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周師頤從一堆資料中抬起頭來。他看着窗外,長指在展開的資料上輕敲,眼一眨,不經意從窗面看見映在上方的影像——他的新下屬。
「報到幾天了?」
遲了幾秒,章孟藜才意識到左側男人是在問她話。「報告檢座,第五天。」
嗤一聲,周師頤笑了出來,微側身子,莞爾地覷着他正襟危坐的新下屬。「車裏也就我們四個,可以輕鬆一點說話。」
她看一眼司機、法醫組檢驗員,再偏頭看看老闆。「好。」
「這是妳第一份工作?」手滑入西服口袋,握住暖暖包,稍熱一點了,才抽了出來,重新低眸看資料。手中忙着這幾件案子,未有多餘心神關注其它,即便她跟着自己開了幾個偵查庭,對她印象仍舊模糊,只記得個子很嬌小,聲音清脆,看上去很年輕。
「是。」
「什麼科系畢業?」
「中文。計畫三年後報考司法官。」
考司法官?真是不知死活。他抬眸,看看她堅定的神色,肚裏一陣好笑。看她個兒很小,志氣似乎不小?「怎麼不讀法律?」直接報考,何需經由書記官的考試,再將這職位當作跳板?
「考不上法律系。」
……真誠實。「五天工作下來,有什麼想法?」
章孟藜想,是要拍馬屁討好老闆呢,還是誠實以對呢?「很累。」坦誠才是最正確的態度,尤其當自己的上司是位檢察官時。
周師頤探究般地看了她一眼。「填志願時,妳怎麼不填院方的?」
「我聽說檢方工作比較刺激,能學到的比較多。既然想學,當然就是要挑檢方的工作。」笑了下,補充一句:「我只是沒想到會有這麼多工作量。」剛接股,一堆文件等着她處理,離開的前輩留下近百件的卷。
「我好像聽你們書記官長提,妳是自願接偵查紀錄科。」據他所知,此次報到的菜鳥書記官,僅她自願接這股,其餘的皆在行政科室。
「對啊。我國中時好愛看柯南和金田一,解決案件的過程好刺激。」談論自己興趣,她表情生動。「待在偵查組才能學到那樣的經驗,不是嗎?」
「理論上沒錯。但以實際層面來說,在妳之前,很多離開這位置的都是嫌工作太操勞,所以哪天妳覺得受不了了,我也不意外。」他似乎笑了下。
她說法無誤,偵查組常有機會跑刑案現場,多累積這方面經驗,日後真考上司法官了,確實能利用這段時間的學習,助她分析偵辦此後遇上的案件。但哪日真成了司法官,還能保有多少熱忱?
章孟藜覷着他嘴角那似有似無的笑。他是不是在暗示什麼?他不相信她的能力還是她的態度?她蹙眉,說:「我知道檢方工作量比較大,院方的可以準時下班,檢方的常常加班,但是福利很健全,比起一般大學畢業生起薪,或是一些半夜還得工作的物流送貨司機,這個工作並不算特別辛苦。」
喔,小菜鳥目前表現誠實,也對工作抱有期待……很蠢的心態。他不會潑她冷水,好壞得她自己體會,何況每個工作環境總要有新血注入,才有活力和衝勁,反正一批新血攪污了,還會再有新的。
「所以……」周師頤摸摸鼻子,看着他的下屬,含笑問:「對於今日第一次的外勤可能會遇上的狀況,妳心裏已有準備了?」
默思她那些問來的、網路上看來的各種狀況,章孟藜靜了會,用力點頭。「知道大概會看到什麼。」想起上次回家母親的交代,她摸出外套口袋裏的小紅包袋。「這個。」
他垂眸,覷見她手心上的物品。紅包?這哪招?目光微移,看見她白皙的手指像在輕顫,上頭略現水光——很緊張,她在流手汗。
「我家有種艾草,我媽剪了一些,和一個我阿姨給的平安符同放在裏面,讓我帶在身上,說能避邪,怕有什麼兇案的死者死不瞑目找上我。」
身上帶著避邪物並不難理解。周師頤懶洋洋地伸了伸長腿,手指在眉骨上滑了下,笑得斯文,「妳難道沒想過帶著避邪的平安符根本是在挑釁?」
「挑釁?」她不懂。
「就像在告訴冤魂,啊,我有平安符,你儘管來,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他笑得很不良。
