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日子一天天過,轉眼間過了一個多月。

男人臉上及身上的傷勢已逐漸收口,但記憶卻絲毫沒有回復的跡象,他與唐海泱依舊互看不順眼,打從他醒過來可以開口說話到現在,她對他說話時總挾棍帶棒的,他也不必多讓,對她說話綿里藏針,她打他,他扎她,誰也沒讓誰好過。

這天早上,唐海泱來巡房,仔細檢查着他的傷口。“吃白飯的,你傷口復元得很好。”

“我什麼時候可以恢復記憶?”照慣例,聽見這個損害男人自尊的名字,他皺了皺眉頭。

嘆了口氣,她說:“先生,腦科醫生會診時不是已經告訴過你,那是時間問題,有些人很快恢復,也許今天、也許明天,甚至下一個小時、下一秒,可也有人是久了些,幾個月、半年……”

“也有人一輩子就空白着記憶的,是不是?”她給的答案一成不變,他都可以倒背了。

“那也沒什麼不好,就從頭開始。”唐海泱低頭填寫診斷記錄。

“從頭?”

“嗯。”她拿了張白紙和筆。“吶,現在的你就像這張白紙,首先呢,先畫下一個討厭的唐海泱庸醫。”

哼,他以為她不知道他在背後罵她什麼喔?她人緣那麼好,眼線可多了。

“再畫下面目可憎、長得像『啾唧』的護士長,美麗的護士妹妹,還有送餐食的歐巴桑……啊,別忘了,擁有『光明頂』的腦科醫生……以及可愛的阿旺伯……這樣不斷不斷的畫下,很快的,你的記憶就不是空白的了。”畫完后她將紙亮給他看。

他忿忿的把紙揉成團狀,朝地上泄恨般的扔掉,“世界上最富同情心、最仁心仁術的唐海泱醫生倒說得輕鬆容易,反正事情不是發生在你身上。還有,我記下你們這些人做什麼?”

阿旺伯笑嘻嘻的把紙團撿起,攤開,“哪個是我?”

唐海泱朝着他一笑,“最帥的那一個!”

然後,她冷下臉看着壞脾氣的臭男人。

“你說的也對啦!不過,吃白飯的,你好像沒有弄懂一件事,你現在之所以能在這裏這麼氣憤的說話、這麼理所當然的呼吸,還瞪人瞪得很自然,那正因為有我們這些『你記下來要做什麼的人』喔!”

他依舊臉色不豫的看着她,但沒再多說什麼。

哼,總算還有一些良心!“啊,忘了跟你說一個好消息,你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哈,這對他來說才是惡夢的開始吧!

出院?可是……他要去哪裏?“我還沒恢復記憶不是嗎?我還沒好怎麼……怎麼出院”一想到出院之後不知何去何從,他有着對未來茫然、無盡的害怕。

“喂,你知道這種大醫院是一床難求吧?”他外傷好得差不多了,當然得讓出床位給更需要的人。

“醫院不能趕病患。”

誰說的?好吧,就算他想把醫院當旅館住,那也要有點本錢才行啊。“醫生說你可以出院,就表示你是OK的,是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我叫你出去,就沒人敢留你。

“還有啊,因為你是『沒有身分證』的,當然也沒有健保勞保什麼的,所有的保證金及醫療花費、開刀費都是由本人先支出,到目前為止大概三十幾萬吧。”哼,要不是為了“那個目的”,她才不當凱子白白花這一大筆錢。

男人的拳頭握得緊緊的。“目前我沒錢,可我會想辦法。”

有骨氣!“出了院之後,你打算去哪?”

“總有可以去的地方。”

“是啊,遊民論調,反正到處可以為家,火車站可以睡、公園也可以窩、河堤公園氣氛也不錯,可是遊民賺不了什麼錢,不要忘了,你現在負、債、累、累!”

“當臨時工也可以。”

“你的體格是可以,不過你有沒有想過,你力氣大,可吃得也多,你確定你賺得夠你吃?”這傢伙的食量真的很驚人,他一餐的食量幾乎是一般病人三餐的量。

醫院伙食費是一個星期清一次,當她第一次看到三倍的伙食費時,還以為是弄錯了,一度還疑心病重的懷疑這個吃白飯的是不是惡搞她,請其它病患吃飯,直到她親眼目睹他的好食慾,在吃完他“超豪華”大餐后,還有些意猶未盡的、很“含蓄”的偷瞄了眼一旁病人吃剩的飯菜,她才驚覺,這男人食量好可怕啊!

