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抬眸看了看,瞧不出頭上那片昏暗是否是天。無日無月無星,白天還黑夜根本無從確定。她想起幾分鐘前男人說的,倏然瞠眸,揚聲訝問:「這裏是……地獄?」
鍾靖負手而立,望着街道。「陰間分為陰曹、地府、地獄。地獄位在地府內,是陰曹的刑場。陰曹是陰官生活的地方,這裏是陰曹的光明聖地,在這裏話動的死魂生前都是良善之人,或孝子孝女,或清官良師,或捨身救人的勇士,或忠良有德人士;不過因這些人的功德尚不足以升天界,便住在這裏修行,待修行圓滿,便能升天界;部分則是等着指派到各地任職陰官,如福德神,如城隍,或是任各種尊分靈,坐鎮各大廟宇護佑當地人民。」
「簡單來說,這裏住的都是好人?」她好奇地張望着。
「這裏的都是善人。生前要是為惡,死後便進地獄。」他話不多,卻不知為何無法漠視她的疑問。
「原來是這樣……」巫香蘭點點頭。眼前又有女子經過,她盯着人家瞧。女子梳着高髻,身上是改良式旗袍,那模樣像民國初年。她眼神黏在人家身上,直到對方身影遠了,她才問:「為什麼大家的衣服都好像來自不同朝代?啊,你看!那個男人穿的是西裝耶。」有一男子西裝筆挺的從一間屋子走了出來。
「這裏每一個死魂的樣子,都是他們死前的模樣,自然是各朝代都有。」他淡淡開口。若不是怕他死前的模樣嚇壞不相干的,閻君才施法還他原本面貌,他怕也是頂着一張面目全非的臉了。
「每個朝代都有啊?春秋戰國還是什麼東漢西漢都有?」她聽說過古代人不大好看,所以很好奇那些離她年代愈久遠的人物,五官到底是何模樣。
鍾靖輕輕搖首。「約莫都是唐朝以後了,唐朝之前的若不是已升天界,便是轉世投胎去了。」他低低說著,一面朝前頭街道移動。
原來是這樣。難怪她發現那些人看見她並沒特別反應,因為他們應該看過不少像她這種穿着現代服裝的死魂了吧。她隨着他,看着兩旁。「房子也分朝代?」
「這裏就如人間,有的生前是木匠,來到這裏可能就幫人蓋房;有的生前賣吃的,來到這裏也賣吃的……生前做什麼,死後也差不多一樣。」他突然停步,在一個小攤前停下,是個烤玉米的。他記得她肚餓着……
攤子後方的男人長得壯碩,打着赤膊,她瞧不出是哪朝代的,只見他拿把扇子煽着鐵網下的炭火,一手忙翻轉着架上的玉米,還不時刷着沾醬。
那男人見着鍾靖,遞出一根烤得微焦、泛着香味的玉米,咧嘴笑:「鍾將軍買玉米啊?」發現鍾靖身後的女子,又道:「小姑娘新來的?」
巫香蘭點頭。「嗯嗯,我新來的,玉米好香哦!」她盯着烤得微焦的玉米。
「給她吧。」鍾靖只是將臉微微偏向一旁的姑娘家,示意老闆將玉米給她。他掏出一張什麼,擱在攤子一旁。「多的留着買點書看,考試時答題才能順些。」他知曉這玉米攤老闆在準備府城隍的考試。
巫香蘭離開攤位前,瞄了瞄他方才給出的東西,發現那是紙錢。她拿着烤玉米,隨在他身後,好奇地問:「這裏的錢也有分別嗎?」
「都是陽間親友燒給已逝家人的紙錢,這幾十年也有你那年代在用的鈔票和支票。陰司官員的紙錢和一般死魂使用的不大一樣,但這裏都流通。」說罷,意識到今日的自己說的話多得令他自己也難以相信,偏她疑問不少,似對死後生活一無所知。難道那福德神未曾教過她什麼?他微皺眉,問:「陰曹這些事,福德未曾對你提過?」