「……」她怔怔看着她的老闆,實難想像這人樣子文質彬彬,居然有這麼幼稚的言行,虧科裏前輩都說他是偵查組最養眼的帥哥,還要她好好珍惜共事機會。
前座略有年紀的檢驗員笑出聲,似是對她隨身攜帶避邪物的舉動感到有趣。「妳有聽過什麼傳說嗎?其實沒那麼可怕,大部分都是捕風捉影,自己嚇自己。」
「傳說很多的。楊法醫不是審過八爺?那個高法醫不是也說過有死者到他夢裏感謝他?還有,像有些案子破不了,警察會去廟裏拜拜,然後就破案了。」
「妳聽誰說?」檢驗員笑了聲。
「我阿姨啊。我阿姨白天是一般上班族,晚上在廟裏當桌頭,就有警察跑去拜拜,然後沒幾天真找到嫌犯。」
「桌頭?」周師頤疑惑地看了看她。「妳阿姨是乩童?」
「不是。乩童和桌頭不一樣,乩童是神會附身,桌頭是翻譯神的話。」
他聽了聽,在腦裏思索一番,轉化成兩字:「靈媒?」
「不大一樣。靈媒可以和靈界朋友接觸,我阿姨只是翻譯神明的話。」她笑得有些歡快,眼睛瞇了起來。「像我想考司法官,神明就透過乩童跟我阿姨說我適合走這行,但是剛開始不會太順利,不過我一定會走上這條路。結果我法律系真沒考上,現在得利用書記官當跳板。很準是吧?」
檢驗員只是笑,一旁司機聽出興趣,開口說:「碰巧而已啦。」
「別不相信,那間廟很準,下次有經過苗栗,大哥你可以去求個籤啊。」她說得認真,認真到紅了臉,未察覺身側男人飄來的目光。
「苗栗?」司機大哥從後視鏡看她。「很遠咧,我沒那麼勤奮啦。」
「不要緊。」周師頤淡聲笑,話也不知是對司機說,還是對新下屬說。「平安符要收好,那是媽媽和阿姨的愛心。現在的家長都寵孩子,怕孩子吃苦,看在媽媽那麼辛苦,多聽媽媽的話是對的,好孩子就該這樣。」
章孟藜愣了愣。為什麼她有一種……他在嘲弄她沒長大的錯覺?
她轉過臉看他,他已看着車窗外,不知在想什麼……怪人。她不再多想,同樣看向窗外,一個拐彎和上坡后,已見著前頭拉起的封鎖線和警方及鑑識人員。
周師頤方下車,偵三隊蘇隊長即靠了上來;他想了想,回首看着新下屬。「妳待在封鎖線外。」接過蘇隊長遞來的口罩與手套,戴上。
待在封鎖線外?這樣她怎麼看死者?看着被隊長領進封鎖線的背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進去,她未多想,只揚聲喚:「周檢!」
回身,只見她手比劃幾下,周師頤稍頓一會,側首對身側蘇隊長說:「她是書記官,讓她過來。」想看就看,準備哭着叫媽媽吧。
進到第三道封鎖線內時,她呆怔數秒。即使這幾日整卷時看過諸多與命案相關的照片,也已有心理準備,但親眼目睹仍是膽顫心驚,尤其是死者張著雙目,唇邊有像是乾涸的不知名液體,僵硬的臉龐仍能瞧得出死前的驚恐,更顯得駭人。
是名男性。除了一雙襪子外,全身赤裸躺在鋪了衣物的塑膠木地板上,雙手被捆綁高舉頭頂,看上去年紀不大,約莫三十多;胸前兩點被割去,暗紅色的血液順著身體弧度流淌,在他身側地面留下兩攤血跡;下半身慘不忍睹,整個性器官被切除,身下血淋淋一片。以屍體被破壞的方向推測,恐怕脫離不了情殺。
檢驗員觸摸著大體時,後方一陣哭嚎聲。章孟藜轉過身,看着應當是死者母親的婦女及一名較年輕的女子被人攙扶過來,一見著屍體的樣貌,兩人哭軟在地。
「身下鋪地的兩件衣服可能是死者的,下半身褲子還有鞋子目前尚未發現,錢包、手機等貴重物品整齊放置在一旁。」蘇隊長解說著。
周師頤不說話,只安靜看着死者,聽檢驗員平聲報告死者身上傷口。
一名偵查佐在此時拎了一個皮夾靠過來,與蘇隊長低聲交談幾句。蘇隊長接過皮夾,翻出身分資料,道:「周檢,剛剛已讓家屬確認過身分,證實和證件上的為同一人,叫李偉生,七十一年次,未婚。」
「你說貴重物品和證件都留在現場?」周師頤疑惑抬首,看一眼證件上頭的照片,似在確認是否與死者為同一人。
「對。皮夾裏有一萬多元現金。」
「一萬多?」周師頤音色稍揚。把衣服剝光光,但一萬多元的現金以及證件皆留下?