“在外面,我可以少吃點。”

他的意思是在醫院吃她的,他可以痛快的吃,是不?“可臨時工也不會用沒身分證的人,倒霉的話,你還可能遇到惡僱主,賣命了半天還領不到錢,你找他理論,他還報警抓你,更倒霉一點,還可能被當成偷渡客,逮進收容所靜待遣返,這一遣就不知道遣返到哪裏了喔!”

“我……”他是偷渡客

“雖然你很討厭我,我也從不隱瞞對你的不喜歡,但撇開個人恩怨,我還是不能見死不救,我介紹你去一個地方吧。”感動吧,感動吧!

“你……不像那麼好心的人。”

等了半天卻等到了這句話,真氣人!他惹人厭的本事真的沒有在分失憶前失憶后的啦!唐海泱沒好氣的說:“不好心就不會救你了,不好心就不會讓你一頓吃三人份。”

他以為是誰在他沒呼吸心跳時替他做了二十幾分鐘的CPR?如果當時沒做心肺復蘇術,他是撐不到救護車來的。

他僵着臉,好一會才問:“你要介紹我去哪裏?”這唐庸醫……可以信任嗎?

“跟我走就知道了。”

“我不會被賣了吧?”他狐疑的開口。

“噗~哈哈哈……”

明天就要出院了,他實在分不清自己心裏到底開不開心,躺在床上輾轉難眠,聽隔壁床的阿旺伯傳來陣陣的打呼聲,他又好氣又好笑。

“阿旺伯?阿旺伯你睡著了嗎?”一個房間睡兩個人,常常得互相配合對方的作息,而他,就是配合的那個人。

阿旺伯會打鼾,他得配合著比他早睡,又例如阿旺伯睡覺一定不關門,他說擔心阿花找不到他,但根據阿旺伯的女兒們說,阿旺嫂早走了十多年了……

如果阿旺嫂真的來……嗯,請記得不用特地來跟他打招呼,他不想認識阿飄啊。

他轉向阿旺伯的方向,背對着門,沒注意到門口站了個身影。

他心情複雜,像是要整理思緒般的開口,“阿旺伯,你知道嗎?你以往總吵得我無法成眠的鼾聲,今夜卻格外的讓我感到溫馨,明天我出了院之後,以後要再見你的機會就不多了吧?以後我們再見面,你還會認得我嗎?但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會記得你,就算你記不得我也沒關係。”

住院這些天,他當然知道阿旺伯是阿茲海默症病患,病況十分嚴重,有時他叫他,阿旺伯還認不得他這相處了好一段時間的“床伴”呢。

嘆了口氣,他接著說:“阿旺伯,有一件事跟你提過了,我提了三次,每一次你都堅持我沒說,這回說了就是第四次了,不要忘了。”

門口的纖細身影被他這有些不耐又很無奈的語氣逗笑了。

“喂,雖然我喪失記憶,可是你不要和你的阿海醫生一樣叫我『吃白飯的』啦!我出了院之後會努力賺錢,絕不叫那女人小看了。”

站在門口的唐海泱一揚眉,臉上有着不以為然的笑意。

“還有,阿旺伯,其實……我很羨慕你的。”他頓了頓,手撫上自己已慢慢癒合的傷口。“是因為以往的我很少羨慕人嗎?發現要對別人說『羨慕』很難說出口。”

他笑了,“阿旺伯,我很羨慕你,雖然你不見得記得你的女兒,可起碼她們記得你,不但記得,每天再忙都會抽空來陪你,就算你只有偶爾會想起她們,她們也會就這樣滿足的流下高興的眼淚。可是我呢?我不見了,會不會有人會難過?

“我忘了自己是誰,家人似乎也忘了我,我失蹤了那麼久,卻沒人找我,會不會我是個罪大惡極的人,所以連家人都巴不得我消失,還是我其實是個孤兒,根本就沒什麼親人?”

