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記得我帶你去過武廟路附近的蔡媽媽熱炒嗎？」他說。

「記得，我們吃了一尾煎得酥脆的白鯧，還有客家小炒。但是，蔡媽媽跟你去法國有什麼關係？蔡媽媽跟米諾認識嗎？」葉央央緊緊地回握着他的手，手臂卻因為太過用力而不停顫抖着。

「我有自信可以開一間像蔡媽媽那樣的店。因為我夠認真、手藝也成熟了。」他傾身向前，說話速度也變得急促了。

「所以？」

「所以，那也沒什麼不好，但那就是我唯一的可能性了。中菜只能那樣做嗎？

為什麼只有西方料理可以被稱為高檔？米諾這回來台灣，讓我看到了中菜的另一種可能。」他望着她，黑眸閃爍着對未來期待的光芒。

「我懂了，如果你跟米諾去法國，你可以選擇要做哪種型態的料理。如果你留在台灣，你的選擇變少了。」

葉央央努力想揚起唇角，可怎麼樣都只覺得它們好像在痙攣，她輕聲說道：「你的未來還有很多可能。」

「是。但是如果一到法國，我就要從主廚變成一顆小螺絲釘。在米諾的餐廳，隨便一個的人，通常都是知名餐廳的廚師……」

「什麼，他不是要高薪挖角你去當主廚？」葉央央打斷他的話，激動到臉都脹紅了。

「米諾是認為我有潛力，而不是認為我的實力可以在他的餐廳出菜了。這種高級餐廳的工作人員都是千挑萬選的，一開始進去只能當學徒或是洗菜切肉的助廚，我連有沒有薪水都不確定。」他說。

「這樣你還是要去？」她鼻尖發酸地看着他深邃黑眸，第一次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好遙遠。

「米諾的中菜融合了幾大菜系的精華，又懂得用西式的想法呈現，我真的想跟着米諾學習。」

他緊握了下她的手。「況且，我答應過你爸爸，要成為一個有名的廚師，而我現在有機會站到世界頂點了。」

葉央央感覺胃整個揪成一團，她拚命地眨眼想忍住即將成形的熱氣。他要離開了！她真的要變成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她拚命地握緊拳頭想阻止淚水滑下，卻忘了自己還握着他的手。

「如果你希望我留下來……」她的模樣讓他痛到心都擰了起來。

「你去你快去，我舉雙手贊成！我如果變成你的絆腳石，我爸當鬼也不會放過我！更何況，他八成已經在天上當神仙了，到時候可能還會用法術懲罰我，我才不會笨到去做那種會遭天譴的事。」她邊說邊用力地拍着他的手臂，還不忘記要努力擠出大大的笑容。

「央央……」葉耀陽看着她顫抖的雙唇，心痛到不知該說什麼。

「你多久可以回來一次？」她故作雀躍地問。

「我不知道，我連到那裏有沒有地方住都不知道。」他老實地說。

「媽啊，這樣你也敢？夢想的力量真的好強。」她抽回自己的手，握緊拳頭做了個加油的動作。

「你真的同意我去嗎？」他把她的手拉了回來。

「喂，你幹麼這麼婆媽？我不同意你就不去嗎？你的夢想有這麼容易被扭轉嗎？」她凶他，因為這樣她才不會哭出來。

「因為你是我很重要的人。」他看入她的眼裏說道。

葉央央的淚水頓時掉了下來。

他的影像在淚眼中模糊，可他擔心的眼神卻已烙在她的心裏。她怎能絆着他呢？

「是家人，就該毫無條件地支持你的夢想！」她低頭繼續拍着他的手臂，努力讓聲音聽起來不要那麼顫抖。「如果錢不夠，我把我爸留給我的錢借給你。」

「我不能用你的錢。」他堅定地說道，拿過面紙塞到她手裏。

葉央央決定暫時不跟他爭論這一題，因為她有她的打算。

「你到那裏之後，要記得跟我聯絡……」她擦乾淚水，擺出人在咖啡廳里該有的正常言行舉止。「你知道的，你算是我爸罩的人，絕對不能給他丟臉。我還是得替他監控一下你的行為，誰知道你會不會跑到法國當流氓。」

