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五年後
東區某棟三十六層的黑色建築商業大樓,黑色大理石和簡約風的洗石子風格營造出大樓的恢弘氣勢。
這裏是利亞集團亞洲區的總公司,此時正逢週末假期,除了少數特殊部門的員工仍在工作崗位上忙碌外,各樓層是少有人煙的。
十八樓堪稱利亞集團最核心的樓層,幾個頭兒的辦公室都在此,假日,哪間辦公室不是門扉緊閉?
說起這家公司,比起那些大集團幾十年來的順風順水,它顯然坎坷不少。同樣是五、六十年的老字號,十多年前因為主事者的連續投資失利,加上內部鬥爭得厲害,讓投資者對企業不信任,紛紛拋售股票,險些造成股價崩盤,將整個企業前程賠了進去。
十年前本來已因病退休的老董事長重掌兵符,大動作整頓人事問題。企業高階主管大換血,權責重複或沒必要的單位裁減,尸位素餐的人員也裁退,結束賠錢的投資,檢討評估……
可即使蕭姓老董寶刀未老,公司狀況卻也因為內耗加上投資耗損而無力回天,最後被柳姓姻親併購。後來才知道,這柳姓姻親早盯上利亞這塊大餅,為了能一舉併下利亞,無論人事的安插、慫恿能力昏庸又剛愎自用的決策者投資,一再上演內神通外鬼戲碼、煽動高階主管內鬥、放不利於利亞企業的消息給媒體,這當中處處可見其手筆。
原以為利亞集團就此改朝換代,怎知多年後竟會殺出一匹黑馬搞偷襲,在十五年後又讓集團重回蕭姓人手中。
話說這匹黑馬正是蕭姓老董的孫子。為什麼不是兒子而是孫子?因為兒子是真正扶不起的阿斗,正港的紈褲子弟,吃喝嫖賭毒樣樣來,正值壯年就暴斃。
長壽劇裏常見的「歹竹出好筍」版本是老爸太糟,就會出現一個讓他不得不懷疑,是不是外頭哪個優秀男人種的對照組小孩,可這版本顯然不適用在蕭家。
蕭家兒子五毒俱全,蕭家孫子一樣很有乃父之風,只不過看多了自家父親毒癮發作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樣子,倒是很懂得趨吉避凶。
而十多歲的孩子還不懂得性的迷人,再加上他家老媽外表美麗,實則性子潑辣,厲害的拳腳功夫常打得他毫無招架之力,扭曲了他對女性的觀感。
蕭翊才十三、四歲已經有近一百八的身高,長相帥氣的他自然有不少仰慕者,每當收到情書、有人告白,他就會告訴對方,「妳喜歡我?可是我只喜歡打得過我的女生。」
眼見跟他告白的人越來越少,跟在他旁邊的狐群狗黨在一個辣妹告白失敗后,不解的問:「老大,你不覺得身邊有個漂亮的馬子是很威風的事嗎?」為什麼一定要打得過他啊?
「有嗎?我覺得身邊有超會幹架的兄弟才威風。」他老爸身邊的女人加起來可以組成足球隊,他也從來沒覺得他威風過。「你想像一下,一個男人後面是跟着一群男人威風,還是跟着一群女人威風?」又不是酒店老闆拍宣傳照,後面跟群娘子軍有屁用。
「老大,你一定要喜歡恰查某嗎?女生不就是要嬌嬌弱弱的才可愛?」
「×的!可愛能當飯吃喔?光是想像老子在干架時,旁邊有個女人在鬼叫,我只覺得她很恐怖!」
「老大,原來你是要找一個和你一樣,可以享受打人樂趣的?」
關於這點,其實蕭翊也很矛盾,這樣的女生當她拳頭向外,自然天下太平,但當她拳頭朝內,那可就要血流成河了。像他老媽,唯一看不順眼的人就是他老爸,嘖嘖嘖,冤孽、冤孽。
「老大,你需要的是朋友。」
「嘿咩,所以我要女人干什麼?」
精力旺盛又正值叛逆年紀,不吸毒、不把馬子,於是用拳頭來紓發不滿的情緒成為蕭翊的選擇。
經年逞兇鬥狠,清秀俊美的臉上不見同齡的斯文純真,反而是一臉駭人的狂狷戾氣。