「一萬六千元,零錢有四百七十二元。我還是頭一回遇上這種案子。」死者身分資料和財物未被兇手帶走的案子不是沒有,怪就怪在褲子鞋子不見,物品卻整齊擱一旁。
「看屍體的傷,不會是自殺。假設是他殺,一般犯嫌通常不會讓死者身分曝光,那無異是在告訴檢警單位可以從死者身邊人追查起。那麼,排除搶劫與金錢糾紛,留下證件的原因何在?」章孟藜分析了起來。「死者是男性,男人通常會把皮夾和手機放在褲袋;褲子不見了,但東西都在,這表示證件那些是刻意留下?」
周師頤聽聞那聽來有模有樣的案情分析,將目光稍移。他的新下屬背着光,身後枝葉在她髮上篩落碎光,她五官模糊,眼睛卻特別晶亮。他心裏不是不意外,她見屍還能如此淡定,方才車上不是冒着手汗?
「翻過去。」檢驗員請員警將死者大體翻至背面,膚上略現淡紫紅色小點,輕壓了壓,顏色漸褪;去壓后,紫紅小點再次顯現。「背部看起來沒有傷口,但肛門裂傷,有被侵入的現象。」
周師頤看了看,想着:同志情殺?或故布疑陣?
時值冬季,檢驗員依屍斑分佈、屍僵和角膜混濁程度,以及臉部驚恐表情及氣溫推斷道:「死亡時間經過五至六小時,死因應當是大量失血,不排除是在無抵抗力下被殺害;依血跡分佈和屍斑來看,屍體未被移動過,這裏應是第一現場。傷口切割平整,作案兇器應是一種利器,初步判定是兇殺。」
周師頤看看腕錶。現在是十點零八分,時間往回推,是清晨時發生,死者就在這裏被殺害;寧靜時刻,或許會有人聽見什麼聲音。
「聯絡法醫進行解剖?」檢驗員問。
「好。」周師頤起身,看看四周。此處是登山步道入口旁的休憩涼亭前,死者陳屍在竹製長椅旁,附近無住家,放眼望去一片茂密綠林,要找到目擊證人恐有難度。「報案人呢?」
「是對來登山的夫妻,大約八點半要下山時發現的,馬上打了電話。」
「只有他們看見嗎?其他登山客都沒人發現?有沒有問現場民眾?」周師頤脫去口罩及手套,目光掃過封鎖線外。「附近有沒有攤販?」
蘇隊長指向上山步道:「上面那裏有家麵店,也有幾名菜販。全問過了,都說直接上山,沒留意這邊。至於登山客,實在很難查起。」
周師頤想了想,只淡聲道:「資料隨後送過來。」穿過封鎖線,發現身旁少了個影子,他回首,他的新下屬還維持方才姿勢,杵在那看着死者。
「新來的?」蘇隊長順著看過去,女孩背影看着很纖瘦,個兒也不高,但膽子好像挺大。久未見著如此年輕的女孩出現在這種現場了。
兩年前,轄區地檢署檢察官與法院書記官接連爆出收賄案件,法院判決有罪確定,重創司法形象;之後再被爆出另一檢察官出入特種場所,過著夜夜笙歌的生活,有時醉酒睡過頭,常讓同事代為開庭的荒唐行為,最後停職六個月處分。
周師頤便是在兩次事件后調任過來的年輕檢察官。據說他在司法官受訓期間便跟着指導老師偵辦過重大刑案,頗受上頭賞識。
兩年來,他與周師頤配合偵辦過不少案件,當然也將地檢部分風氣看進了眼底。女孩之前的書記官很資深,辦事效率卻不佳,常得在背後催著盯着,才肯勉強動一動。聽說後頭有背景,上面的也是睜一眼閉一眼。
