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那是楊釗?
商商揉揉眼,幾乎以為自己看走眼了。
“讓讓、讓讓——支使大人來了,快讓開!”一旁的隨從不客氣的吆喝百姓讓道。
擁擠吵雜的市街被清出一條通道來,楊釗穿着一身筆挺嶄新的官服,後頭還跟着七八名隨從,浩浩蕩蕩的招搖過市,氣派風光的模樣簡直像是新科狀元郎衣錦還鄉。
“那不是楊釗嗎?”
“是啊,昨兒個不還是個地痞混混,怎麼一日不見,就搖身變成支使大人?”
“真是怪事了——”
夾道兩旁的百姓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誰也猜不透,一個原本偷搶拐騙的無賴混混,怎麼會一夕之間飛黃騰達?!
被趕到街邊,商商遠遠看着不可一世的楊釗,怔愣久久反應不過來。
“表哥,這是怎麼一回事?那楊釗他——不是個不入流的地痞嗎?”商商難以置信的喊。
“輕點聲,萬一被聽見可會惹來大麻煩的。”方子剛低聲提醒道。
他看得出來,楊釗已非昔日的落魄混混,背後恐怕有個極具分量的人士撐腰,否則毫無背景的他怎能一蹴登天?
“靜一靜、靜一靜,支使大人要說話了!”
幾名隨從揚著大刀,扯高嗓門斥喝眾人噤聲。
很快的,人聲停了、騷動止住了,眾人安靜的踮腳、仰高脖子往前頭看,好奇這個新上任的採訪支使要宣佈什麼大事。
只見楊釗模樣神氣的踩在隨從搭起的小木台上,環視著眾人宣佈道:“各位,我今天是奉章仇大人的命令,要向大家宣佈一個消息。”
“節度使章仇大人的命令?”
“是什麼消息?”
此話一出,圍在一旁的百姓又再度交頭接耳,好奇的揣測起來。
看到眾人引頸期待他宣佈消息,高高在上、睥睨眾人的感覺果然不一樣,更讓楊釗享受到當官至高無上的滋味。
抵不住好奇心,商商拉着表哥湊上前去一探究竟,就連原本站得遠遠的裴玦,也走了過來。
等楊釗逞足了威風,鄭重宣佈了這個令人驚訝的消息,在場的人莫不瞠大眼,議論紛紛。
同樣也受到不小震懾的商商,不由自主轉頭望向另一頭的裴玦。
錦城最好的織錦莫過於裴家的“青坊”與殷家的“殷織坊”,兩家在生意上一直是不相上下、暗中相互較勁,這個消息一出,豈不形同把殷家與裴家的競爭搬上枱面?!
像是察覺到她注視的目光,裴玦也突然轉過頭,兩道又黑又深的眸光筆直朝她射來。
兩片緊抿的薄唇在視線觸及她后,緩緩劃開一抹笑,像是輕蔑、又像是勢在必得,彷彿他裴家的織錦已在送往長安的路上似的。
這傢伙未免太狂妄、太自以為是了吧?!
惡狠狠的回瞪他,商商捏緊了小手,更加堅定這次的徵選勢在必得。
她絕對不能輸給那個狂妄的傢伙——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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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大消息,大消息啊!”
拎着裙擺,商商三步並做兩步的一路衝進府。
火燒屁股似的一路衝進大廳,發現裏頭空空如也,商商一個旋身,又朝書齋而去。
才跑進穿堂,就跟她爹撞個滿懷,商商一時重心不穩跌個四腳朝天,屁股挨了結結實實一記疼。
“你這丫頭,能不能有天別再這麼莽莽撞撞?”殷老爺氣惱地拉起女兒,忍不住數落。
“爹,大消息啊,我剛剛在街上遇見楊釗了!”無視於她爹鐵青的臉色,商商依舊自顧嚷道。
“那無賴天天都在街上混,找機會偷搶拐騙,見着他值得你跑得跟火燒屁股一樣?”殷老爺板著臉斥道,對於這個沒一刻莊重的女兒簡直是傷透了腦筋。
“爹,您猜怎麼著?那無賴竟然搖身一變,成了採訪支使啦,方才在大街上,他光鮮體面的帶著七八名隨從游遍大半個錦城,簡直快把所有人給驚得說不出話來了。”她活靈活現的描述起方才看到的事。
“什麼?你說什麼?楊釗那個街頭混混成了採訪支使?”殷老爺原本打算再好好訓上女兒一頓,但一聽到女兒帶回來的消息,震驚得什麼都忘了。
“嗯,要不是我親眼所見,說什麼我也不敢相信,街上每個人都親眼見到、也聽到了。”商商點點頭。“您沒瞧見,那楊釗的下巴抬得半天高,那副耀武揚威模樣,用小人得志來形容他再恰當不過了!”她不屑的哼道。
“簡直是胡來,那種無賴怎麼能當官?是誰做的主意?”
