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才過了幾分鐘,小小的身體又出現在巷裏。一見她還在,他眼神明顯亮了下,趕緊把運動衣褲塞給她。
「你快穿,我幫你看着。」
他背着她,像個可靠的小門神一樣威武地擋在她的面前,一雙眼珠不住偷看四周,以免有人跑出來。
他嘴角淺淺地翹起。
一陣冷風撲面,他打了個冷顫,這才發現在不知不覺中雨勢變猛了。
「魏寶平,謝謝你了。」一隻細細白白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小小的身體又硬直了。
他轉過頭,確定她已經穿上運動衣了。他面癱道:
「神仙教母不是萬能的嗎?應該是你滿足我所有的願望,現在還要我幫你,你真失敗。」
「真是一點也不可愛,但我原諒你。」她向來大方,在他的瞪視下,她一回生二回熟,一把抱起他。
「喂,你、你幹嘛又抱我……」
「生日快樂!魏寶平!」
他又如木雕泥塑直挺挺地。「你怎麼知道?」她都不見半年了,怎麼會連他生日都知道?他還以為她不要他了……
「因為我是無所不知的神仙教母啊,我還知道許多事,例如你沒有作弊、打人一定要打到贏,偏偏身體弱小,最後還得靠常跟你同一條路回家的國中生救你。讓我想想你是怎麼回報人家的?你說我不需要你幫,我一個人就行,然後轉身就跑了。魏寶平,我覺得你一點禮貌都沒有,你這樣做是對的嗎?」
他一臉獃獃。「你怎麼都知道……」
「我還知道你想念我呢。」
魏寶平瞬間小臉通紅,嘴硬道:「你都亂說話,你根本不在,怎麼會知道……」
「我哪不在了?我一直都在,只是你粗心大意,都沒有注意到而已。」她單手抱着這小孩,只覺這小孩又軟又小,心眼卻比她這個大人還多。她另一隻手變出一條很普通的佛鏈在他眼前晃。「喏,別弄丟了。」
他連忙接過。「你怎麼找到的?」
「小屁孩跟人打架啊,在這裏掉了都不知道。」她惡作劇地按他嘴角的紅腫,讓他吃痛地倒抽了口氣。
他瞪着她,又氣又急,想報仇又怕她跑掉,最後在內心的掙紮下,他悶聲說:「你放下我,我是男生,男生不給抱的,只有男生抱女生,哪有女生抱男生。」
她聞言笑出聲。「你這麼小,就知道男生女生這麼多事啊!我以為你喜歡坐在你旁邊的小女生呢。」
「誰喜歡她啊!女生最討厭了,愛講話,像鴨子一樣呱呱呱。」
「可是她對你很好耶,每天早上去學校都會跟你說一句:魏寶平,早安。她這麼有禮貌,你怎麼都不理她?害臊是吧?魏寶平,羞羞臉。」她就愛剌激小傢伙,尤其見他又是一臉蠢貌,她的成就感就蹭蹭蹭地往上升。
「她又不是對我一個人這樣說,而且我才不是害臊……」他想要辯解,但一見她要放下他,他下意識地環住她的脖子。她略帶驚訝的眼神讓他難為情起來。「我是怕你抱不穩,故意摔我,不是我想讓你抱!」
年紀小小,就拚命掩飾感情,這小子好欠打,她心裏想着,索性抱着他到巷首的屋檐下,放他落地后,她的衣袖還是被緊抓着不放。
「我是怕你又迷路了,不是故意抓着你;而且你不是臭女生,你是我的神仙教母。」他為自己找好解釋,同時在「我的」兩個字上加重語氣。他偷偷覷她,見她沒有否認的意思,黑色的眼眸里頓時有了晶亮的光芒。
「小鬼頭,你膽子很大耶,我是鬼,就算是你的神仙教母,也是鬼,你們上次園遊會輪流說的鬼故事都沒有嚇到你嗎?」
「你才不是鬼呢!鬼都是看不見的,不然就是一臉血地嚇人,你都沒有。你還會呼吸,我都有注意到。」他從她的袖子改摸到她的手背。「你看,你有體溫,不是鬼。」
