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寒假的實習結束后,緊接而來的是三月的丙級技術考。筆試不難,術科因為反覆練習亦是順利完成。四月份網上已公佈成績,他們這一班三十人只有三個不合格,所以接下來到畢業前的日子,可以輕鬆度過。
為了那個店面,她幾乎每星期回台北一次,去找歐先生。他說她很盧,無論如何都不會把店租給她;可上回過去時,他態度有稍好一些。再加油吧,這就是好的開始呀。
五月時,她還回台北見習了樹葬儀式,然後是海葬儀式,往返八十分鐘的航行令她幾度想吐,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會暈船,可見到家屬將親人安息盒放入海中,完成親人生前遺願后流露出的那種感傷與懷念,以及圓滿的表情時,她又覺得日後應該為家屬提供這樣的環保葬服務。
五月底,為了讓學生們珍惜生命、關愛他人,畢業前,每位學生都得上一堂「死亡體驗」。從事葬儀工作多年,看過的遺照、壽衣、棺木可不少,可拍遺照?穿壽衣?寫遺囑?躺棺木?游詩婷當真沒體驗過。
套上素白壽衣,有同學兩手作揖,怯怯羞羞地一句公子一句姑娘演了起來。
當然也有人就……
「憲華,你是不是死掉了?憲華……」
「白痴喔你!」大尾一腳踢上跪在地板上嗚嗚哭着憲華的阿泰。
「你不了解啦。」阿泰仰起臉,看着鄧大維。「我們去實習時,剛好看到有孝女白琴這樣哭啦,你都不知道,她……」
「同學們衣服都穿上了嗎?穿好的同學請進來。」老師站在教室門口喊着。
陸續完成拍遺照、寫遺囑的步驟后,已無稍早前的嘻笑聲,特別是此刻他們身處的教室排了一列棺材,加上昏暗的燈光,以及馬上就要進行的課程,悲傷的氣氛在無形中擴散開來。
在老師指引下,分成兩組,一組同學踏入棺木,他們抱膝而坐,另一組同學則跪在棺木前方。
「假如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後十分鐘,你想做什麼?」握着麥克風的老師語聲低緩輕柔:「有沒有什麼事是想做卻還沒做的?還沒做的原因是什麼?太忙碌,還是覺得反正日子還很長,明天再做或後天、大後天……然後便一直沒做?你有沒有什麼話想對誰說,卻還沒說的?沒說的理由是什麼?不好意思說、對方不想聽你說、說了擔心對方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還是覺得反正下次還會見面,下次再說也沒關係,於是至今那句想說的話都沒說出口?」
如果她只剩下十分鐘,她想做什麼?游詩婷合眼,抱着雙膝思考這個問題。
這真是個好問題。如果只剩十分鐘的生命,她連思考這十分鐘該做什麼又能做什麼的時間都不夠。原來平時看似上個廁所這麼簡單就能度過的十分鐘,竟有這麼珍貴?
「請同學想想看,再過七分鐘,我就要死了,臨死之前,有沒有想見哪個人?是小學一年級拿口香糖粘我頭髮的男同學?還是青春期,第一個讓我對他有不一樣感受的異性?或是高中時代坐在隔壁的那個清湯掛麵女孩?」
老師在棺木間走動。「想不想念媽媽煮菜的身影,還有她那張碎碎念不停的嘴?想不想念那個平日嚴肅沉默,可是當知道我交男朋友時,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就怕我遇上愛情騙子的爸爸?還有那個老愛跟我搶芭比娃娃的妹妹……」
然後同學們慢慢躺下,躺在棺木里,親眼看着棺木闔上。
「現在,我已經死亡了。」棺木掩上前,游詩婷聽見老師的宣佈。
看着這緊閉的窄小空間,她才發現連翻身都不能。輕輕的木頭敲擊聲從四個角傳來,她知道外頭的同學正在為她封釘,她忽然開始不安、焦慮,她的人生就這樣了嗎?她要永遠睡在這裏了嗎?