“聽說是章仇大人哪!”商商一五一十的報告一路上收集的消息。
“這章仇兼瓊平時剝削欺壓百姓,這會兒竟還任命一個地痞無賴當支使,簡直是大膽妄為。”
“爹,教人吃驚的可不只是這一樁。”商商又緊接著說。
“還有什麼?”殷老爺忍着氣追問。
“楊釗還說章仇大人有令,一個月內要全城所有的織錦坊送上最好的織品,由章仇大人選出最好的一家,好送進宮去給貴妃,屆時甚至可以隨同織錦一同進宮接受封賞哪!”這天大的殊榮殷家絕不能白白錯過!
“什麼?你說的可是真的?”殷老爺驚訝中帶著一絲不敢置信的欣喜。
殷家織錦若能被選中送進宮去,這可是聞名天下、光耀門楣的大事,但在高興之餘,心思縝密的殷老爺卻又隨即斂起喜色,撫須沉吟良久。
這章仇兼瓊先是任楊釗當採訪支使,接着又要選出錦城內最好的一家織錦送進宮,不知骨子裏在打着什麼主意,其中內情恐怕不單純。
“這章仇兼瓊跟當今宰相李林甫之間的明爭暗鬥天底下人盡皆知,誰知道這回他要送織錦進京,會不會是有什麼陰謀。”姜還是老的辣,殷老爺自然考慮得深遠周詳。
“爹,不就是選個織錦,幹嘛想得那麼複雜?”
“我們殷家世代經營織錦,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名聲,可別卷進了宮廷間的權勢爭鬥,賠上了殷家世代經營的家業,那就得不償失啊!”
“爹,您太多慮了,這件事很簡單,不過是給皇上寵愛的貴妃送織錦進宮,您是想到哪去了嘛?!”
“商商,爹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你想,堂堂一個劍南節度使,怎麼會突然管起後宮妃嬪的衣着瑣事,這其中肯定有內情。”突然,殷拓風的聲音自背後響起。
“大哥,你跟爹怎麼全都是同一副口氣?”轉頭望着緩緩走來的大哥,商商實在搞不懂,這些男人怎麼老把事情想得那麼複雜?
“唉呀,管他什麼內情、外情,反正咱們‘殷織坊’可千萬不能白白放棄這次進宮的機會,更不能教裴玦一個人進宮去得意!”她氣惱的嚷道。
她相信那鼻孔仰得比天高的裴玦,肯定不會放棄這次把殷家踩到腳底的機會。
“原來,你還在跟人家鬥氣。”殷拓風無奈的搖搖頭。
“我才懶得跟那種人鬥氣呢,我——我只是看不慣他那副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的樣子,比起裴家,咱們殷家的織錦可是不輸他們一丁點。”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可別小看裴玦了。”
裴玦的生意手腕在商圈內可是眾所皆知,他果斷明快、膽大心細,利益為上,從不講人情,接手“青坊”短短三年,店鋪立刻從原先數間擴展到數十間。
裴玦經營堅持兩大原則,一是絕不偷工減料、堅持用最好的布料並不惜花錢延請最好的織工,二是力求變化織樣跟花色,還可應顧客喜好設計織樣,這讓各地的權貴名流不惜花大把銀子,就為了得到青坊獨一無二的織錦。
能把“青坊”的名號打響,除了裴玦精準的眼光、過人的膽量外,他天生的生意頭腦絕對是他成功的原因。
“爹,管他打什麼主意,織錦能被宮廷選上可是一件光耀門楣的殊榮,再說,也能趁機壓過裴家的聲勢,一吐長久以來的怨氣啊!”商商想來想去,全都是要怎麼對付裴玦。
“嗯——”殷老爺再度撫須長思起來。
“爹,妹妹說得也不無道理,裴家的生意越做越大,確實有將我們殷家的聲勢壓下的態勢,或許藉着這一次可以扳回一點聲勢也說不定。”一旁的殷拓風也跟着出聲幫腔。
“這麼說——你也覺得‘殷織坊’該加入競選?”
