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後來的事他大概都知道,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檢警會找不到兇手。
「他們是預謀的,共有六個人。楊嘉民帶來的酒里有安眠藥,所以嘉和被他攻擊時,根本沒有力氣還手;他在浴室把我跟嘉和肢解,屍塊泡在浴缸里,我的頭顱被他帶走;他們怕我去找他們,故意把頭埋在廟後面,想借廟的陽氣壓住我。我們路口的監視器壞了,警方那邊沒有他和他同夥進出這裏的影像,他又找人做了不在場證明,其中一個拿存款簿去提款的又跑去大陸了,到現在都沒找到人。」
她嘆口氣,透明的臉頰貼上他額面,冰冰涼涼的;但是媽媽好溫柔、好溫柔……「景書,媽媽要投胎只能靠你,只要把我的頭找出來,我才能離開這裏。」她收回托抱他頸背的手,又道:「你記得去幫媽媽把頭挖出來……景書……要好好過日子,不要走歹路……記住媽媽的話……」
「媽……」猜到她就要離開,他反手試圖拉住母親的手,卻只抓到一團空氣。「媽!」一隻溫熱的手心撫上他的臉,他身體震了下,猛然展眸。
「你醒了!你嚇死我了……」游詩婷捧着他的臉,面露憂色。在樓下遲等不到他,她遂上樓探看,一走到這房門前,見他躺在地板上,她嚇了一大跳。湊進他,才發現他喃喃說著什麼,眼角不斷滲淚。
楊景書挪轉目光,看見天花板,然後是她的臉……他作夢了嗎?他忽然坐起身,眼角滑落淚水。「我夢見我媽了……我夢見她了……」他張臂抱住她,哽咽出聲。
平靜下來后,他決定走一趟派出所。
警方在他說的竹林開挖時,順利找到一顆頭顱。這麼多年了,已剩頭骨;頭顱是被裝在兩層塑膠袋裏,袋子打開時,兩個香火袋就半陷在眼窩,推測是兇手為了不讓亡者找到兇手尋仇,才拿香火袋蒙住亡者的眼。頭顱下還埋有一把砍彎的菜刀,及染血雨衣、手套等,研判是作案工具。
李素枝和楊嘉君一見到那兩個香火袋,認出是楊嘉和與楊嘉民的。當年三個孩子陸續出生時,李素枝去廟裏求了三個香火袋放在孩子身上,袋上還分別寫上名字。命案發生后,清點財物和用品時,李素枝遍尋不着香火袋,以為被歹徒隨手扔了,卻不想是被拿來覆在媳婦的眼上。
依據楊景書的說辭,檢警重新調查此案,詭譎的是當時可能涉案的嫌犯下場均可說是凄涼。逃亡出國的嫌犯客死異鄉,其他幾個不是不明原因暴斃,就是意外身亡。六人中僅有楊嘉民和另一名嫌犯仍活着;可前者深陷毒品殘害,後者因車禍截肢,警方上門時,該嫌犯態度配合,招認罪行,並說了句「終於能好好睡上一覺了」。
與此同時,楊作學的解剖報告出爐。法醫指出楊作學的呼吸道殘留水分不明顯,非單純自然溺水;加上嘴唇有挫傷,疑是曾被壓住口鼻造成窒息后再被推入池中。警方同時查出楊嘉民在事發前三個月曾幫楊作學投保意外險,楊嘉民再狡猾也無法抵賴罪行,最後招認是為了保險金而加工害死父親,當年楊嘉和一案,也是他所犯,為的也是謀財。
案子雖是破了,可對他們楊家來說,仍是一個慘痛的回憶;最哀傷的莫過於李素枝,自楊作學後事辦完后,悲傷過度一病不起。
坐在床緣的楊景書看着剛睡下的阿嬤,不知如何是好。病看了,葯也吃了,卻沒什麼進展……他呵口氣,起身時,一個畫面在眼皮下掠過,他怔楞兩秒,忽想起那一閃而逝的畫面是……那座母娘廟?