不——她還有好多事沒做!她想擁有一家自己的公司;再早一點,她想要一段愛情,想要那個男人;時間又再往前推,她想要溫暖的家庭,一個有媽媽也有爸爸的家……她的人生每個階段從來都不如她願,她怎麼能就這樣離開?
她想起那個夜晚,坐在她床緣幫沒洗澡的她擦手腳的媽媽;她想起媽媽再嫁的那個很會做飯、每回她回家總會燒一桌子好菜的繼父;她想起媽媽和繼父後來生的小弟弟,會軟軟地喊她一聲大姊;她想起那個讓她初嘗愛情甜蜜和苦澀,到頭來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男人……可不可以再見他們一面?她還有話想對他們說,所以能不能讓她重生,別讓她睡在這裏?
「十分鐘已到,死亡體驗過程結束,先休息一下平復情緒,等等進行另一組的體驗。」
老師話音方落,棺木已開,啜泣聲此起彼落。她坐起身時,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也已淚流滿面,她抹抹淚,用心感受這刻能大口吸空氣的感覺。
「我、我要打電話……回家……嗚……」
有誰的哭聲特別響亮,她循聲望去,就見爬出棺木的是阿泰,他摸出手機,側耳傾聽幾秒,忽道:「爸……我阿泰啦……你寄來的錢我都有收到啦……爸爸……你吃飽沒?爸……我、我很想你和媽媽啦……」
他的哭聲起了骨牌效應,同學們紛紛拿出手機,各尋角落打起電話,連OK妹也哭着走到一旁打電話。她要打嗎?但她想要的不是透過冰冷機器聽見他們的聲音啊。
「我爸、我爸他居然說我、說我……」阿泰哭聲好誇張,她不禁又看過去,才發現他已掛了電話,正對着陳潤升說話。
「我從來沒、沒有跟他說我想、想他……我很認真的,但是他……他問我是不是又把錢花光了,還問我、我是不是吃錯、吃錯藥啦……嗚……我媽接過電話時還說我三八……我真的很想、很想他們啊……幹嘛不相信我……」抱着陳潤升哭起來。
阿泰平時愛嘻笑,可他這刻真是真情流露,哭到打嗝了,應是剛才十分鐘的死亡體驗讓他明白愛要即時說出口,那麼,她還等什麼?
她脫了外頭壽衣,塞給一個附近的同學,並請他幫自己後面的課請假后,一路奔出教室,跑出校園。
她一跳下計程車,奮力跑着,身上衣物濕透也不在乎,她邊跑邊抹着紅腫的眼,經過的路人或許還覺得她瘋了吧。
在皇岩生命禮儀前停了下來,她雙手握腰彎身喘息后,步入大門。慶幸櫃枱客服是上回實習遇上的那位,還認得她模樣,不過她像是被她嚇了一跳,驚愕地指了指他的辦公室方向後,她快步尋去。
在走廊最裏邊那扇門前,她深吸口氣后,敲了兩下門,等待五秒未有回應,她又敲兩下,依然等候五秒仍無回應,她索性直接開門走進。
門內無人。她納悶時,不禁也好奇他辦公室,隨意打量起來。其實很簡單素雅,一組辦公桌椅,並排的書櫃,兩張單人沙發椅和一個玻璃面圓茶几。空氣流動着沉香味,很淡,不見煙霧,大概稍早前曾燃過沉香粉。
她走近辦公桌,發現他桌面上的經書和筆墨。龍形筆架,刻花硯台,還有浮雕式心經文圖的凈爐,正中央擺放的是本手抄經書,這一頁抄寫約三分之一,那每一字的一橫一豎、一勾一點、一捺一撇,蘊藏的都是漢字歷史與文化。這樣的字,他練了多久?
盯着他的字出神時,聽見什麼聲音,她偏首望去,才發現他辦公桌後方牆面有扇隱藏門半掩着,裏頭滲出光線。他在裏面?