她啃着烤玉米,滋味和生前吃的居然差不多,難怪這裏的死魂看上去都過得挺快樂自在的。她搖頭,說:「伯公好忙,一下子要帶哪個人去找城隍爺報到,一下子又要提誰的魂回去看家人,他還要巡視里民們的生活,記錄他們平時善惡。」
這些當然也是伯公在這幾日告訴她的,她也才知道原來人死後得先去城隍那裏報到,然後才移送地府十殿的一殿,那感覺就好像先在警局接受製作筆錄后,才被移送地檢署,接着等刑罰一樣。
「既知一個人的善惡會被記載,你為何傷人?」他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緒。
巫香蘭瞠眼,納悶道:「我沒有傷人。」
「那適才你在那屋裏想對那對男女做什麼?」他偏過面龐,冷着俊顏看她。
她睇着他深深的眼眸,抿了下嘴才說:「本來是要託夢的,打算拿東西敲昏我朋友,我才好入她夢裏呀。」
鍾靖看了她好一會,竟掏出一疊紙錢。「這是陰司官員使用的卦錢,你收着,需要什麼自己添着用。」
「要給我用?」巫香蘭看着眼前那疊紙錢。若說一個月前給她這種冥紙要她花掉,她應該會朝對方破口大罵;可誰又想得到,她現在看見這疊紙錢,竟是喜悅與一絲絲感動。
「添些衣裳和鞋。」
她一手握着玉米,一手接過紙錢,想起了什麼,她略為不好意思地問:「如果花完了呢?我、我意思是我要怎麼像你一樣有錢可用?我媽她……」想起他是明朝人,她頓了下,說:「我媽就是我娘,她死了,我沒其他親友,唯一比較親的就是你剛才看到的那個女人,不過她也只是一個交情稍好一點的朋友,也不一定會燒東西給我,所以你能告訴我怎樣才能有錢用嗎?這裏的商店缺不缺人手?」
鍾靖默思良久,才緩聲道:「記我帳上吧。」看她一眼,又說:「你自個兒慢慢逛,我有事要辦。」
見他轉身,她傻了好一會兒。那日坐在馬上,他明明板著臉要她下馬,還以為他不好親近,可這會兒不但給她買吃的,還拿了疊紙錢給她,花完了又可以記他帳……明明就是個心軟的人,怎麼要擺着冷臉?
鍾靖大步邁開,正要跨出陰曹與陽間的交界時,一隻寬袖被從身後拉住。他回眸,就見女子睜着大大的眼看他。「師父,我等等要怎麼回到上面去?」
鍾靖微愣,默思着什麼。在陰曹生活的死魂無法去到陽間,陽間的居民自然也是無法進入這裏,他是陰司官員才能遊走兩地,而她不過暫留陽間修行,目前也還不是陰官,憑她自身能力根本下不來,也回不去,他若不帶走她,她確實得留在這裏。可她若留在這裏,依她還不是陰官的身分,難保不會被出來巡視的鬼役以為她是從枉死城或地獄逃出的孤魂野鬼而將她帶走。
他道:「一個時辰后,我來帶你。」
果然就是一個面冷心熱的男子。巫香蘭笑了笑,說:「好啊。師父慢走!」
鍾靖眉一斂,冷聲道:「容我再提醒一次,我不是你師父。」
「可是我想當你徒弟,你教我那個治癒術吧,還有你教我用劍吧,我就能保護自己了。……」
「你以為辟邪神劍誰都能使?」他微側面龐,眸光略冷地掃她一眼。「一個時辰后,在這等我。」闊袖一揮,身影消失。
巫香蘭因為發現了他其實面冷心熱,便對他的冷口冷麵不以為忤,笑着目送他身影消失后,她倏然僵凝了。
他說一個時辰后?問題是,一個時辰後到底是哪時候?
