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大廳裏頭鬧烘烘的。

「這位先生,你不要在這邊大吵大鬧的。范先生已經講得很清楚,他不想看到你。請你走吧!」

渾身酒味的中年男子有一頭亂髮,松垮垮的下巴是沒刮乾凈的鬍渣。外套皺巴巴的,滿是污痕,還隱隱散發出異味,讓每一個經過他身邊的住戶都忍不住皺眉掩鼻。

「老陳,這是怎麽回事?他應該不是我們這邊的住戶吧?」

警衛一臉莫可奈何。「徐主委,他要找二十三樓的范先生。可是范先生拒絕見他。他又不肯走……」

「范先生怎麽會認識這樣的--流浪漢?」真的很不搭。范秋鴻看起來是十足的雅痞,對誰都不熱絡,但是客氣有禮,而且買得起這裏的房子,當然有一定的財力。

「他媽的!你說誰是流浪漢?!不要狗眼看人低!范秋鴻是我兒子!兒子的家就是老子的家,你們憑什麽趕我走?!哼!」

櫃枱裡外兩人都大吃一驚,面面相覷。「我再問一下范先生好了。」警衛又拿起話筒說了幾句,然後他為難的放下電話。「徐主委,你看怎麽處理比較好?范先生說如果他繼續鬧的話,就直接報警好了。」

「那就報警吧!竟然有這種事,莫名其妙找上門來冒充人家的老子。」

「嗯,主委,范先生沒有否認喔。你看這……」

「他敢不承認?哼!叫他拿身分證下來看,背面是不是寫着我范銘仁的大名!還有天理嗎?兒子敢不認老子!好!你們就去報警,叫警察來處理,我要告我兒子遺棄!他吃香喝辣,放着他老子一個人苦哈哈!這種不孝子,才應該被抓起來關!」

「老陳,我看也只好報警了……」

***

太好了,人就在大廳裏頭,用不着再核對照片,她一眼就認出他來。合身的V領衫,束帶休閑長褲,腳下是一雙皮製拖鞋,一副居家男人的打扮。他正低聲和一名穿制服的警員說些什麽,她一時聽不清楚……

警員一邊翻閱手中的文件,一邊說著:「范先生,畢竟是父子,就算過去有什麽不對,他現在這麽落魄,你是人家的兒子,總不好這麽不近人情,讓他流落街頭吧。」

范秋鴻淡漠的答道:「法律已經免除我對父母的扶養義務。他再上門一百次,我都不會給他一毛錢。你們自己看着辦吧。」

「你是沒有義務沒錯。可是,我看你現在生活環境不錯,就多少幫他一點吧。也免得人家講你閑話,說你是個不孝子。」

「我有閑錢,寧可捐給聯合勸募。我也不在乎人家的批評。警衛請你過來是為了大樓住戶的安寧,我也是住戶之一。你只需按規定辦事。對不起,我要上樓了。」

警員嘆了口氣,只能眼睜睜看他轉過身。重傷害和遺棄。怎麽現在的社會,孩子越生越少,混帳父母卻越來越多?「范銘仁,各人造業各人擔。你從前不會當人家的老子,就不能怨恨人家現在不肯當你兒子。跟我走吧,繼續賴下去也沒用。你兒子說啦,他一毛錢都不會給你。而且法律站在他那邊。酒少喝點,想辦法去找個工作吧……」

范銘仁縮着脖子,一句話也沒有說,稍早那張牙舞爪的氣焰已經消失無蹤。那真的是他兒子嗎?最後一次見面他是在念小學還是剛上國中?瘦小的身子,一見他掄起球棒就會跑給他追;腿短,兒子少有跑贏的時候。現在可高過他一個頭不止了……

***

眼看電梯門開了,杜曉鵑快步奔了過去。千鈞一髮,終於趕上了。電梯門剛合攏,她迫不及待的指責,「喂,你這人很壞耶!」

范秋鴻像是沒聽見,他頭也不抬的問:「到幾樓?」

「二十三樓,謝謝。」她本能的回答。咦?不對!她怎麽可以跟一個壞人道謝?!