三百六十五天不變的黑襯衫、黑褲,活似家裏死了人,家裏的管家三不五時得到學校訓導處報到,更不時得到警局簽到,要不是家裏有疼他的姑姑、姑丈總是罩着,早不知道進出少年感化院幾回了。
這樣的孩子可以預計以後是個問題人物,也許什麼時候再出現他的消息是在社會版上,可老天對這孩子似乎沒那麼缺德,十七歲那一年他依然到處逞兇鬥狠、依然到處惹是生非,可自從他在某家小鋼珠店混了兩天後,居然乖乖的回到學校盡學生本分去了。
沒有人知道那兩天在小鋼珠店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蕭家老太爺對於孫子的改變十分訝異,秉持着黑貓白貓,會抓老鼠的就是好貓,管它小鋼珠店、夜店、阿公店,能讓孫子乖乖受教的就是好店,因此對於日後蕭翊不時往小鋼珠店跑他也沒意見。
同一年蕭家遭逢巨變,蕭翊人在哪裏沒人知道,只知道他再度出現是在十三年後的利亞董事會上,以百分之三十三的最大持股擠下前總裁的百分之三十一,順利入主利亞。
當一身黑衣墨鏡很有教父氣勢的蕭翊步入會場,董事會現場一片譁然,隔天四大報莫不以「王子復仇」為標題來加註這段往事。
這段往事由於還很新,三不五時仍會被拿出來閒磕牙。
王子復仇有話題性,主角理所當然的就會備受關注,一個人備受關注的結果就是無論哪方面都會被放大檢視,然後大眾不免迷失在媒體刻意着墨的地方。
要知道,媒體多元的結果導致競爭激烈,如何在同一件事情上吸引到觀眾,或在同一個人身上挖到不同於其他媒體吸引人的事件就看本事了,誰教黑白兩色永遠不及彩色來得引人青睞。例如:以「清純女星新戲裏挑戰酒女」為標題絕對沒有「清純女星酒店夜會恩客」來得引人想一探究竟。
八卦文化下的炮灰無數,王子復仇能紅上媒體,他這位中途疑似混過,過程不怎麼純良的有爭議王子自然也無法倖免於難。
看膩了教化版的王子復仇后,「那一年,王子揍的人」、「那一年,王子泡的妞」、「那一年,王子差點吸的毒」,以及「這一年,王子莫非還在『混』」的八卦,成功讓大伙兒快忘了王子復仇這則新聞,也拜這些時不時出現的八卦之賜,蕭翊這人黑得徹底。
近午時分,利亞集團的主管專用電梯在十八樓停了下來,踩出電梯的是雙穿着高跟鞋的纖細美腿,雖然地毯吸收了高跟鞋大部分的聲音,由步伐仍可看得出此人十分焦急。
來者一身合宜的香奈兒貴婦裝,頭髮往上盤起,略施脂粉的臉雖看得出有些年紀,卻優雅而風情萬種。
由貴婦的表情判斷,如果她要找的人出現在眼前,她處置對方只有「給點教訓」和「致人於死」兩個選項,而大部分的人相信她會選後者。
貴婦的步伐在總裁辦公室前停了下來,粉拳氣勢萬千的擊打門面。「蕭翊!出來!你給我出來,你別以為躲在這裏就沒事,不過要你去吃個飯有那麼困難嗎?更何況邊吃飯還有美女能養眼有什麼不好,啊?別告訴老娘你真的去當了同志,你出來別裝死!你知道一個小時的飯局我花了多少時間、說了多少好話?你以為替你敲定個飯局那麼容易啊?長得像混過的也就算了,還像是混得特別好的那種,有黑道氣質不是你的錯,可穿得像流氓就是你的錯!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你沒事去頂了家小鋼珠店干什麼?你滿街滿巷去問問,哪家正經企業老闆會去頂家小鋼珠店的?你是吃飽太閒啊你!」嘰哩呱啦、嘰哩呱啦……
不一會兒,有個人小心翼翼的拉開門縫。「夫、夫人……」
身為總裁祕書,他真的、真的很怕這位柔道黑帶的老闆的娘啊!