***
巫香蘭坐在福德廟廣場旁的溜滑梯上方。太陽大,氣溫又高,但一旁椿樹長得高大,綠葉茂密,將溜滑梯掩在陰影下,她才能這麼自在地坐在這裏。
她跟伯公說了被鍾靖帶去陰曹一事,伯公昨日也帶着她走了一趟光明聖地,因她非那裏的居民,伯公還給了她一塊令牌,效用就如通行證一樣,有令牌她便能尋到聖地入口,而入口的鬼役也不會在看見她這張生面孔時,誤以為她是哪來的惡鬼。她現在能自行往返陰曹的光明聖地了,只不過她非那裏的居民,伯公要她少去,去了也要早回,免得影響那些居民的修行。
為了避免和陽間人有所接觸,白日的陽間她不能太常走動,又不能常下去陰曹逛逛,該練的法術都學得差不多了,無事的她就這樣待在這福德廟,還真有些無聊。
她嘆口氣,放倒身子溜下滑梯后,又施法讓自己倒滑着上去,來回玩了幾次也感到無趣。她想,她又習得了好幾樣法術,穿牆、拿取陽間物品等等於她已是輕而易舉,她甚至能看見陽間人的心思,應當可以去四處走走,看看有無需要幫助的人家。
才跳下溜滑梯,打算到前頭的福德廟去找伯公商量時,卻見有一男人騎着機車朝廟方向靠近;那男人下車,步入廟裏,隨即探出頭來張望,舉止古怪。
巫香蘭還納悶時,男人從廟裏走了出來,懷間抱了個透明箱子,看得見裏頭有許多百元鈔,行走間還聽得見裏頭硬幣碰撞的聲響。她瞪着那男人和他手中的功德箱——光天化日之下,就這樣偷走功德箱?
她想追上去,但想到對方看不見自己,偏偏前兩日廟公車禍受傷,好幾日沒過來廟裏了,這會兒伯公又不知道在做什麼,她該如何制止那小偷?
她在小廟裏的神像前繞了繞,敲敲神像也無反應,外頭男人已坐上機車,她不多想,雙腳一躍,氣一提,便縱身飛了出去。她跟在男人機車前後繞轉着,想着如何奪回功德箱;但奪回功德箱前,先該讓男人得到教訓!
她故意在男人耳邊吹氣,男人顫了下,東張西望一番后,揉揉耳朵,低罵道:「靠妖!大熱天的風這麼涼。」
欲發動機車時,鑰匙明明轉動了,下一秒卻見鑰匙掉了下來。男人瞪着腳邊的鑰匙,不明所以。他下車拾起鑰匙,才插入鎖孔,都還沒發動,機車竟自己發動引擎了。
「干!殺小啊?」男人被引擎聲嚇了一跳,爆粗口。
巫香蘭在一旁掩嘴笑。「誰要你偷功德箱。」
「象勿\工威?」聽見女人的聲音,男人前後左右張望着。
聞言,巫香蘭懊惱地「啊」了聲,急忙又用手掩住嘴。她忘了死魂若對人吹氣,那個人就能聽見死魂說話的聲音。相同的,若想現形給哪個人看,只要在那個人眼皮上輕吹一下,對方吸了陰氣,自然就能見到死魂。
剛剛太得意,忘了她已對男人吹過氣。她抿着嘴,伸手去按了下機車喇叭。
「叭」一聲又嚇到了男人,他以台語爆出一連串粗口:「干!系象?嘎林杯曾笑\!林杯謀驚啦!熊厚賣厚林杯度丟!阿那謀林杯丟吼哩系!干!」語末,呸了一聲,然後催了油門往前騎去。
男人那驚恐卻又要強逞英雄,只好以粗話來掩飾害怕的樣子教巫香蘭捧腹不已。她掩嘴悶笑好一陣,才想起男人騎車走了,一驚,隨即追了上去。她伸手抱住功德箱,用力一移,只見男人抱住差點滑出去的功德箱,然後機車偏了。
男人一手仍緊抱着功德箱,只能單手試圖穩住機車龍頭,歪歪斜斜地騎着,眼看就要撞上前頭走在路旁的婦人時,男人喊着:「閃開閃開!」
婦人回身,一臉驚嚇,巫香蘭身形一移,擋在婦人身前,兩手一推,那偷箱賊連人帶車摔倒在地。
「干!叫你閃你聽謀喔?」男人迅速牽起機車,一手還緊抱着功德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