輕推開門,男人背影映入眼中,他正將手臂穿過襯衫衣袖,雙手繞到頸背理了理衣領,兩手繞到身前,她可以猜到他正在扣衣扣。
「景書。」她輕輕地喊。
他頓了下,轉過身來,兩手扣衣扣的動作才進行一半,底下還有未扣上的,他似訝異她的到來,怔怔望了她幾秒。
「你……」他真的意外。她實習結束那日,他就想他與她下次相見不知會是幾年後;畢竟她看出了他想彌補他當年那番話造成的傷害,可她終究沒接受,那麼此後想再有交集,怕也是不多,卻沒想過她會站在他身前。
她上前兩步,用力擁住他。他好像剛洗過澡,身上有沐浴乳的味道,是一種非常乾淨的味道,他的身體還有一點潮氣,抱着卻甚暖。
「詩婷,你……」他被她這舉動嚇了一跳,兩手高舉,不知該放哪。
她鬆手,退一步,紅腫的眼睛盯着他,帶着笑意的。她兩手背在身後,笑容顯得有些羞澀,像接下來的話讓她很難為情似的。
「你很熱嗎?看你滿頭汗,上衣也濕了。」她鼻尖滲汗,耳邊細發濕粘在她頰邊;她鎖骨一片濕亮,胸上衣料都能看見濡濕的痕迹,她臉微紅,像剛跑完長跑。
「因為我跑了一段路呀,外面有點塞車,小黃塞在路中央,我等不及,就下車用跑的過來了。」游詩婷目光晶亮地瞅着他。
「我拿條毛巾給你擦汗好嗎?你等……」
「不用啦,我是課上了一半就跑回來台北,馬上就要回去的。」
「這麼趕?」
她只是笑了一下。「明早第一堂有課。」
既然有課,那麼她突然急着趕回來所為何事?「你來找我有什麼事?」他倒了杯水給她,裏頭還放上兩塊冰塊。
「謝謝。」她接過,一口氣喝光,水溫是剛好的涼,很好入口。放下杯子,她噙着甜笑看他。「沒事呀,我只是來找你告白。」
楊景書相當錯愕,可瞧她那羞答答的表情,不正和當年她在他家對他表白的
樣子一模一樣?他尋思片刻,竟是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回應。
「楊景書,我喜歡你。」她忽上前,雙手捧住他臉緣,踮足吻上他的唇。他毫無反應,只是僵着不動。她笑一聲,舌頭滑進他嘴裏。
短暫的親吻,似又覺不夠,唇離開他之際,再次貼了上去,這次只是含住他唇瓣。他一樣沒有反應,也沒有回應,連擁抱她都沒有……
她眨了下濕熱的眼,離開他唇瓣,笑嘻嘻地說:「好了。」
他疑惑地注視她,半斂的黑眸在她面上繞轉,探究她心思。可除了她紅腫的雙眼證明她哭過,應該還哭了很久之外,他猜不到她為何有此舉。
「發生什麼事了嗎?你……」他盯着她濕亮的眼。
「沒有哇,我只是來做我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包括抱你、吻你,現在終於讓我得逞了,就算下一分鐘死去,也沒有遺憾了。」
她眼裏矇著水氣,面部潮紅,笑容有點羞澀,看上去像是喜悅又像悲傷,她到底怎麼了?