話說這位徐娘半老的張小姐,也就是蕭翊的媽,他那花心老爸身分證上的配偶欄唯一出現過的名字,嫁入蕭家不到三年就因為難忍丈夫習慣性外遇而結束婚姻。三年的婚姻她除了一筆可觀的贍養費外,最大的收穫大概是公公的相挺和生了個兒子。
簽字離婚的那一天,在蕭老太爺的幫忙和默許下,她把幾個小時前才成為前夫的男人關在家裏,很解氣的收拾了那令她足足屈辱了三年的丈夫。
柔道傷人一點也不血腥,因為都是內傷,那無良男人花了一分鐘不到簽字離婚,卻花了近半年養傷。
這事屬於蕭家家醜,也不知道是誰傳了出去,總之知道這傳聞的人不少。
張美妍用力將門完全推開,逕自走進門,犀利的雙眼環顧四周,沒發現要找的人。「江祕書,你們總裁呢?」
「報報、報告夫人。」江蔚抖著聲,吶吶的說。
「人在哪裏?」
「報告夫人,在小鋼珠店。」吼~他彷彿看到老闆的娘額上青筋活絡的跳動。明明是大冷天的,他卻冷汗直冒。
「他不知道今天中午有飯局嗎?」張美妍咬着牙,她的話是一個字一個字由齒縫中蹦出來的。
「報告夫人,知道。」看夫人的臉色,他很怕接下來他要代答的話,夫人聽了會突然暴走……這年頭已不興兩國交兵,不殺來使這種默契了。
「也就是說,他還是會去?那他干麼又去小鋼珠店?」
深呼吸,江蔚很虔誠的在心中默唸了一遍心經,希望能夠消災解厄。「報告夫人……」
「停!你可以省略『報告夫人』四個字嗎?這不是軍中,我也不是總司令。」
「是,報……那個,小鋼珠店其實還滿有趣的,只要肯下功夫,運氣又不錯,抱回大堆贈品的機率可不小,最主要是能減壓。」
「誰問你這個?今天的相親蕭翊去不去?」
「老闆說,相親是浪費時間、浪費金錢、勞民傷財的行為。相親沒成功的話,損失還比較小,要是不幸成功,損失也許無限擴大到無法想像,還說……還說您自己也是受害者,怎麼如今反而成了加害者了?」當初蕭翊的父母就是相親認識的。
當年蕭老太爺也看齣兒子是什麼料,公司事務都不給他參與了,而這樣的紈褲子弟根本不夠格談門當戶對,遂退而求其次的找家世清白,容貌秀麗,最好還強勢些的人。
因此出身武館,本身有一身好本事,加上又是國立大學畢業,長得不錯的張美妍就這樣被老太爺挑中了。
張美妍氣得破口大罵,「他當每個騎摩托車出去的人都一定會撞車嗎?這麼怕死安全帽不會多戴幾頂啊?」
不是每個相親結婚的人都這麼倒霉,嫁給像她前夫這樣的「人才」好嗎?
她當她兒子有幾顆頭?可這話他一個小小祕書可不敢說。
就在江蔚低着頭準備被遷怒時,外頭的通廊突然傳來愉快的口哨聲。
老天爺、哈雷路亞,「肇事者」終於回來了!他連忙鞠躬退場。
蕭翊推開門正要進辦公室,就對上一雙燃着火焰的眼,一張張狂帶著邪氣的笑臉收斂了幾分,想退出去,可一想到這麼做可能會為自己招惹更大的麻煩,他摸摸鼻子、賠上笑臉,跟母親大人打招呼。「媽,妳來啦。」
「我能不來嗎?」
「事實上……還真的可以。」
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是多數人的共同毛病之一,偏偏這年頭真話說不得,見自家老媽的臉拉了下來,知道她接下來一定是一連串不中斷、不必換氣,神奇到完全不跳針的雜唸,蕭翊忙阻止她發功。
「我已經去過兄弟飯店了!」言下之意就是他已經很配合的去相親了。
張美妍女士狐疑的看著兒子。「你去過了?」
「不信妳可以問女方。」他走向自己座位坐了下來。
「這麼快就結束?」看來凶多吉少。「你、你是不是又做出什麼失禮的行為,或者故意耍了什麼花樣?」
蕭翊委屈的說:「這回我很準時,一分鐘也沒遲到,只是我也沒早到就是了。我一到女方就已經在場,現在這樣守時的人不多了,我一高興還送了那位小姐不少東西。」
她更覺得奇怪了,一般來說禮多人不怪—這是對正常人而言。可自家兒子是什麼德性,難道她還不清楚嗎?看來相親告吹不是這傢伙送了多少禮,而是送了什麼。
「你送了她什麼?」
「很多禮物。」
「內容是?」
「好像有香煙、巧克力、口香糖,嗯……好像還有情趣保險套,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妳知道的,小鋼珠的獎品越來越多元化,內容很豐富的。啊,對了,我還送了她幾張小鋼珠貴賓券,順便拉拉生意。」
「相親你還拉什麼生意」張美妍氣到頭頂快冒煙。「你自己素行不良,平常也就算了,一定得在相親的時候把所有缺點拿出來展示嗎?」小鋼珠店!一想到那家店她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家兒子其實是個徹頭徹尾的工作狂,有時連假日都泡在公司,所以她倒是很希望兒子多些休閒活動,可別人的休閒活動大多是打高爾夫、品酒、國際象棋,只有她家兒子是打小鋼珠,這像話嗎?