他是眼花還是怎麼著,為何會突然看見那座廟像是矗立眼前?
他滿腹疑竇,也只能歸因於自己這些日子少眠,才會出現幻覺;但冥冥中,似乎有什麼在牽引他,否則那日怎會莫名其妙把車騎到那座廟,又怎會有後來的事?
那年那日,驚蟄;破案那日,亦是驚蟄……還有,那座竹林……他猛然想起那日雨中遇上的阿婆,還有那個廟公,他們都提到了竹林……
心下一顫,說不出那種感受,只是他知道,他該去廟裏走走。
端着李素枝吃剩的半碗稀飯轉進廚房,他說:「詩婷,我想去廟裏拜拜,阿嬤你幫我照顧一下好嗎?」
「拜拜?」詩婷將碗沖凈,關了水龍頭。
「我想去上次我們去的那間廟幫阿嬤求壽。你還能不能請假?就……」他看看錶,道:「請兩節課可以嗎?我保證趕在你第三節課前回來,讓你能去上課,真不行的話,我打電話叫仁凱過來。」
家裏出了這樣的事,他無心課業,曠課時數早超過規定,隨時都會被退學。
他是無所謂,可他不能拖累她,也讓她跟着被勒轉或勒退。姑姑有自己的家庭,不能時時刻刻留在這裏,這段日子若不是她每天到家裏來陪着他,與他一起照顧阿嫂,他不知道自己一個人能否撐得過去。
「不用啦,你這樣會很趕。我們班導前兩天才警告我,再請假超過十堂課就要勒轉了,那表示我還有十堂課的額度可以用。」
「你媽知道了又要罵你吧?」
「沒差吧,我跟她哪次見面不都是在吵架的?她罵來罵去還是那些,什麼要好好讀書、不要去唱孝女白琴……我習慣啦,哈哈。」笑兩聲,免得他自責。
他盯着她瞧,不說話了。
「干、幹嘛啊?」她說錯話了?這樣看她……
他扯唇笑了笑,搖首。「我出門了。」
「你車騎慢一點。」她轉身打算把剩下的碗盤洗一洗,腰上倏然一緊,她心一跳,僵滯不動。
他從她身後抱住她,嘆息般開口:「詩婷,謝謝你。」
忽然看見她手背上的舊傷,心口泛軟和一點鈍鈍的痛。那是她第一次為阿嬤煮粥時留下的痕迹;她與他一樣不擅廚藝,為了阿嬤的身體,她請姑姑教她簡單的家常料理,自己摸索着做,被燙過幾次,廚藝大有進步,稱不上美味,至少還吞得下。
張柔柔之前,他還有過一個女朋友,交往過的這兩個女孩類型差不多,柔順乖靜,堪稱乖寶寶;仁凱石頭他們都笑他口味奇特,明明叛逆反骨,偏就愛乖寶寶,可他想那或許是性格互補的吸弓力。
兩個女孩是他主動追求,他悉心呵護着、討好着,不像懷裏這個,他從不對她軟言以對,甚至曾經幾度對她不耐或責難,可只有她在他受了委屈時會跳出來為他爭個公道;而在他遭逢喪親之痛時,她還在他身邊為他做盡她所有能做的事。他既已承她這份情,是不是也該給她什麼?
沒想過會被他這樣抱住,她耳根一熱,面容渲開緋紅,垂眸看着他的手,心裏想的是這個擁抱和這聲謝謝,是否有她想要的那種意思?他有沒有感受到她的情思?
她熱着臉蛋轉身,對上他近日來變得較柔軟的眼神,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謝什麼啊,我們的交情不需要說這個吧?」他有沒有聽懂她的暗示?他可不可以給她一個肯定的答案——告訴她,他與她之間的感情已深到可以為對方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