游詩婷將他滿是疑惑的表情納入眼底,笑出聲,眼淚滑了下來。「真的是這樣子的呢。因為觀念保守、因為習慣用罵代替關心、因為怕說出來不好意思、因為擔心對方的反應如果不是自己期望的……因為這麼多原因,所以我們總是不好意思把愛說出口,而一旦說了,聽的人好像都是你這種反應……可是如果不說,萬一死掉了,那對方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啊。」
她用手背抹淚,又笑。「你一定很奇怪我幹嘛跑來吻你又跟你說這麼多奇怪的話吧?因為早上上了死亡體驗課。躺在棺木里,才感到惶恐和不舍,才知道自己還能愛人是多麼可貴的事。我不想有遺憾,所以不管那個人愛不愛我都沒關係,我只想讓你們知道,我會珍惜自己,也會珍惜每個我愛的人。」
早上離開學校后,直奔車站,買了最近的車次車票回來。她先回家一趟,媽媽正在廚房和擅廚藝的繼父學包粽子,那畫面是那麼好,她慶幸自己還能看到那一幕。
她忍不住地抱住媽媽,她被她滿臉濕淚的樣子嚇了好大一跳,以為她在外被欺負;可當媽聽見她跑回台北就只為了告訴她,她想家、想家人、想她也想繼父時,媽的反應就和阿泰他媽媽一樣,說她三八,還說她無聊。三八就三八,無聊就無聊,至少她們知道彼此都是愛着彼此的,只是以前用錯了方式,但慶幸都還能修補。
所以此刻面對他,她也想讓他知道她是喜歡他的。「那麼,你之前說我需要什麼幫助時,都可以告訴你,你會儘力幫忙的承諾還算不算?」
「算。」他輕輕點頭。
她笑開懷。「我擔心我要是不接受,你會遺憾,所以為了不讓你的人生有所遺憾,我接受你的提議,以後不管遇上什麼難解決的疑難雜症,我都會來找你幫忙,到那時可別嫌我煩。」
「不會。」楊景書微笑着。
「或許以前用錯了方式,覺得自己付出那麼多,又厚着臉皮對男生告白,所以我應該得到同等回應;但是現在我知道只要還能愛人就是最美好的事啦,還好我現在還能站在你面前對你說這些。」她兩手攀搭他肩,吻了他一下。
「我喜歡你,但是你不用喜歡我,真的。」她歪頭看看他,笑了笑。「你和以前很不一樣,但是,還是這麼好看。上次實習時就想說了,只是憋着不敢講。」說完,她紅了臉。
她又看了看他,像在看一件很美好的事物。「看夠了,我要走啦。」
當真就這麼轉身走了,連再見都沒說。他錯愕兩秒,忽覺胸口酸軟。
她像只蝴蝶,突然飛撲過來,短暫停留兩秒又離開,只有唇上她唇瓣留下的濕涼證明她來過;而她來,只為了說一句「我喜歡你」。
他心臟緊縮了下,好難受。
事情突然變得順利起來,歐先生那邊在她不斷表達她很想租下那個店面的意願后,終於點頭答應把房子租給她了,月租還降到十五萬。有這麼好康的事?當然不,他會答應全因他母親。
那陣子她幾乎每星期都回台北找歐先生,每回不是被他和他妻子趕,就是被與他同住的老母親趕;一次又被歐先生趕離,她挫敗不已,正要離開時,聽見後頭傳來驚呼聲。
「有沒有人會急救啊?那個什麼哈姆的?」
急救和哈姆?她一側臉,是歐先生驚慌的身影,她走了過去,他還以為她又要跟他談店面一事,氣得用力推她一把,她跌坐在地,然後看他又着急地往隔壁手機行走去;她不多想,爬起來衝進他店裏,果然就見老太太脹紅着臉坐在椅上劇烈咳嗽,說不出話。
見她似還能站,她讓老太太站起。
她想起以前工作時,見過民間救護車的司機曾經急救過一個也是吃東西噎住的老先生。她憑着印象,站到老太太身後,兩手環抱她胃上方,然後用力擠壓,幾次后,老太太咳一聲,吐出一團白色粘稠。歐太太叫回歐先生,兩人解釋老太太吃客家粽吃得太大口的關係,接着又滿臉通紅地向她道謝。
幾日後,她接到歐先生的電話,說老太太願意把房子租給她,但須保證不見棺、沒有法事聲擾人寧靜。就這樣,店面租了,約也簽了,開始施工裝潢。
OK妹和家人討論過後,拿了一百萬說要投資,陳潤升也說要投資,她最後只和OK妹合作。她本就計畫只用女性員工,婉拒陳潤升非因感情因素,純為公司發展的特色與未來的定位。
