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游詩婷深呼吸幾口,眼睛亮了。「嗯嗯嗯,這樣好多了。」
他含着煙看她,冷笑了聲。
「幹嘛笑得那麼陰森?」
「你活該啊你!亂說什麼他很重。你知不知道飯可以多吃,話不能亂說?這就是給你一個教訓,下次看你還敢不敢亂說話。」
「……」她又不知道有這種規矩。她為了證明自己可以勝任這樣的工作,所以在她吐過、又等檢察官驗過屍后,仍是硬着頭皮進去抬那具大體。
她不知道人死後還會那麼重,期間脫口說了句「他怎麼這麼重」,結果愈抬愈重,後來幾乎抬不動,是他馬上對那具大體說「抱歉,她新來的不知道規矩,請放心讓我們送您最後一程」后,她與他才又能抬動那具遺體。
楊景書眯着眼看她。「以後記住,別在遺體前說那種話,嫌重他就真的讓你搬不動;誇漂亮或稱讚帥氣,他晚上就跟你回家。」
跟她回家?不要吧……她瞄他一眼,頓時淚眼汪汪。「我知道了啦。」
她那不甘心的表情實在好笑,他忍着笑,不經意間,覷見她胸口,他倏然別開眼,不自在地說:「臉擦一擦,臟死了。」
「哪裏臟?只是水而已嘛。還不是你,洗鼻子就洗鼻子,幹嘛把我壓進水裏,很難受欸!」她叨念着,抓了一把衛生紙,擦着臉。
她看着鏡里的自己,擦過下巴時,才發現自己的上衣在方才那一陣洗鼻子的混亂中,被水濺濕了一片,胸下的蘋果綠胸衣隱約可見,她霎時熱了臉。
從鏡里看見他看着一旁的側顏好像有些不自在,她猜他一定是看見她的內衣了才會轉過臉。她又惱又羞,開了水龍頭,掌心掏水就往他身上潑。
「喂!」楊景書面上、臂上一陣濕,他看過去,她又一掌心的水潑來。「你哪裏有問題啊你!」
她根本不管,水直往他身上潑,他一惱,一手抹臉,一手抓她手臂,她空着的那手繼續往他身上潑水;他氣極,臉也不抹了,有樣學樣地捧水往她身上潑。
她尖聲叫,「你欺負女生啦!明明是你先把我壓進水裏的!」
「小姐,搞清楚,我是想辦法讓你不要聞到那種味道……靠!」她居然用牙杯接水。
他一把抓住她雙手手腕,搶了杯子;她一驚,尖叫着彎身躲進他懷裏,下意識想着,這樣他就不會潑了,否則他也會濕,卻不想兩人這刻姿態有多親密,直到聽見他的心跳透過胸膛傳來,她一怔,不動了。
「喂!你幹嘛?」他笑問了句,低眸時,對上她抬起的視線。她目光如水,兩頰紅灧,一時間,他挪不開目光。
什麼時候,她也有這麼溫柔的眼神了?他忽然想起她說她有喜歡的男生,難道是因為有了喜歡的人,才有此神態?
「你們兩個演完瓊瑤戲了沒?我想種芋頭,可以讓我種一下嗎?」王仁凱靠在門邊,雙手拉着褲頭看向裏頭那對身上半濕的男女。
楊景書回過神,鬆開手,一臉不自在地說:「你是不會去別間種?」
「所以你們還要繼續潑哦?這到底有什麼好玩的……」王仁凱轉身,忽想起了什麼,又回首道:「對啦,你阿公阿嬤回來了,還有阿姑也在,在客廳等你。」
等他?心裏隱約有底。
他走到客廳時,姑姑果然開口:「不是有跟你說,中午要去吃你表嬸婆二兒子的喜宴?」
「唔,阿嬤有說。」他低應了聲。
「那你一早跑去哪?」楊嘉君瞪着他。
「就……有點事。」
「有什麼事?我那天跟你說今天要公休,因為要去吃喜宴,你還說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去,結果你一大早就跑得不見人影。」楊作學看着孫子。
「又給我跑去收屍厚?」李素枝同樣瞪着孫子。
三雙眼睛瞪來,他有些承受不住,道:「唉唷,你們不要管啦。」
「所以你真的還在做土公仔那種工作?不是跟你說那種工作不好,你怎麼就是講不聽?」楊嘉君質問后,一改口氣,語重心長地說:「景書,不是姑姑喜歡念你,你不喜歡讀書就算了,找個正當工作做不好嗎?你去做那個土公仔有什麼前途?」
楊嘉君看着兄長唯一的孩子,又道:「你這樣跟人家混,外面那些人把你阿公和阿嬤講得多難聽,現在你又去做那種工作,你讓阿公還有阿嬤的面子放哪?在市場工作時人家不會對他們指指點點嗎?」
「人老了還要什麼面子?」李素枝擺擺手。「我只是擔心景書,他這樣和一群凶神惡煞在一起,什麼石頭、冬瓜南瓜的,哪天會出什麼事都不知道。」
「阿嬤,是西瓜啦。哪有凶神惡煞,他們都跟仁凱一樣,是我同學啊。」
「哪有共款?阿凱那孩子我也算看他長大,他本性怎樣我清楚,但是其他人我怎麼看都不喜歡,你還是少跟那些人在一起,只會找你去打架,還會什麼?」
「阿嬤,打架有什麼不好?你不打人,人家就來打你,我只是自保。」
「什麼自保?人家打你一拳,你就要還一拳,這樣你來我往有那麼多命可以打嗎?」楊嘉君責備的口吻。
「嘿啦,你阿姑說得對。人家打你,你閃嘛。有句話『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要想對你不禮貌,你笑一下,誰還打得下去?」
「阿嬤,你不知啦!你太單純,不知道人心的可怕。人肉鹹鹹,要殺要剮很容易,要是不比人家凶,人家以為我們好欺負,隨便就想……」
「景書,」楊作學打斷他的話。「你都十七、八歲了,又不是三歲孩子聽不懂我們的話。你阿嬤是擔心你,你要聽她的話,別讓她連在市場工作都還要煩惱你的事。阿公年紀也大了,哪天要是走了,可是要你來照顧你阿嬤,你就聽話一點,別和那些人混,別再去做葬儀社的工作,好不好?」
李素枝接下丈夫的話:「對啦,聽你阿公的話,那種工作不好,要是運不好,犯了煞很麻煩的。」
楊景書雙手插在褲袋,垂着臉,微長的劉海掩了他眉目,瞧不清他神色。
見他不應聲,楊嘉君微惱,開口時,音調重了些:「景書,阿公和阿嬤在跟你說話,你有沒有在聽?」
「姑,我只是……」他仍垂着眼,低道:「只是因為媽媽的頭還沒找到。」
三人聞言,皆是一楞。楊嘉君先反應過來,啞聲說:「都這麼久了……」
「總是要找到。我從來沒夢過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沒頭,找不到路回來看我。」他沒看任何人,聲音低低的、啞啞的,微微哽着。
這麼多年來,他們有默契地不提當年那件事,可他從沒忘過要把媽媽的頭顱找回來,他從沒忘過……
李素枝紅了眼。「為了這樣你就跑去做那個工作?你這個囝仔實在是……」
「還有,你們工作那麼辛苦,我也想要賺多點錢,讓你們輕鬆一點。」
「錢的事你擔心什麼?我們不缺你那份薪水,你認真讀書比較實在。」楊作學拍拍胸,道:「阿公年紀雖然大了,但身體還很健壯,再工作十年也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