她一愕,跟着摸上自己的手背,除了大雨所帶來的涼意外,她是有體溫的;她又反手摸上他的手背,這小子的體溫比她還涼。她連忙捂住口鼻,呼吸十分淺,但還是有的。
她愣住。她……不是鬼?那她是什麼?電視裏說的那種強屍?好複雜。這種難題她很快地拋諸腦後,總歸不是人;既然不是人,她結局還是一樣,太計較又如何?要想,行,交給別人吧。於是,她蹲下與他對視,討好地不恥下問道……
「小鬼頭,根據你的看法,我不是鬼,那是什麼?」
「你是我的神仙教母啊!」他理直氣壯地說。
「……」她覺得跟這個小孩這麼認真地討教,將是她無法忘懷的恥辱。
「你住哪?為什麼半年前你會不見?」魏寶平抿着嘴質問。
「我嗎?」指腹輕壓在他胸前的佛牌。「我好像住在這裏。」
他茫茫然。
「跟你這種小娃娃頭說好嗎?你聽不懂吧!」
「別看不起我!你說的,我現在聽不懂,將來也會懂!很快就會懂!」語畢,他又有點怨慰:「如果你住這裏,為什麼……為什麼不再出來?」害他老在想他是不是很討人厭,所以大家都討厭他,神仙教母也討厭他。
「好吧好吧,神父,請容我告解,我一直很納悶我到底是誰,到底待的地方是哪?我待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許多年,魏寶平小先生說什麼我都聽得見,所有他聽見的我也能知道,除了我不能與他直接對話外,其實我一直在監視他的一舉一動,直到今天下午。」她看見他的黑眼眸有了波動,這令她十分滿意。
她常聽見他舅媽說小寶的眼睛看人很死,也不知道是遺傳誰的;這時他舅舅一定會強調都是父方的基因問題,與魏家無關……當然,這都不是公開的說,但都被魏寶平偷聽到,她也才能聽見。
她一度以為魏寶平有偷聽癖,老是聽見一些不該聽的話,直到半年前她才發現魏家就只有那麼點大而已,舅舅舅媽以為大人說話小孩聽不懂,就算躲起來說也沒躲全,哪像她家……她思緒頓住,再一深想,卻是什麼也想不起來。
她見魏寶平全神貫注地等待下文,於是清清喉嚨,再道:
「今天你打完架后,我周遭只剩下車子聲、開門聲,除此外並沒有其它聲響,直到剛才我再次現身在這個世界上……地上就掉着這個,很像當年你媽說過的佛牌。依我不低的智商,連串起前因後果,這幾年我都被鎖在佛牌里,半年前我出現過一次,現在是第二次。對了,小壽星,沒跟你回家,還真不知道你今天吃蛋糕了沒?」
魏寶平一時還轉念不過來,只是傻獃獃地看着她。他心裏拚命默記着她說的這一切,聽不懂的就死背下來。
「小壽星,晚上你吃蛋糕了沒啊?」她又重複問。
他終於回過神,胡亂應了一聲有,又馬上追問:
「那你上次怎麼不見了?這次又怎麼會忽然出來?」
「神要我降臨人間我就來,神要我消失我不敢不從。」她慎重地回答,潛台詞就是:我也不知道。
「好笨喔你。」他看穿了她的無知,撇撇嘴,又摸摸佛牌,最後小心翼翼地把佛牌放進衣領里,緊緊貼着自己的肌膚。
他一抬起頭,就見她把臉湊了過來,這一次他沒有被她的親近嚇到。
「小鬼頭,你不怕嗎?」
「一點都不可怕。」頓了下,他低聲問:「我媽媽……為什麼把你求了來!」
「你媽根本不知道裏頭有我好不好。」她也跟着頓了一下,在他不是很真心的抗議下亂揉他柔軟的黑髮。「你媽以為這裏頭住了菩薩,祂會一路跟着你長大,保佑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做一個最平凡無奇的人。」
他聞言,又恢復面無表情。平凡無奇?他都考第一,以後什麼都會是第一,為什麼他媽要他平凡無奇……因為不能比魏盛勝強嗎?