唐海泱聽他這麼說,心情忽然沉了下來。

“你知道嗎?你雖然會忘記東忘記西的,可你還保有很多記憶,你記得你的阿花是個大美女,你記得你以前念國小時成績好,日本籍的老師很疼你,你還記得你的歐多桑、歐卡桑因為你去偷了芒果,罰你去掃了一個禮拜的街道,你擔心門關上了,你的阿花會找不到你……”

“你還有很多有趣的、開心的、傷心的回憶,你有擔心的事、有渴望的事,可是我……我什麼都沒有。”

看着他的背影,聽着他的話語,唐海泱有一種脆弱、傷感的感覺,眼前這個男人並不是她印象中那個神氣驕傲、不可一世的可惡男人,他只是一個渴望家人、渴望被關愛、渴望回憶的平凡人。

一個本來如此驕傲的男人變成這樣的弱者,她發現自己的心,正狠狠的被什麼東西咬住了,眼底忍不住起了薄霧。

嘆了口氣,他繼續說:“我的記憶由我在醫院睜開眼的那一刻開始,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沒有記憶的人是這麼的寂寞,這樣的孤單,那感覺就像是被關進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除了自己外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明天我就要跟着你的阿海醫生到小海港討生活了,對未來一片茫然的我,好像也別無選擇,可說真的,我會怕!倒不是怕那女人會賣了我或對我不利!”

想了一下,他補充道:“好吧,我承認啦,也許是受了你們影響,我發現那女人只是和我不對盤,好像……好像也沒那麼差勁,只是就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對我特別凶。”

“不過……人生真的很有趣,對不?明明是最不對盤的兩個人,最後對我伸出援手的卻是她……我其實是有一點……一點點感謝她的啦。”

唐海泱收起對他的同情,朝他扮了個鬼臉。她也不想對他凶啊,誰叫他的“原罪”太大條了。

“對了,阿旺伯,你之前不是一直逼問我,要我回答『阿海醫生是不是很漂亮』,我一直不回答你嗎?那是因為我只能回答和你一樣的答案,否則你會不高興、鬧脾氣,可是我也不想違背心意,所以索性就什麼都不說了。”

他像是為自己辯解般的說:“你知道的,當你討厭一個人的時候,無論她長什麼模樣,像西施或東施,你怎麼看她就覺得怎麼丑!”

“本來……本來這些話我也不打算說的,可是,我就要出院了,以後想說大概也沒機會,這樣我好像欠了你什麼似的,反正你睡著了……”

“其實,那女人看久了好像也沒這麼討厭。”

想像當他這樣說時,阿旺伯一定有聽沒有懂的繼續追問:“啊,那到底是美還是不美啦?”

“好啦、好啦,男子漢大丈夫的,這樣遮遮掩掩的實在很不像我。”他豁出去的道:“那女人長得還……還可以啦,算得上美女。咳,反正你以後不要再問我這麼無聊的問題了。真是的,我幹麼忽然覺得不好意思……”

“還有,阿旺伯,雖然還沒有分開,可是我好像慢慢懂了想念的心情了……”

唐海泱聽着他這有些傻氣的話,不知道為什麼,像有把大鎚子重重的、狠狠的敲在心上,痛得她的眼又泛紅了。

她轉過身,沒聽完他要對阿旺伯說的話,悄悄的離開。她本來也只是按照往常習慣過來看看他,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

但,她什麼會心痛?把可惡的吃白飯的留下來,她沒有後悔過,她為什麼要心痛、覺得有一些些愧疚?

“小漁港沒了,魚市也會收起來。唉,我和阿明都快五十了,還有四個孩子要養,核電廠一建,我們怎麼活?”

“當了一輩子的漁夫,除了補魚,我也不知道能做什麼?”

“那個揚旭很天士哥喔!每戶補助二十萬,一家八口人二十萬能用多久?”

她亂紛紛的想起另一道狂妄的聲音--

“一個漁港的存在標準是什麼?能讓數百名村民得以活下去?如果只是這樣,存在的理由薄弱,也不符合適者生存的法則!”

“一個漁港如果就那麼一點人需要它,以投資獲利來說,它的獲利是負數!一個獲利負數的漁港就我看來,沒有存在的必要!

富足漁港在年年評鑒中都是倒數第一,那就表示它該淘汰了。”

她快步回到值班室,坐回位子上,她雙手在胸前交握成祈禱狀,像是祈求上蒼讓她多些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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