蕭翊看着老媽的臉語重心長的說:「也不能因為是相親就只讓對方看到好的一面吧?我比較贊同的是,自己平常是哪副德性,相親時就是那副德性,一些男女就是犯了這種毛病,不自覺中成為詐欺犯,難怪好事成壞事。
「古代的王羲之就是深諳這道理,人家女方家要來挑女婿時,家族中的適婚青年無不打扮得像隻孔雀,唯有王羲之,就披着衣服、腆著肚子躺在床上大吃大喝,偏偏人家就是中意他,『東床坦腹』、『東床快婿』這些成語也恥笑矯揉造作的人千餘年。我知道您着急我的婚事,但咱們也不能騙人家啊,是不是?」
「你你你……」張美妍氣得說不出話來。
他殷勤的倒了杯溫開水給她。「欸,別生氣別生氣。」接着又說:「說來那位庄小姐也真不識好歹,我看她人不錯還和她分享了我的夢想呢,沒想到她理都不理我。」雖然他對她穿着的白底紅花襯衫很有意見。
饒了他吧,他這個人最討厭的就是紅色了。
夢想?張美妍古怪的看着他。
「我告訴她,我最大的夢想就是開全國連鎖的小鋼珠店,像某家黃色標誌的3C家電一樣發下豪語,讓每個鄉鎮都有我的小鋼珠店!我還誠懇的問她,願不願意當小鋼珠店的老闆娘?那人也真是的,願不願意好歹也說一句,她什麼也沒說轉身就走了。」
她嘴角抽了抽!「人家是電子科技公司的千金,茱莉亞音樂學院的高材生,要不要當小鋼珠店的老闆娘?你干麼不說你最大夢想是殺豬,問她想不想當肉販?你根本就是故意的嘛。這一次的對象是真的不錯,家世是其次,女方的人品、性情都是極好的,這麼好的對象你怎麼就是不懂得把握?」
其實她多少也有些私心,這位庄小姐的姊夫是利亞董事,手上有些持股,這對穩固兒子的位置是有幫助的,畢竟他這總裁的持股和前總裁的持股相差不多,隨時可能變天。
咬牙切齒了半天,看着他一臉不在乎的模樣,張美妍不由得有些洩氣,她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現下有種再度揮棒落空的感覺。如果可能,她可不可以拿起球棒就把這傢伙當球打?
這傢伙不會不知道自己在上流圈子裏,名聲真的不是普通的差,他十多歲時是個問題少年,如今好歹成了氣候,搖身一變成為利亞集團的總裁。無論穿着打扮、言行舉止,出入的場合,哪個人不是把過去藏着掖着,盡量做到合乎身分,不為別的,那段年少的過去對於成功人士而言無疑是污點。
可這一位依然忠於自我,見着她這老母,大少爺好歹願意耍寶賣笑,雖然有時裝瘋賣傻到她想打人,可會笑感覺就沒那麼難親近,偏偏他在外頭就是一臉如喪考妣的臭臉,加上他那冷淡中帶著幾分狠勁的黑道氣質,看起來就不是良人的料。
兒子雖然性子古怪,但其實他只是看起來壞,不是真的糟糕透頂,可偏偏現代的速食文化如此,人和人之間第一眼印象就蓋棺論定,誰又肯多花心思去了解另一個人?
他這種第一印象就敗北的人,註定要吃虧。
「都已經三十齣頭的人,也立了業,總不能一直不成家吧?」張美妍嘆了口氣。「你是家中獨子,你爺爺在世時你正如火如荼的進行着拿回公司的事,老人家即使盼著看你成家,也不好在那個時候讓你分心,只那麼一回,他有個好友帶著兩歲多的娃兒去探望他,他才幽幽的說了一句『這輩子怕是看不到曾孫了』。」
為了完成公公的願望,她開始幫兒子找媳婦,只是都替他安排了近十次相親,全都以失敗告終,她也心乏力竭了。「說到底,究竟怎樣的女孩子才能入得了你的眼?」
蕭翊知道老媽不是打悲情牌,他們蕭家數代單傳,即使像他老爸這樣的花花公子也沒留下除了他之外的子女,老人家當然會擔心。
「我覺得爺爺的眼光就不錯。」
張美妍沒好氣的說:「少拍馬屁!」誰都知道當初她以「一介平民」的身分嫁入豪門,乃是蕭老太爺一手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