱,金鎮達連忙下逐客令,把兩個打算作買賣的人趕出病房。

“爸爸,您多休息,我們先出去了。”替父親蓋好被,金虔葆走出了病房。

踏出病房的長廊,金虔葆總算深深吐了口氣,把一個多月來的壓力與擔憂全釋放出來。

不過是一個月的時間,卻漫長得像是一輩子,猛一回神,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像是從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境中醒來,她這才有時間好好看着任士熙。

一抬頭,他的模樣嚇着了她。

他是怎麼回事?

一大片像是十幾天沒有刮的鬍渣佈滿性格的下巴,身上的襯衫皺得像是剛從瓮里掏出來的梅乾菜,兩眼的血絲簡直像是熬了十天的夜——

“天,你怎麼會弄成這副模樣?”她難以置信的低喊。

“懶嘛,累積個十來天再一起刮鬍子、洗澡、換衣服,不是省事多了?”他還自嘲的哈哈大笑。

“你為了照顧我爸爸,十幾天都沒回家?”她揪着心的問。

“這全是因為我這個人大懶,跟你、跟伯父都沒有關係。”任士熙輕描淡寫的開起玩笑。

“可是——”

正要開口,一名護士從長廊另一頭走來,熟稔的跟他打着招呼。

“任先生!”

“楊小姐,你好!”任士熙微笑點頭。

“任先生,你實在該回去好好休息了,十幾天沒看你合過眼,鐵打的都倒了,我實在佩服你的體力跟耐力。”護士一走過來,就是熱心的嘮叨一大串。

“楊小姐謝謝你,我今天會回去做一次氣大掃除!”他笑嘻嘻的回答。

悸動的轉頭凝視他掛笑的側臉,金虔葆的呼吸一窒。

十幾天來,他把她趕回家休息后,卻自己守在這裏,一刻也不曾離開?

突然間,眼淚涌了上來,那激昂的、悸動的、洶湧翻騰的感覺一股腦的涌了上來。

衝動的,她轉身投進他懷裏,把他抱得好緊好緊,像是想藉由擁抱的力量,把那份巨大、洶湧到快無法承受的感動與悸動分散。

她不知道,今天若沒有他,她能否撐過來?!

“愛我!”突然間,他埋在她的頸際悶悶冒出一句。

“什麼?”她驀地一怔,身體像是被定了格。

“我——我知道我不夠好,我太花心、太弔兒郎當、太大男人——”

那個向來舌燦蓮花、辯才無礙的任士熙,突然慌張無措得像個第一次上台演講的孩子。

“嗯哼?”她點點頭,等着他繼續往下說。

“我說話太刻薄、做事不給人留餘地、報復心重、不懂得溫柔體貼,但我——我——”一個我字說了一大串,重要的那個字卻始終擠不出口。

“你怎麼樣?”她的語氣沉穩、神情平靜,但事實上,她的心已經激動得快要跳出胸口。

他說,他不可能愛我,他心裏另有其人——莎莎的話突然浮上腦海。

難道他愛的人是——金虔葆不敢置信,害羞得不敢再揣測下去。

“但是我想請求你給我一次愛你的機會。”他深情凝視着她,輕輕說道。

她驀然倒抽了口氣,懷疑自己可能在作夢。

“我愛你的善良、你的處處替人着想、也同樣愛你的倔強、你的壞脾氣,雖然我聲名狼藉,玩樂比工作賣力,追女人比賺錢還認真,優點要認真算起還不到五根手指頭——”

突然間,一隻纖指輕輕壓上他的唇。“你真的是缺點一籮筐——”

她含笑仰望着他,輕輕吐出一句:“但,我偏偏就是愛上了滿身缺點的你!”

倒抽了口,任士熙不敢置信的盯着她好久、好久,想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或者是出現幻聽。

“你——你——你說你——愛我?”結結巴巴加不斷吞口水,任士熙此刻的矬相哪還有半點花花公子的瀟洒。

他原本只是想請求她,給他一次追求她的機會,沒想到卻一下子拿到直奔本壘的金牌。

“對。”金虔葆看到他的緊張、狂喜與不敢置信,心頭漾滿了甜蜜。

“快捏我一把!”他傻呼呼的抓起她的小手。

想起這男人的可惡、可恨,金虔葆可是一點也不客氣的狠狠往他的俊臉擰上一把。

這個讓她曾經怨到底,卻也愛得連心都痛的男人啊!

“可是我得提醒你一件事。”她一臉嚴肅的說道。

“是!”他挺直背脊,只差沒雙腿併攏、雙手貼腿聽訓。

“我不是金礦,只有一個保險箱。”她直直望着他,一秒也沒漏掉他的表情。

聞言,他如釋重負的笑了。

“小傻瓜,你以為我會在乎?愛錢是人的本性,不過很抱歉,我愛你遠勝於愛錢。”

他的誠實讓金虔葆忍不住笑了。

她愛上的這個男人,很可惡,卻也很真誠!

雖然一路走來總是讓她又愛、又恨,但沒辦法——誰教她就是愛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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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牌灰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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