這個行業是被看好的,許多大公司早已奠下根基,她的規模無法與之相比,但起碼要有特色以及良好形象的建立,她相信只要做到這兩點,她的服務未必會比大公司差。
有了OK妹的一百萬,和媽媽用房子向銀行借貸的金額,她資金十分充足;她聘了八名女性員工做職前訓練,在裝潢完工後,利用以前和葬儀社老闆學看通書的經驗為公司挑了個吉日正式開幕。
開幕是在一月,她低調進行,畢竟不像一般公司行號,她沒讓多少人知道她的公司今天開幕,就怕收到慶祝花籃。不懂的人在賀詞寫着「生意興隆」、「財源廣進」,還是「座客常滿」、「川流不息」等,可能要被誤會她期望有很多往生者;要是更隆重一點,送來花圈什麼的,感覺就像靈堂。
她自然是不在意這些,但鄰居路人看了,難免報以異樣目光,她不希望才剛開業,就先讓人覺得她的公司不尊重往生者或是陰森穢氣。
領着員工在公司大門外拜拜時,一部電子花車倏然停下,她瞄了一眼,不以為忤地繼續獻化金紙。
「那個銀樓的老闆娘來了。」林雅淳一邊揀着金紙,湊到她耳邊說。
「我知道。」
「她來幹嘛?之前裝潢完工那天,她不是來跳腳說要找人拆了我們的裝潢?」決定和詩婷一起創業后,她搬到台北來,裝潢期間她常來監工,好幾次撞見銀樓老闆娘跑來找師傅麻煩的畫面。
「沒關係,用實力證明就好。」她又低聲道。
「真的沒關係嗎?我是怕她來鬧事。」林雅淳意外她的回答。坦白說,那次死亡體驗課程后,她便覺得這女子變了,變得愛笑,變得很有親和力。以前也不是不愛笑或缺乏親切,而是總有一種隔閡感。
「鬧事也沒關係呀,總要面對嘛。」游詩婷笑了一下,微揚聲說:「要放鞭炮了哦。」重複三次提醒鄰居后,她點燃地面上那串長炮。
鞭炮燃盡后,群眾多了起來。她認得那些人,幾乎都是附近鄰居,然後花車上下來一道素白身影,一走到公司前,「咚」地就是一跪,哭了起來。
「她那身打扮是唱孝女白琴的嗎?她想幹嘛?/林雅淳抓住她手臂,幾名員工也湊了過來。
游詩婷只是輕輕地說:「招待室冰箱有一些點心和切好的水果,把那些都拿到桌上,另外幫我煮咖啡,泡些茶。」
「我去嗎?」林雅淳指指自己鼻子。
「你們一起去,這裏我來處理。」她露出「一切都沒問題」的笑容。
那素白身影忽然開口低唱:「棺木,你可不可以不要來?我想要寧靜的空間,想要舒適的環境,你可不可以不要來破壞我們的生活品質?」拉了拉白頭罩,那白影又低泣:「你一來,我們生意都不要做了,客人想吃個面,看見對面就是放棺木的地方,誰吃得下?請為我們可憐的店家着想啊棺木……」
那些圍觀的店家在此刻鼓噪起來,拍掌叫好,甚至有人喊着:「這裏不歡迎葬儀社啦!」
游詩婷聽着好笑,走了過去,站在那白影面前,她道:「這位大姐,我們公司裏面沒有棺木,請不用擔心吃面會中煞。」她矮下身,想跟對方討論能否先讓她說幾句話時,對方臉一抬,四目對上,彼此都錯愕。
「秀霞姐?」她不會認錯這張臉,當年跟着她學唱哭調,接觸過一段時日。
秀霞當然意外遇見這個女孩,她接案子時,只聽說要在一家禮儀公司開幕那
天去哭幾聲以表抗議,那麼……禮儀公司是她的?想她至今還在唱孝女白琴,當
年她教過的女孩都有自己的公司了,她難堪地低下眼。
「秀霞姐,麥克風借我一下好嗎?」
秀霞呆了一下,把麥克風交出;想不到女孩接過麥克風時,另一手竟攙起她。「別跪啦,不介意的話進我公司去休息一下,我們好久沒見了。」
招手讓公司里的員工過來帶領秀霞離開,詩婷握着麥克風,看着那些得知她要在這裏開禮儀公司便不斷來打擾裝潢師父和歐先生的鄰居,她噙着溫和的笑容,道:「各位大哥大姐,你們是不是很喜歡孝女白琴?所以特地邀請她來幫我熱鬧的吧?謝謝大家的心意,我很感激哦,相信日後大家一定會相處愉快。」
「誰要幫你熱鬧!是要你們離開,不要把葬儀社開在這裏!」小吃店的老闆娘有些激動。誰喜歡葬儀社開在對面啊,一天到晚見棺見死人,生意會好才怪!