「魏寶平,吃了蛋糕就是大一歲了,生日壽星要在當天開開心心的,才會長成高高大大的帥哥喔。」說到最後她已經漫不經心。
對街電視行的聲光效果太強大,她一直分心過去。當她看見飾演鬼的比她還像鬼時,她簡直受到莫大的侮辱……不,她也不是鬼吧?總之,她就像是個最標準的電視兒童,目光膠在螢幕上頭,她甚至沒有轉頭,問了魏寶平一句:「這就是電視,對吧?演那個岳不群的電視?有畫面耶!小寶,好漂亮!」
「……嗯。」魏寶平嫌她大驚小怪,電視他天天都在看,一點都不好看。他想要跟她再說說話,但她看得太專心,他怕打斷她她會生氣不見。
於是,他趁這個機會悄悄地觀察她。
跟半年前是同一個人沒錯,之前她頭髮還短了點,現在已經及肩了,穿着,很像是鄰居念高中的姐姐,可是又有哪裏不同他說不出來。
之前他偷偷從舅舅書房翻出那幾張魏家祖宗的照片,怎麼看都不像。她真的是魏家的祖先奶奶嗎?他很快地否決。奶奶是很多人的,神仙教母卻是他一個人的,一個人的。
「你都一直看着我啊……」他有點臉紅。不管做什麼都有在看着他嗎?他考一百分或者他跟人打架時,也會有人看着他嗎?他垂下臉,露出害羞的小小笑容,突然間,他僵住,大叫:
「你不會每天把我都看光光了吧?」
她連看都沒看他一眼,隨便朝他擺擺手。「放心放心,我聽得見看不見。你尿尿跟洗澡都很安全的。」
魏寶平的小臉都要燒炸了。他覺得很丟臉、很彆扭,哪怕她沒看見,他也是渾身不對勁。
「那你……你看見什麼?」「嗯?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
他默默念了兩遍,才發現沒看見跟看不見是不一樣的意思。
看不見就像是他每天晚上睡覺關燈后一樣,黑黑的什麼也看不見。他不怕黑,可是如果天天黑着他就受不了了……
他用手指算了一下,她從他出生就一直在他身邊,聽着他所有的事?除此外,什麼都接觸不了嗎?要是他,他一定會發瘋吧?她怎麼還沒發瘋?
他同情地看她一眼,默默地湊過去跟她坐在一塊。
這場雨一直沒有停過,雨絲夾在強勁的寒風裏斜斜打在他們身上,魏寶平見她打了個冷顫,暗惱自己零用錢不夠,只能買便宜的薄薄運動衣。他也覺得冷,更加把自己縮成一團窩在她身邊。
他寧願在這裏跟她待久一點,被舅舅看穿他的謊言打他都沒有關係。
他肚子有點餓了,於是從背包里拿出小盒子裝的生日蛋糕,那是舅媽替他切好要送給同學的。
小叉子叉了一小塊要塞進嘴裏,但有一道炙熱的光讓他頓住,那蛋糕怎麼也送不進嘴裏去。
他緩慢地抬起眼,與他的神仙教母對視,正確來說,他教母的視線是落在他手裏的蛋糕上。
「……要吃嗎?我的生日蛋糕。」他試探地說,叉子上的一口蛋糕遞到她嘴前。
她的眼陣瞬間充滿光采,說道:「生日快樂!小寶!」然後毫不猶豫地吃掉,滿眼的享受與愉悅。
「好吃!原來蛋糕是這種味道!你太幸福了,小寶。」
真的吃了……她真的吃了……魏寶平小嘴微張,沒有想到她居然真的能吃。他很快地收拾他的蠢樣,把剩下的蛋糕奉送到她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