他看着她，知道她心裏真正擔心的是什麼。葉叔剛過世時，她媽媽一周打一次電話給她，後來變成一個月，後來就是幾個月才打一次。

「央央，除非世界末日了，否則我每個禮拜都會打電話給你。」他說。

葉央央乾笑着，心裏空蕩蕩得緊。

「如果我沒打，就詛咒我沒有味蕾。」他說。

「那我就放心了。」葉央央露出笑容，卻低着頭不敢看他，只能低聲呢喃道：

「你出門在外，一切要小心。」

「但我不放心你。」

葉央央鼻尖一酸，又想哭了。但她瞪大眼，努力擺出最燦爛的笑容，抬頭說道：「放心吧，我是都可以抽煙喝酒、做壞事要負法律責任的成年人了，所以我凡事一定會小心謹慎的。」

「你發誓不會騎摩托車。」他濃眉一擰，嚴肅地說。

「天啊，你怎麼管這麼多，快點去法國吧。」她翻了個白眼，雙手胡亂地一揮，決定絕對不要沈浸在悲傷里，以免讓他擔心得走不成。

「你發誓？」

「好啦好啦，我發誓。」她坐直身子，一本正經地說：「現在知道我爸很有先見之明了吧。叫你英文要學好，現在中餐廳就你英文最好，將來到法國，至少還能用英文跟別人溝通，雖然那個國家的人聽說很臭屁……」

他聽着她不停地說著話，知道她只會在心情好和焦躁不安時，才會拚命地說話。

「葉叔最厲害的地方是看出我的特質，但你一個人真的沒問題嗎？」他又問。

「放一百個心吧。我會去找一份工讀，忙到死之後，就沒有問題了。不然，再養只狗狗貓貓作伴啊。」

葉央央不想多談一個人的問題，扯扯他的手臂一個勁兒地說道：「喂，我們走路去漢神百貨那邊吃素麵坊，好不好？我想吃他們家的辣椒醬。走到那裏應該差不多就餓了吧。然後，再去旁邊喝一杯里長伯的香醇綠豆沙牛奶……」

「央央——我會回來的。」他凝視着她的眼，正經地說道。

「廢話，不然你爸媽的墓誰幫忙掃啊？」葉央央看着他宣誓一般的闐黑黑眸，心慢慢地、慢慢地沈靜了下來。

如果她連葉耀陽都不能相信，那她還能相信誰！

「我半個月後就要走了。」他說。

葉央央才裝出的雀躍在瞬間全都被掃光，她抿起唇，不快地說道：「這麼快，又不是有身孕了，趕什麼趕……」

他望着葉央央嘴上不快，卻是頹下肩一副被打敗的可憐模樣，他突然好想擁她入懷，卻只能緊緊地握着她的手。

「好吧，既然你這麼快就要走人，那我們就趁着你出國前，把我們愛吃的店全都吃過一輪，算是我為你餞行，如何？」她強顏歡笑地說。

「好。」葉耀陽點頭。

「那我們快走吧！」葉央央拉起他的手，並肩快步走出了咖啡廳。

畢竟，他們能共處的時間，不多了。

接下來的半個月，葉耀陽忙着申請護照、忙着和米諾用聯絡法國工作住宿的問題、忙着去飯店做交接的工作等等瑣事。剩下的時間，就是專屬於葉央央的小吃時間。

而葉央央為了不讓他擔心，已經面試了一間書店的假日工讀「圖書上架管理員」，還和寶妹報名了每個月都要去偏遠地區輔導小孩課業的義工，準備一開學就要過着前所未見的充實人生。