「跟大家說個故事好不好?說完了要是不喜歡,我們再來討論好嗎?」
「對啦!先聽聽看游小姐怎麼說啊。」躲在自家眼鏡行的歐先生跑過來,怕挨揍,遂躲在牆柱後面高喊。
先前這些鄰居知道他把店面租給游小姐后,時不時上他的眼鏡行抗議,說他為了賺錢不顧鄰居情誼。天地良心啊,他是看游小姐那麼誠懇,每周北上來找他,媽媽又是她急救的,他做人一向是有恩報恩,才決定出租的。
「大哥大姐知不知道孝女白琴怎麼來的?」底下無聲音,不知道是不屑回應還是真不知。她繼續說:「那黃俊雄布袋戲你們一定知道吧?藏鏡人是白琴的哥哥呢,這個你們就不知道了吧?」說起黃俊雄,這些大哥大姐怎可能不知?好奇心令他們豎起耳朵聽。
她從布袋戲角色說起,再說到歌仔戲那段。「其實這個角色本身是很孝順的,她為了將她母親的骨灰帶到聖地安葬,才行走江湖,後來被歌仔戲的演員帶入喪禮中,成了代哭文化。他們會從事這行業,也都是為了養家。不瞞大哥大姐,我以前也是唱孝女白琴的。」
裏頭招待室準備得差不多了,林雅淳走出來探看狀況,讓她捕捉到這句,她抽口氣,只覺得詩婷真不怕死,人家都不歡迎她在這開公司了,她還主動掀過往?
「我以前不愛讀書,很叛逆,媽媽知道我在唱孝女白琴時,罵了我一頓。當時年輕不懂事,認為自己不偷又不搶,為什麼不能做?我常常為這事和她吵架,頂撞她。其實這工作真的好辛苦,晴天雨天颱風天,只要排了告別式就要去唱去跪去哭,膝蓋跪腫了也不敢說。在跪哭的過程,還遇過有人吐口水在我要經過的路上,我看到那坨口水,但不能躲,也是要爬過去;我覺得好委屈,哭得亂七八糟,反正本來就在哭,不會有人發現我是為什麼哭。我從來不後悔進入這行業,只是後悔自己當時沒體會媽媽的苦心。」
她說話時,是噙着笑容的;不誇張,讓人看了舒服的笑弧。她聲音輕輕的,軟軟的,聽來溫柔知性,而她說起自己和母親的那段時,面上流露出的懊悔教人看了感動,很難不將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銀樓老闆娘不知不覺就泛淚,可想起她的銀樓就和這家禮儀公司正對面,老擔心自己會被煞到的她不甘心地說:「所以你把公司開在這裏,我們這些人不就要每天聽你哭?」
「大姐請放心,我很久以前就不唱了。老實說,社會環境在改變,這需求已經不多,但她本身是一個很孝順的角色,所以我會延續她對她母親那份孝心,為每一位客戶服務。」她看着後方公司大門。「這裏只是我們的辦公室,讓家屬方便與我們聯繫的一個管道。我們還有一個非常棒的招待室,是有吧枱的。大哥大姐要不要進來喝杯熱咖啡?熱茶也有,今天這麼冷,一直站在這裏吹風也很不好受吧?裏邊還有馬卡龍,進來喝個熱茶用點心,然後看個影片,好嗎?」
她其實不確定有沒有人願意踏入,可總比什麼都不做來得好,只要其中有一人願意步入她的公司,看見裏頭的環境不似他們印象中陰森,那麼她就有機會存這裏安穩紮根了。
「有馬卡龍哦?媽、媽,你緊來啦,你不是一直想吃馬卡龍?游小姐要請客啦!」大聲呼喊的是歐先生,就見歐太太攙着老太太從眼鏡行走了過來。
