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知道時機不好,錢難賺,但不表示這樣就可以不負責任。如果你真有困難,態度柔軟一點,好好說明情況,大家都能體諒,事情還有商量空間;但你只強調自己沒錯,又搬出有爸媽有小孩要養的理由,只會讓我覺得你在推卸。現在是你撞了他,你只要明確告訴我,你能賠多少。剛剛說兩萬,這個數字確定嗎?你想清楚再回答。」周師頤打斷被告的話,仍面帶微笑。
大部分的被告均是這麼說話,家境不好、遭遇凄涼,上有老母下有稚子……他聽多了。
「對啊,就兩萬。」
周師頤未開口,告訴人搶着說:「不然這樣啦,你賣大腸圈我賣大腸麵線,大家都是艱苦人,做個小生意也賺不了大錢,這個我能體會;你說你有家人要養,我也有家人要養啊。五萬,賠不賠一句話!」
……這是在喊價嗎?你賣大腸圈我賣大腸麵線……這兩個人真有趣。章孟藜忍不住笑意,噗嗤笑出來,下一秒,她立即搗嘴,悄悄瞄向左側老闆,眼,他正悠悠望着她,眼帶責備。
她正襟危坐,雙手敲鍵,強迫自己忘掉大腸。
「五萬,你願意賠嗎?」周師頤問被告。「好啦,五萬就五萬,分期付款行不行?」
「可以。」告訴人也阿沙力。「講清楚分幾期還,白紙黑字寫清楚就好。」
「沒問題啦!」
「……大腸兄弟現在這麼乾脆,怎麼之前會調解不成?」章孟藜低聲念着。
周師頤只看她一眼,眼睛快速在面前螢幕上的筆錄掃過一次,再看向被告,道:「請看一下筆錄有沒有問題,沒問題等等打印出來請你簽名。」
等待被告看筆錄時間,他側首看着她,低聲說:「這個場合不能玩笑。」
小菜鳥初進地檢署時,幾次偵查庭上皆是板著臉蛋打字,疋經威嚴得不得了,近幾次不知是否在這環境摸熟了,愈來愈顯露她的本性。
「我沒玩笑,是他們說話真的很好笑,可以合拍『轉角,遇上大腸』了。」
「訴訟對當事人而言是相當重要的事,你笑得那麼明顯,小心被投訴到政風信箱。」
「因為每次開庭氣氛都很沉悶啊,難得今天遇上這兩個有趣的人,放——」瞄見他投來的涼淡目光,章孟藜收笑,忙改口:「我知道了,以後盡量憋笑。」
收拾物品,下庭時,只見被告舉手,說:「報告檢座,可以等我一下嗎?」
「還有問題?」周師頤停步。
「有一點小事啦。我就想說我沒遇過這麼斯文又溫柔的檢察官耶,我在電視上看到的檢察官都嘛很兇,大聲罵人,還會兩手拍桌咧。」被告笑咪咪。
斯文又溫柔?是的,她老闆開庭時的確斯文也溫柔,她尚未聽過他大聲說話,頂多不高興時音色會低沉點。但是,這人可怕的地方就在這,總是以笑容面對被告,讓被告帶着好心情離開,下庭后,他就默默起訴了。
其實她不也這樣?知他不亂髮脾氣,她對他說話也不再拘謹。
「我覺得我們可以交個朋友,我去拿名片,你要是下午茶時間想吃東西,可以跟我叫大腸圈,我免費外送。」被告開心說著。
名片?大腸達人?大腸王?大腸總裁?無論頭銜是什麼,都很好笑啊。章孟藜垂着眼,用卷宗夾擋住唇邊的笑意。
「謝謝。不好意思,我接着還有偵查庭要開。」周師頤客氣婉拒。見身旁下屬表情微微扭曲,他心裏嘆氣,僅提醒一聲:「走了。」
兩人從檢察官開庭專用通道離開,周師頤才悠悠開口:「笑點好像不高?」
「嗯,很低……」她應了聲,笑出來。「沒辦法,他說要拿名片的樣子真的很有趣。我還在想,名片上會印什麼?大腸執行長還是——」忽頓,不說了。
「你性侵還抽煙?怎樣,事後一根煙,快樂似神仙嗎?很他媽爽嘛!」地檢署一樓,經過大門與法警室后是整排的偵查庭,兩人走在長廊上,斥罵的聲音從第七偵查庭傳了出來。
「是……劉檢?」
周師頤只低應一聲,似是習慣聽見這樣的咆哮。
「他罵這麼大聲好嗎?雖然性侵很該死,最好閹瞭然后關一輩子,但是他罵到連外面都聽得見,萬一被有心人錄音,劉檢會被申誡吧?」
「那是他自己選擇的問話風格,檢評會已經在調查,他還是不改,誰都幫不了。」周師頤只邁步往前,拾級上樓。
原來已經在調查了,這就是上回她要他勸勸劉檢,他之所以無動於衷的原因之一?