“嗯,孩兒是這麼認為。”殷拓風沉穩回道。
“好吧,既然殷織坊已經交給你了,就由你作主吧!”嘆一口氣,殷老爺緩緩說道。
“太好了!”
殷拓風還沒出聲,一旁的商商已經高興得跳起來大聲歡呼,連她爹的白眼也不管了。
想起裴玦那不把人放在眼裏的輕蔑眼神,說什麼,她都不能讓他專美於前,任由他在錦城裏神氣!
殷拓風跟殷老爺同時望着興高采烈的人兒,一喜一憂,眼神里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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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開始,在府里半刻也待不住,成天老是往外跑的商商,一反往常的對織錦徵選這件事認真起來。
她主動央求大哥讓她負責這次徵選織錦的設計,大哥倒也乾脆,一口就答應,但前提是,成品必須得要經他點頭滿意才行。
雖然商商看似對織錦這種需要耐性與定性的細活不在行,但或許是鬥志與不服輸的信念支持着她,加上遺傳了殷家世代對織錦獨特天分的她,對於色彩、圖形有一種難以解釋的敏銳直覺與眼光。
每天一睜開眼就往織坊里鑽,不到掌燈時刻絕不出來,這一頭栽進去就是十來天,商商經常忙到連飯都忘了吃,有時三更半夜想到什麼點子,就立刻一頭鑽進織坊里,連覺都不睡了。
雖然擔心,但殷拓風看她忙得不亦樂乎,也不忍心打斷她的興緻,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這麼全力以赴,況且,說句老實話,她還做得有模有樣的。
十幾天來的廢寢忘食,半個月後,商商鄭重把成品呈給爹跟大哥、二哥過目,三人一看到商商手裏捧著的那塊色彩瑰麗、織法繁複獨特的織錦,驚異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出色的織錦會是她設計出來的。
毫無異議的,三人一致點頭同意認同了這塊織錦,也同於認同了商商的努力與心血。
看到父親跟兩個兄長一臉不可思議,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的讚歎表情,第一次商商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證明自己不只是個跟在父兄屁股後頭瞎攪和的小丫頭,也能做些像樣、讓人刮目相看的大事。
要不是那個目中無人的傢伙,她大概也做不出這個織錦吧?!
揚眉吐氣的當下,商商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許久不見的表哥,她要趕緊把這件了不起的大事告訴表哥去!
她匆匆向初月吩咐了兩句,就急忙出府往方家武館而去。
十一月天的午後,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已經寒意襲人。
前兩日天氣還涼爽舒適得很,怎料今日天候驟冷,每個人紛紛換上了厚重的冬衣,街上瀰漫著一股寒冬的氣息。
方才急着出門竟忘了多披件衣裳,商商走在街上不免被凍出一身雞皮疙瘩,一心想快步越過市集。
她知道等會兒到了武館之後,貼心的若秋姑娘一定會煮壺熱呼呼的甜薑茶替她祛寒——一想到這,身上的寒意似乎已經先驅走了一大半了。
突然間,急促的腳步慢了下來,最後不由自主的停在大街一角。
只見一個瘦小的身影倚坐在人來人往的市街邊,翻着手裡一本破舊不堪的厚重書冊,身旁擱著一個陳舊的大布袋,貧困的模樣令人同情。
在這麼冷的天氣里,老叟只穿着一件單薄的陳舊灰衣,神情卻從容自在,完全不見他有半點寒冷受凍的樣子。
“老人家,天氣這麼冷,您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呢?是不是哪兒不舒服?”商商不放心的上前問。
“小姑娘,謝謝你,我沒事!”
老叟抬起臉來,那是一張佈滿風霜的臉孔,但眼神卻炯然有神、直透人心。
“那就好。”
商商笑了笑,多看了他兩眼,正準備走開,突然間瞥見遠處突來一輛馬車,彷彿失控似的在街上橫衝直撞,撞翻了沿街兩旁的果攤菜販,來勢洶洶的朝這裏沖了過來。
隔了一段距離,商商憑著俐落的手腳要閃躲可說是輕而易舉,但她擔心的是身後角落邊的老人家。
“老人家,危險,快離開這兒!”不假思索的,商商沒有自顧自地逃走,而是轉身一把拉起角落邊的老人家。
老叟的屁股才一離地,馬車就朝他剛剛坐的位置撞了過來,巨大的撞擊聲中,馬車緩緩倒下,發瘋似的馬也被這麼一撞,跟着頹倒在地,揚起滿天土灰。
“老人家,您沒事吧?”商商緊張的趕忙檢視急亂中被她用力拉起的老叟,深怕剛剛一時情急傷了他。
“老朽沒事。”老叟拍拍身上的土灰,卻依舊是一派氣定神閑。“小姑娘,謝謝你救了我,若不是你見義勇為,恐怕我已經命喪馬蹄下了。”
“您別這麼說,只是舉手之勞罷了!”被他慎重其事的這麼一謝,商商反倒難為情起來。
“那老朽告辭了。”朝她點點頭,老叟逕自背起大布袋走了。
目送着他的背影,突然一本破舊的簿子從他身上那隻大布袋中掉出來,商商趕緊快步上前撿起來,不經意瞥見翻開的簿冊上,竟然寫着她跟表哥的名字。
這老人家的簿冊上怎麼會有她跟表哥的名字?