老太太一走過來,四處拉客。「小王、老李,這麼冷杵這幹嘛?大家一起進來坐啊。人家游小姐很有心啦,上次要不是她救了我,我現在不知道被抬去哪裏埋了。」跟着媳婦笑咪咪地進入,如同走自家廚房般自然。
年紀那麼大的老太太都沒忌諱了,他們這些人還怕什麼?一個好奇地踏進大門后,又跟着一個,隨後一群人全擁上前。
林雅淳瞪大了眼,湊近她。「這也差太多了吧?你居然把他們都哄進去參觀了?」
「其實我也很擔心,就怕他們不聽我說。只要這邊的鄰居一天不接受我們,我們的工作就難進行。但沒想到他們不是那麼頑固,我想可能是我已經用最誠懇的態度來面對他們,他們也感受到了吧。現在就希望他們看過裏面的環境后,是認同我們的。」只要釋出善意,就算被拒絕也沒關係,總有被看見的時候啊。
她看了看身後桌上已燃盡的香,道:「你進去幫我招呼他們,播那支我們的廣告讓他們看,我整理一下就進去。」
轉身時,眸光一晃,對街站了一個人,那人發現她注意到他了,兩手抱起一個長薄紙盒,穿過馬路,緩緩朝她走來。
「不是跟你說不用來嗎?」那人站定時,她掛着甜笑這樣問。
「沒來的話就錯過剛才那麼精採的一幕了。」
「這是稱讚還是諷剌?」
他笑。「當然是稱讚,真心誠意的。」楊景書看了看她公司外觀門面,指着某處。「不是說那裏會有個電視?」
「我要的現場沒貨,下午才送來。」她看看他方才一路抱過來,現擱在他腳前的長紙盒。「送我的?」
「不是要我寫字送你?」
「寫了什麼?」
「你要在這裏看?」
「當然要在我辦公室看。」
他兩手拿起那個長盒,往裏頭走。
「很重吧?」她跟在他後頭問。
「還好。」他熟門熟路地走到她辦公室前。裝潢時他來過幾次,對這裏的環境不陌生。
游詩婷開門后,繞到茶水間幫他沖了杯熱茶。再次回辦公室時,他已把那幅字畫擺上她桌面,走近一看,她驚喜不已。「這你寫的?」
她以為就一般白紙黑字,可眼前的卻是金銀兩色的字體,紙張也不是宣紙那類的。「這什麼紙?」
「淺色灑金紙。」
「看起來好華麗。」她不懂書法,只能吐出俗氣的讚美。
「燈光下會顯得特別莊嚴。」
「謝謝你啦,我好喜歡。」把手中杯子遞出。「請喝茶。」
他接過時,她還不放手,手指還悄悄探長,覆在他指尖上。
楊景書心裏一陣好笑。這是她最近很喜歡做的事,找機會就摸上他的手。
「詩婷。」他語聲持平,聽不出什麼情緒,可她就是聽出來他是在警告她;但警告歸警告,他又不會罵她打她,所以,她手仍貼着他的。
她皮皮地笑。「這樣也被你發現了啊。」
「你做得這麼明顯,誰看不出來?」她根本是兩手包住他的手。
「因為茶有點燙,我怕你沒拿好,幫你扶一把啊。」
「你這樣我沒辦法喝水。」
「唉呀,偷摸一下又不會怎樣,要珍惜每一次的相聚啊,說不準這就是最後一次見面啦。」嘴巴上叨念着,手卻鬆了開,目光落在眼下的字上,研究起來。
是心經呢。她在不少法事上聽見經文,其中心經最讓她喜歡,大概是好讀易懂。
他喝口水,目光落在她沉靜的側容。他後來在空大修相關課程,但空大未有「死亡體驗」這堂課,他不知道躺過那裏面之後,會有這樣的改變。是只有她這
樣,還是體驗過的學生都如她這般,在言行上都會和以往不大相同?
