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五月底,為了讓學生們珍惜生命、關愛他人,畢業前,每位學生都得上一堂「死亡體驗」。從事葬儀工作多年,看過的遺照、壽衣、棺木可不少,可拍遺照?穿壽衣?寫遺囑?躺棺木?游詩婷當真沒體驗過。
套上素白壽衣,有同學兩手作揖,怯怯羞羞地一句公子一句姑娘演了起來。
當然也有人就……
「憲華,你是不是死掉了?憲華……」
「白痴喔你!」大尾一腳踢上跪在地板上嗚嗚哭着憲華的阿泰。
「你不了解啦。」阿泰仰起臉,看着鄧大維。「我們去實習時,剛好看到有孝女白琴這樣哭啦,你都不知道,她……」
「同學們衣服都穿上了嗎?穿好的同學請進來。」老師站在教室門口喊着。
陸續完成拍遺照、寫遺囑的步驟后,已無稍早前的嘻笑聲,特別是此刻他們身處的教室排了一列棺材,加上昏暗的燈光,以及馬上就要進行的課程,悲傷的氣氛在無形中擴散開來。
在老師指引下,分成兩組,一組同學踏入棺木,他們抱膝而坐,另一組同學則跪在棺木前方。
「假如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後十分鐘,你想做什麼?」握着麥克風的老師語聲低緩輕柔:「有沒有什麼事是想做卻還沒做的?還沒做的原因是什麼?太忙碌,還是覺得反正日子還很長,明天再做或後天、大後天……然後便一直沒做?你有沒有什麼話想對誰說,卻還沒說的?沒說的理由是什麼?不好意思說、對方不想聽你說、說了擔心對方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還是覺得反正下次還會見面,下次再說也沒關係,於是至今那句想說的話都沒說出口?」
如果她只剩下十分鐘,她想做什麼?游詩婷合眼,抱着雙膝思考這個問題。
這真是個好問題。如果只剩十分鐘的生命,她連思考這十分鐘該做什麼又能做什麼的時間都不夠。原來平時看似上個廁所這麼簡單就能度過的十分鐘,竟有這麼珍貴?
「請同學想想看,再過七分鐘,我就要死了,臨死之前,有沒有想見哪個人?是小學一年級拿口香糖粘我頭髮的男同學?還是青春期,第一個讓我對他有不一樣感受的異性?或是高中時代坐在隔壁的那個清湯掛麵女孩?」
老師在棺木間走動。「想不想念媽媽煮菜的身影,還有她那張碎碎念不停的嘴?想不想念那個平日嚴肅沉默,可是當知道我交男朋友時,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就怕我遇上愛情騙子的爸爸?還有那個老愛跟我搶芭比娃娃的妹妹……」
然後同學們慢慢躺下,躺在棺木里,親眼看着棺木闔上。
「現在,我已經死亡了。」棺木掩上前,游詩婷聽見老師的宣佈。
看着這緊閉的窄小空間,她才發現連翻身都不能。輕輕的木頭敲擊聲從四個角傳來,她知道外頭的同學正在為她封釘,她忽然開始不安、焦慮,她的人生就這樣了嗎?她要永遠睡在這裏了嗎?
不——她還有好多事沒做!她想擁有一家自己的公司;再早一點,她想要一段愛情,想要那個男人;時間又再往前推,她想要溫暖的家庭,一個有媽媽也有爸爸的家……她的人生每個階段從來都不如她願,她怎麼能就這樣離開?
她想起那個夜晚,坐在她床緣幫沒洗澡的她擦手腳的媽媽;她想起媽媽再嫁的那個很會做飯、每回她回家總會燒一桌子好菜的繼父;她想起媽媽和繼父後來生的小弟弟,會軟軟地喊她一聲大姊;她想起那個讓她初嘗愛情甜蜜和苦澀,到頭來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男人……可不可以再見他們一面?她還有話想對他們說,所以能不能讓她重生,別讓她睡在這裏?
「十分鐘已到,死亡體驗過程結束,先休息一下平復情緒,等等進行另一組的體驗。」
老師話音方落,棺木已開,啜泣聲此起彼落。她坐起身時,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也已淚流滿面,她抹抹淚,用心感受這刻能大口吸空氣的感覺。
「我、我要打電話……回家……嗚……」
有誰的哭聲特別響亮,她循聲望去,就見爬出棺木的是阿泰,他摸出手機,側耳傾聽幾秒,忽道:「爸……我阿泰啦……你寄來的錢我都有收到啦……爸爸……你吃飽沒?爸……我、我很想你和媽媽啦……」
他的哭聲起了骨牌效應,同學們紛紛拿出手機,各尋角落打起電話,連OK妹也哭着走到一旁打電話。她要打嗎?但她想要的不是透過冰冷機器聽見他們的聲音啊。
「我爸、我爸他居然說我、說我……」阿泰哭聲好誇張,她不禁又看過去,才發現他已掛了電話,正對着陳潤升說話。
「我從來沒、沒有跟他說我想、想他……我很認真的,但是他……他問我是不是又把錢花光了,還問我、我是不是吃錯、吃錯藥啦……嗚……我媽接過電話時還說我三八……我真的很想、很想他們啊……幹嘛不相信我……」抱着陳潤升哭起來。
阿泰平時愛嘻笑,可他這刻真是真情流露,哭到打嗝了,應是剛才十分鐘的死亡體驗讓他明白愛要即時說出口,那麼,她還等什麼?
她脫了外頭壽衣,塞給一個附近的同學,並請他幫自己後面的課請假后,一路奔出教室,跑出校園。
她一跳下計程車,奮力跑着,身上衣物濕透也不在乎,她邊跑邊抹着紅腫的眼,經過的路人或許還覺得她瘋了吧。
在皇岩生命禮儀前停了下來,她雙手握腰彎身喘息后,步入大門。慶幸櫃枱客服是上回實習遇上的那位,還認得她模樣,不過她像是被她嚇了一跳,驚愕地指了指他的辦公室方向後,她快步尋去。
在走廊最裏邊那扇門前,她深吸口氣后,敲了兩下門,等待五秒未有回應,她又敲兩下,依然等候五秒仍無回應,她索性直接開門走進。
門內無人。她納悶時,不禁也好奇他辦公室,隨意打量起來。其實很簡單素雅,一組辦公桌椅,並排的書櫃,兩張單人沙發椅和一個玻璃面圓茶几。空氣流動着沉香味,很淡,不見煙霧,大概稍早前曾燃過沉香粉。
她走近辦公桌,發現他桌面上的經書和筆墨。龍形筆架,刻花硯台,還有浮雕式心經文圖的凈爐,正中央擺放的是本手抄經書,這一頁抄寫約三分之一,那每一字的一橫一豎、一勾一點、一捺一撇,蘊藏的都是漢字歷史與文化。這樣的字,他練了多久?
盯着他的字出神時,聽見什麼聲音,她偏首望去,才發現他辦公桌後方牆面有扇隱藏門半掩着,裏頭滲出光線。他在裏面?
輕推開門,男人背影映入眼中,他正將手臂穿過襯衫衣袖,雙手繞到頸背理了理衣領,兩手繞到身前,她可以猜到他正在扣衣扣。
「景書。」她輕輕地喊。
他頓了下,轉過身來,兩手扣衣扣的動作才進行一半,底下還有未扣上的,他似訝異她的到來,怔怔望了她幾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