長期處在這種風氣下工作,久了也失了熱忱,甚至沒了法律人該有的風骨與氣節,如今資深書記另調更清閒單位,換來一個年輕女孩或許能改改風氣。
「是啊,以為自己是柯南還是金田一的小菜鳥一隻……」他看了眼蘇隊長,笑得有點壞。「柯北,金縷衣。」
柯北、金縷衣?「什麼跟什麼啊。」笑了聲,道:「不過,就是菜鳥才敢沖。」稍離了命案現場,蘇隊長說話態度顯得輕鬆一點。
周師頤看看那道身影,微扯唇。「感覺還太直太單純,有熱忱,但也怕判斷力不夠、電力不足,沖不到先同流合污。」
「對自己的下屬這麼沒信心?」
周師頤笑笑,未置一詞。司法是什麼?公平?正義?真理?其實有的時候,它只是一個政治工具,甚至是,冷漠的代名詞。
「真沒信心的話,叫到面前精神喊話一下,告誡一番。」
周師頤挑眉,笑容中帶有一點不以為然。「從小,不管是家中父母,或是學校老師,不都時時告誡我們不能做壞事嗎?」
蘇隊長明白他意思,想着那不知在哪的兇手,無奈地聳了聳肩。
「能麻煩你,先幫我把那隻小菜鳥叫出來嗎?」周師頤指指封鎖線內。
章孟藜隨後跟着蘇隊長走過來。「周檢,不看了嗎?」
「看什麼?」
「死者啊。這樣就可以了?」
「當然。妳還想看什麼?」
「你不覺得,有很多疑點嗎?」
「妳掌握了證據?」他忽問。
「……沒有。」
「那還看什麼?既知疑點多,就要先找證據。」他看了眼走在她身後的檢驗員,道:「先回地檢署。」
上了車,章孟藜還想着那個死者,以致身旁上司開口問話也沒能聽見。
「我說,章孟藜小姐。」周師頤稍揚聲。
「啊?喔。」她回神,看着他。「你剛剛跟我說了什麼嗎?」
「妳不是第一次見到屍體?」
「是第一次啊。」
「不怕?」居然沒哭沒吐沒昏。
她稍思考,才回答:「老實說,有一點。在車上時,手心一直冒汗,看到時也覺得有點可怕,但多看幾眼,也就覺得沒什麼了。比起我這幾天看到的一些之前的案件照片,這個死者死得並不難看。」
是不難看。要遇上那種死了多日、已腐爛又滿身蛆的屍體,恐怕她得做上幾天惡夢。然而,畢竟第一次親眼見到兇案屍體,她一個小女生能如此鎮定看着屍體並分析作案手法,他不得不承認,這隻小菜鳥的膽子長得不算小。
「我以為妳會打電話跟媽媽哭訴。」
「我為什麼要打電話跟媽媽哭訴?」她瞠眸,張大眼睛為自己澄清:「周檢,我不是溫室花朵,也不是媽寶。」
原來激不得……她為自己辯駁的表情太正經,倒令他想笑,忽然就對她的背景有了興緻。「妳為什麼想考司法官?」難道只是因為喜歡柯南和金田一?
「打擊犯罪啊。會想成為司法官,不都是因為有着一顆追求正義與公平的心嗎?」她圓瞠大眼,像是在說「你問的問題也太智障了吧」。
她模樣好認真,一派正義凜然樣,他看了又是一陣莞爾。「這世上的事,沒有什麼是絕對的。黑未必是黑,白未必是白,連親眼看見的都未必是真的。」
「我知道。你指的是那個收賄的陳檢,還有常上酒家的王檢吧?他們要黑要白都是他們的事,我只知道我不會成為那樣的人,我謹守自己的道德標準就好,別人貪財貪色都不影響我對這個工作的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