比起她來實習那時,她現在活潑多了;但又和當年十六、七歲那樣的直接不大一樣。那天她突然跑來找他告白,又親吻后,她說她接受他想要彌補她的想法和承諾,可她至今卻未真正開口要他幫忙。
偶爾接到她電話,說裝潢到哪個進度了,問他該注意什麼事項;或是拎着一盒素食點心和一本紙紮目錄到他辦公室,吃着點心問他那家紙紮公司的作品怎麼樣、值不值得合作?然後要他也吃一些點心。
再不然她就是在大半夜打電話給他,嚷肚子餓,讓他出來陪她吃面……諸如此類的情況時有,卻從不是營運上的協助。他不由得想,她其實只是想要減低他對她的愧疚感而已,並非真的要從他這裏得到什麼補償。
她說話語調變得柔軟,恆常笑臉迎人。她近來喜愛對他有身體上的接觸,偷摸一下他手背,偷握一下他手掌,或是偶爾摸上他衣領,說他領子沒翻整好,指尖卻偷偷觸上他頸背。
或許她現在的待人,就像她構思並找了廣告公司拍攝,要拿來當形象廣告的那支影片「愛要即時出口」一樣,隨時讓她喜愛的人知道她的在乎與珍惜,這樣很好;但是,他更希望她若是遇上不錯的對象時,也要知道珍惜。
許多事得自己想通,尤其是愛情。與其勸一個人不要喜歡另個人,不如陪着她,直到她找到良伴。
「詩婷。」他喊了聲。
「有。」
「我們……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吧。」
她眨了下眼,微揚嗓音:「好啊。」然後指着他的字問:「你字練多久了?」
「十九歲還是二十歲那年開始練的吧,忘了。」
「找老師學的?」
「是。後來都是自己練習了,有空就寫一點字。」因此磨掉了火爆脾氣。
「真的很好看,以後當我的傳家寶。」她轉過身,眼眸亮晶晶的。
他垂眸看她,胸口像是脹了一下,一點點疼。「你可以拿去賣,字可能沒什麼價值,框倒是還能賣個幾百塊吧。」
「才不要咧。」她一雙賊手趁機摸上他領帶,解了開來。「你領帶歪啦,我幫你重打一次。其實呢,我是想啦,裏面的經文可以拿出來使用哦,將來如果我比你先走,那時我們還是朋友……嗯不對,你都說要當一輩子的好朋友了,所以到那時,請你把它和陀羅尼經被一起覆在我身上,然後送去火化。」她不大會打領帶,以前在葬儀社跟幾個大哥學過,不過久未打,怎麼打都覺得那個結歪歪的。
她嘆口氣。「以前都會幻想有天可以幫你打領帶,結果被我弄得歪七扭八的啦。但是,終於知道幫你打領帶是什麼感覺了呢……啊哈哈,原來會緊張欸!」
楊景書看着她低垂的長睫。他不知辦過多少場的喪事,阿嬤的喪禮也由他親手完成,看過那麼多死別畫面,他以為面對死亡,已能平靜看待,然而這一刻聽她說著將來她先走這種話,他才發現……還是會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