「聽他口氣和音量,真不知道坐他旁邊做筆錄的秀美姐怎麼忍受得了。」
「所以你該知道你有多幸福,跟了我。」他淡淡扔下一句,上了三樓。
跟了他?她張了張嘴,找不到話回應,只覺心裏有點微妙情緒,卻道不明。
「你下庭了?」禮股的黃檢從主任檢察官室里走出,見了他們,快步走近。
見黃檢神色不大好看,周師頤看了眼主任檢察官室,低問:「怎麼了?」
「進來說。」黃檢手中一份資料,另一手搭着周師頤的肩。「早上接到報驗,長陽橋那邊發現一具男屍,我懷疑和你那件登山步道的命案是同一人犯案。」
周師頤微愕,停步看向同事。「犯案手法一樣?」
李偉生胃裏殘留藥物監定已有結果,確定是鎮定劑。這個監定結果,讓他們幾乎可以肯定他是在尚有意識、但無反抗能力下慘遭殺害,兇嫌為女性的可能性大增;警方那邊開始追查李偉生生前常消費的酒店,調查他與小姐間是否有情感糾葛;另一方面也至各大醫院調閱鎮定劑領取相關資料,以葯追人。
案情辦至此,好不容易有一絲破案曙光,現在卻又發現男屍,與李偉生命案可能為同一兇手?
「死者全身除了一雙襪子,全身赤裸,下半身性器官遭割除,整個胸口含乳頭也被割走,臉上疑似有精/液,身分證件與財物整齊擱在屍體旁。」黃檢描述他相驗時所見情況。
「跟李偉生死法一模一樣!」章孟藜湊近,訝聲說。
周師頤偏首看她。「你辦公室好像不在這裏?」
她笑一下。「我知道。」是該回辦公室,但聽見命案,就自動跟進來了。
「沒事做了?」
「有。我應該回去整卷,但是我想了解這個命案,讓我在這邊討論一下可以嗎?我等等會回去工作,一定把你交代的進度處理完才下班,我保證。」周師頤不說話,只接過檢驗報告書。死者吳宗奇,未婚,七十二年次,無病史,死因尚未確定,暫冰存,擇期復驗或解剖。胸口與下體疑似銳器所傷,肛門疑遭侵入……他盯着死者資料,忽側首問:「你記不記得,李偉生哪一年出生?」
「七十一年次,未婚,胸前及下體均遭利刃割除。」畢竟是人生第一次的相驗,章孟藜印象深刻。
他思索片刻,道:「如果真是同一人犯案,那麼這個兇手似乎有特定對象。」
「都是年紀不大的未婚男人。」她也發現了,這會是新線索?
「剛剛和主任檢察官報告此事,他依犯案手法和受害者共同特徵,推測是同一個兇手。」黃檢將幾份家屬的筆錄資料交給他。「他說併案偵查,指派你負責這兩個案子。」
併案偵查並不意外。周師頤接過黃檢手頭資料,瞄了幾眼,道:「我去找主任檢察官。」離開前,把資料全數塞給下屬,說:「知道你有興趣,好好研究。」
地檢署緊鄰縣政府,縣府旁即是縣警局。從警局到地檢署,幾十步距離,往返容易。從警局返回辦公室,早已過下班時間,辦公室空無一人。
周師頤看了一會案卷,熄燈準備下班,展臂套上外套時,忽憶起方才進辦公室前隱約聽見隔壁有談話聲。還沒下班?
他翻出一張名片,打了電話;背上公事包,步出辦公室后,他在紀錄科辦公室前停步——只有小菜鳥一隻。
他靠着門框,雙手抱臂看着她。辦公桌后,她微低着臉,執筆的右手不知在畫什麼。她模樣認真,偶爾會咬住筆桿,皺眉思索,一會時間,忽然擱下筆,靠上椅背,吁口氣,閉上眼睛了。
他看看腕錶,八點十一分。他發現小菜鳥總是拖到很晚才離開地檢署;工作雖多,但他交給她的進度她總能如期完成,不會拖延,就算留下來處理之前書記官留下的資料,也不必如此賣命吧,她不是在準備三年後的司法官考試,不回去讀書,待在辦公室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