然則，時間不會因為人的不舍而過得緩慢，明明葉耀陽才剛說完要去法國，他甚至來不及帶她去吃一間他很喜歡的家常菜，日子就已經逼到眼前了。

於是這二天，他們哪裏也沒去，只待在家裏的廚房做菜。

「煮得不錯吧。」葉央央用華麗姿態在面上撒落一把青蔥，得意洋洋地端面上桌。

「因為我已經幫你特訓三天了。」葉耀陽瞪了她一眼，唉聲嘆氣地說道：「身為葉叔女兒，你居然連面都不會煮，你怎麼對得起他？」

「羅嗦什麼，我很會吃面啊。」葉央央塞了筷子到他手裏。「快開動啊。」

兩人一陣唏哩呼嚕地趁熱吃光她用醬酒、香油和醋調出來的傻瓜乾面，同時滿足地畏嘆了口氣。

「好吃，可是累死我了！」葉央央立刻趴倒在餐桌，唉唉慘叫着：「幹麼為了一碗面這麼大費周章啊！我至少流了一斤汗，而且現在好想吃三民市場的廖家手工黑輪和阿智的酸梅湯。」

「你只是煮了兩碗面而已。」他實際地說道。

「但是，某人卻在旁邊羅嗦了一小時，只差沒拿鍋鏟打我的頭。在這種壓力之下，我覺得自己像煮了一百碗面啊。」

「怎麼樣煮麵，用電鍋熱菜、煮湯，都會了吧？等一下再說一遍過程給我聽。」

「不用不用，我現在的手藝可以嫁人了，這樣你滿意了嗎？高雄的天氣根本就不適合開伙啊……」

她抓過面紙擦去一臉的汗，起身對着他一鞠躬。「我現在突然想到，我爸以前老說一個廚師回到家裏后，還是希望家裏已經有人替他準備好了熱騰騰飯菜，可我都裝傻，繼續吃喝你們的香辣，現在知道你們有多辛苦了，飯店戰場回來后，還要繼續進廚房應付我這個無賴。」

「所以，我才特訓你，希望你日後成為替我準備好飯菜的那個人。」他凝視着她，淡淡地說道。

「拜託，我天性懶散，千萬別交給我這種千斤重擔……」她聲未落地，又衝到客廳老爸的神主牌位前，上香同時喃喃自語道：「女兒不懂事，白吃了你那麼多頓，就只會用滿嘴的甜言蜜語來哄你，最多就是送上一杯冰茶，現在知錯了。你現在在天上好好地納涼吧，然後記得保護葉耀陽到法國不要讓人欺負，也不要讓他那張冷臉惹到壞人，他可不會說法文……」

葉耀陽站在她身後，看着她叨叨絮絮地跟葉叔說了一大堆，統統是關於他要前往法國的行住坐卧諸事。他的喉頭一緊，走到她身邊，對她說道：「我會努力很快回來的。」

葉央央嘴角抽動了下，很快地插好香，趕在淚水又滑出之前，溜回自己房間。

「我去洗澡了。」葉耀陽看着她的背影，好想衝上前擁她入懷。

還沒離開台灣，他就已經開始在想念、擔心和放不下她了。

更離譜的是，他其實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他唯一想帶走的行李——只有央央。

她對他來說，就像是身體的一部分。

但他一定要走，因為他要給央央一個更好的未來！

可是，他怎麼有法子搶下她一人呢……

葉耀陽心痛到不願多想，拿了摩托車鑰匙轉身就出門。

等到葉央央洗完澡，濕着頭髮從房間出來時，廖家黑輪和阿智酸梅湯已經在客廳等着她了。

「唉唷，你是神燈巨人嗎？」她手舞足蹈地在他面前繞了三圈，眉飛色舞地說道：「幹麼還特別跑一趟？要買也是小的我去買嘛。」

「幹麼裝客氣？」他狀似無事地朝她一挑眉。

葉央央拿起黑輪大大咬了一口，滿意於那手工的Q彈好滋味。「要不要吃？」

「一口就好。」他咬了一口她遞到唇邊的黑輪，目光停留在她粉嫩的唇上。

「不後悔喔？明天就要去法國了，下一次吃到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喔。」她吸了一大口阿智加了三種不同的酸梅熬出來的酸梅湯，咽下所有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