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OK妹和家人討論過後,拿了一百萬說要投資,陳潤升也說要投資,她最後只和OK妹合作。她本就計劃只用女性員工,婉拒陳潤升非因感情因素,純為公司發展的特色與未來的定位。
這個行業是被看好的,許多大公司早已奠下根基,她的規模無法與之相比,但起碼要有特色以及良好形象的建立,她相信只要做到這兩點,她的服務未必會比大公司差。
有了OK妹的一百萬,和媽媽用房子向銀行借貸的金額,她資金十分充足;她聘了八名女性員工做職前訓練,在裝潢完工後,利用以前和葬儀社老闆學看通書的經驗為公司挑了個吉日正式開幕。
開幕是在一月,她低調進行,畢竟不像一般公司行號,她沒讓多少人知道她的公司今天開幕,就怕收到慶祝花籃。不懂的人在賀詞寫着「生意興隆」、「財源廣進」,還是「座客常滿」、「川流不息」等,可能要被誤會她期望有很多往生者;要是更隆重一點,送來花圈什麼的,感覺就像靈堂。
她自然是不在意這些,但鄰居路人看了,難免報以異樣目光,她不希望才剛開業,就先讓人覺得她的公司不尊重往生者或是陰森穢氣。
領着員工在公司大門外拜拜時,一部電子花車倏然停下,她瞄了一眼,不以為忤地繼續獻化金紙。
「那個銀樓的老闆娘來了。」林雅淳一邊揀着金紙,湊到她耳邊說。
「我知道。」
「她來幹嘛?之前裝潢完工那天,她不是來跳腳說要找人拆了我們的裝潢?」決定和詩婷一起創業后,她搬到台北來,裝潢期間她常來監工,好幾次撞見銀樓老闆娘跑來找師傅麻煩的畫面。
「沒關係,用實力證明就好。」她又低聲道。
「真的沒關係嗎?我是怕她來鬧事。」林雅淳意外她的回答。坦白說,那次死亡體驗課程后,她便覺得這女子變了,變得愛笑,變得很有親和力。以前也不是不愛笑或缺乏親切,而是總有一種隔閡感。
「鬧事也沒關係呀,總要面對嘛。」游詩婷笑了一下,微揚聲說:「要放鞭炮了哦。」重複三次提醒鄰居后,她點燃地面上那串長炮。
鞭炮燃盡后,群眾多了起來。她認得那些人,幾乎都是附近鄰居,然後花車上下來一道素白身影,一走到公司前,「咚」地就是一跪,哭了起來。
「她那身打扮是唱孝女白琴的嗎?她想幹嘛?/林雅淳抓住她手臂,幾名員工也湊了過來。
游詩婷只是輕輕地說:「招待室冰箱有一些點心和切好的水果,把那些都拿到桌上,另外幫我煮咖啡,泡些茶。」
「我去嗎?」林雅淳指指自己鼻子。
「你們一起去,這裏我來處理。」她露出「一切都沒問題」的笑容。
那素白身影忽然開口低唱:「棺木,你可不可以不要來?我想要寧靜的空間,想要舒適的環境,你可不可以不要來破壞我們的生活品質?」拉了拉白頭罩,那白影又低泣:「你一來,我們生意都不要做了,客人想吃個面,看見對面就是放棺木的地方,誰吃得下?請為我們可憐的店家着想啊棺木……」
那些圍觀的店家在此刻鼓噪起來,拍掌叫好,甚至有人喊着:「這裏不歡迎葬儀社啦!」
游詩婷聽着好笑,走了過去,站在那白影面前,她道:「這位大姐,我們公司裏面沒有棺木,請不用擔心吃面會中煞。」她矮下身,想跟對方討論能否先讓她說幾句話時,對方臉一抬,四目對上,彼此都錯愕。
「秀霞姐?」她不會認錯這張臉,當年跟着她學唱哭調,接觸過一段時日。
秀霞當然意外遇見這個女孩,她接案子時,只聽說要在一家禮儀公司開幕那
天去哭幾聲以表抗議,那麼……禮儀公司是她的?想她至今還在唱孝女白琴,當
年她教過的女孩都有自己的公司了,她難堪地低下眼。
「秀霞姐,麥克風借我一下好嗎?」
秀霞呆了一下,把麥克風交出;想不到女孩接過麥克風時,另一手竟攙起她。「別跪啦,不介意的話進我公司去休息一下,我們好久沒見了。」
招手讓公司里的員工過來帶領秀霞離開,詩婷握着麥克風,看着那些得知她要在這裏開禮儀公司便不斷來打擾裝潢師父和歐先生的鄰居,她噙着溫和的笑容,道:「各位大哥大姐,你們是不是很喜歡孝女白琴?所以特地邀請她來幫我熱鬧的吧?謝謝大家的心意,我很感激哦,相信日後大家一定會相處愉快。」
「誰要幫你熱鬧!是要你們離開,不要把葬儀社開在這裏!」小吃店的老闆娘有些激動。誰喜歡葬儀社開在對面啊,一天到晚見棺見死人,生意會好才怪!
「跟大家說個故事好不好?說完了要是不喜歡,我們再來討論好嗎?」
「對啦!先聽聽看游小姐怎麼說啊。」躲在自家眼鏡行的歐先生跑過來,怕挨揍,遂躲在牆柱後面高喊。
先前這些鄰居知道他把店面租給游小姐后,時不時上他的眼鏡行抗議,說他為了賺錢不顧鄰居情誼。天地良心啊,他是看游小姐那麼誠懇,每周北上來找他,媽媽又是她急救的,他做人一向是有恩報恩,才決定出租的。
「大哥大姐知不知道孝女白琴怎麼來的?」底下無聲音,不知道是不屑回應還是真不知。她繼續說:「那黃俊雄布袋戲你們一定知道吧?藏鏡人是白琴的哥哥呢,這個你們就不知道了吧?」說起黃俊雄,這些大哥大姐怎可能不知?好奇心令他們豎起耳朵聽。
她從布袋戲角色說起,再說到歌仔戲那段。「其實這個角色本身是很孝順的,她為了將她母親的骨灰帶到聖地安葬,才行走江湖,後來被歌仔戲的演員帶入喪禮中,成了代哭文化。他們會從事這行業,也都是為了養家。不瞞大哥大姐,我以前也是唱孝女白琴的。」
裏頭招待室準備得差不多了,林雅淳走出來探看狀況,讓她捕捉到這句,她抽口氣,只覺得詩婷真不怕死,人家都不歡迎她在這開公司了,她還主動掀過往?
「我以前不愛讀書,很叛逆,媽媽知道我在唱孝女白琴時,罵了我一頓。當時年輕不懂事,認為自己不偷又不搶,為什麼不能做?我常常為這事和她吵架,頂撞她。其實這工作真的好辛苦,晴天雨天颱風天,只要排了告別式就要去唱去跪去哭,膝蓋跪腫了也不敢說。在跪哭的過程,還遇過有人吐口水在我要經過的路上,我看到那坨口水,但不能躲,也是要爬過去;我覺得好委屈,哭得亂七八糟,反正本來就在哭,不會有人發現我是為什麼哭。我從來不後悔進入這行業,只是後悔自己當時沒體會媽媽的苦心。」
她說話時,是噙着笑容的;不誇張,讓人看了舒服的笑弧。她聲音輕輕的,軟軟的,聽來溫柔知性,而她說起自己和母親的那段時,面上流露出的懊悔教人看了感動,很難不將目光停留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