她驚訝的瞠大眼,好奇的再細看,發現表哥的名字竟被劃掉了,補上一個熟悉的名字,那名字竟然是——裴玦!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他們的名字怎麼會被放在一起?這又是什麼書,怎麼會有他們的名字?
一堆疑問亂紛紛的塞滿她的腦袋,但自小所受的禮教告訴她,私自看人的東西是很失禮的,她趕緊合起簿冊,但簿面上三個大字卻毫無預警的映入她的眼帘——
姻緣簿!
她怔住了,兩眼獃獃望着簿冊上那三個大字,久久反應不過來。
那老叟是什麼人?他怎麼會有這種怪異的簿冊,上面不但寫着她的名字,甚至還有裴玦,兩人還被放在一起,用硃砂筆圈起來,簡直玄奇到令人寒毛直豎。
實在忍不住好奇心驅使,她翻看起了簿子,發現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男男女女的名字,而且還是雙雙對對,用紅硃砂圈在一起。
這到底是什麼?把這些男女圈在一起是何用意?
思索老半天,商商簡直快把小腦袋瓜給想破了,終究還是想不出個頭緒來,眼見老叟快走遠了,她才回過神,趕緊拉高嗓門呼喊老叟,大步追上前去。
“老人家,您東西掉了!”她揮舞著簿子,邊追邊喊。
“謝謝你啊,好心的姑娘。”老叟接過簿子完全沒有半點驚訝,只是呵呵笑。
“老人家,您這本簿子——怎麼會有我跟表哥的名字?”她小心翼翼的開口,自動把裴玦那討厭的傢伙省略。
“姑娘是個聰明人,應該猜想得出來吧?”老叟掛著笑容望着她,像是等着她想通。
“難道您是——”她驚異地望着他。
看着老叟,在他鼓勵的眼神中,商商總算開口道出自己的猜測。
“我知道了,您是替人作媒的!”她得意洋洋說道。
原本一臉期待的老叟,頓時垮下肩頭。
還來不及開口,小丫頭已經立刻又搶話頭說。
“不過老人家,我現下還不想嫁人,若您要替裴玦作媒我管不著,但拜託別把我跟他放在一起,我不想和那傢伙有任何牽扯,連名字寫在一起都覺得討厭。”她一臉嚴肅,劈里啪啦說了一大串。
“小姑娘,難道你還想不通這些名字間的關連?”老叟話中有話的提點道。
“關連?”商商納悶的搔搔腦袋瓜。“我想不出跟那傢伙會有什麼關連?”
“小姑娘——”
“老人家,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得走了,再見!”
不等老叟說完,一心急着趕去找表哥的商商逕自擺擺手轉身離去。
“對了!”
走了幾步,她又突然回過頭來。
“小姑娘,想通了?”老叟眼中又重燃希望。
“這年頭‘媒公’還真的很少見哪!”很突兀的丟來一句,她又逕自踩着輕盈的腳步走了。
媒公?
老叟想了老半天,他只聽過媒婆、牙婆、紅娘,從沒聽過什麼媒公——等等,這俏姑娘該不會是說他吧?
亂來、真是亂來,誰說他叫媒公來著?
他月老可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仙界月下老人這名號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連玉皇大帝見了他都要敬他三分,孰料今日卻教一個凡間的小姑娘給改了名號。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小丫頭看似聰明伶俐,怎麼比他想像中的還要駑鈍?
唉,罷了,誰教他糊塗,這下得花更多精神去重修這段曲折的姻緣,能怪得了誰?
月老無奈搖搖頭,將簿本放進大布袋中,緩緩轉身沒入人群中,一下就失去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