二十三樓?范秋鴻終於略回過頭掃了她一眼。嬌小的個子,黑髮齊肩,穿着POLO衫和牛仔褲。他不見得看過大樓所有的住戶,可是他很肯定她不是對門的鄰居。那是一對退休的老夫妻。也許是他們家的孫女兒吧。

「你這個人真的很壞耶!你怎麽可以這樣對自己的爸爸?還有,你怎麽可以那樣對自己的小孩?」

原來她不是鄰居的孫女兒,范秋鴻立刻聽出一點端倪。「你是何以珊的什麽人?」要來興師問罪,至少也找個有點殺傷力的吧!這女孩看起來根本斷奶沒多久。

「何以珊是我的學姐,她是我們學校的校花耶!你這個人怎麽這麽不負責任?她都幫你生了那麽可愛的一個女兒了,你還不肯娶她,你到底算不算是男人啊!」

替她的學姐強出頭?這關係拉得可真遠。女孩未免太過天真又多管閑事。「進來。」不想和她在樓梯間吵架,他只得將她請進門。

「喔,謝謝。」她習慣性的又是道謝。一說完,她懊惱的咬着唇。不是上門來罵人的嗎?她幹嘛老是說謝謝?

她的表情讓他幾乎笑出聲來。這女孩真是滑稽,而且天真得有點蠢。她是不是常常這樣上陌生男人的家門?到如今還能安然無恙,只能說傻人有傻福。「你叫什麽名字?」

「喔,我叫杜曉鵑。就是早晨的杜鵑。」她乖巧得像是在回答老師的問話。

「早晨的杜鵑?專門來擾人安寧的就是了。」他調侃的說道。「要不要喝點飲料?我有熱紅茶。你說了這麽多話,一定很渴了。」

「可不可以幫我加一點熱牛奶?我喜歡喝奶茶。」

范秋鴻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好,我去幫你熱牛奶。」

有什麽好笑的嗎?杜曉鵑覺得這個人有點莫名其妙,而且根本就不像學姐形容的,又冷又酷。「麻煩你了。」她有禮的回答。這一回她可記得不要再說謝謝了。

「不客氣。」他邊笑着走進廚房,沒三分鐘便端着一個托盤迴到客廳。托盤上不只有熱紅茶、牛奶,還有一些小點心。「請用。」他在給她的那杯紅茶里加了牛奶,再把三明治放到瓷盤上推到她面前。

「喂,我又不是來陪你喝下午茶的。」好像不應該這樣接受敵人的款待。俗話說吃人嘴軟,她一口都還沒吃,就覺得自己什麽惡言惡語都說不出來了。

「怎麽?你不擔心我在紅茶里摻進迷藥,卻不敢吃比較難作怪的三明治?」他好笑的問。

「你這個人很壞,很不負責任。可是看起來也沒那麽壞,會在女孩子的飲料里下藥。」看起來真的一點也不壞。黑髮有點鬈,像是剛修剪過。同樣也很黑的一雙劍眉,雖然濃,卻不顯得兇惡。深邃的眸子教人看不透。挺直的鼻樑,嘴唇並不十分薄。固執。應該不是冷血薄情的那種人。可是他的確對自己的骨肉至親很壞。「喂,范秋鴻,你真要讓自己的女兒當個私生子嗎?小孩應該要有爸爸媽媽啊。」

「社會上多的是沒有爸爸媽媽的小孩,他們也都活得好好的。」有的更好。「我不知道何以珊叫你來做什麽,我的律師已經跟她講得很清楚了。對於她的小孩,我沒有任何法律上的義務。」

「什麽沒有義務!是你的女兒耶!」杜曉鵑生氣的說。

「我跟何以珊不是夫妻,你不能自然而然就推定那是我的女兒。」

「只要去做基因監定,你絕對賴不掉。」

「我沒有義務去做基因監定。」

「反正你就是心虛嘛!」

「是不是任何一個單身生子的女人都可以指名任何一個男人去做基因監定?那我敢說台灣首富一定整天忙着跑醫院,什麽事都不用做了。」

「可是,你是以珊學姐的男朋友啊!」

「我不是。在她上門找我的麻煩之前,我連她的名字都不曉得。」這整件事根本就是仙人跳,那女人企圖藉由一個無辜的嬰兒,訛詐金錢或是婚姻。現在看來她貪心的兩樣都要。

「你太過分了!」居然撇得一乾二凈。「都那麽要好了,還說你不認識她!」

事實上,范秋鴻的確沒有認出何以珊。如果曉得幾個月前他們曾上過床,他根本不會再帶她去賓館。不一樣的髮型,不一樣的化妝,女人的外貌比孫悟空還善變。「你所謂的要好,指的是我在夜店裏請她喝過雞尾酒嗎?那我的確和許多女人很要好。」當然還有後續,看對眼,上賓館,完事走人。他一向對於這種娛樂方式十分滿意,不多也不少。「我跟何以珊從來不是男女朋友。」

「你是說……你……你們是一夜情?」她有點結巴的說,雙頰不由得紅了紅。女人怎麽可能隨便和一個沒有感情的陌生男人上床!這是男人的習慣,他們是尚未進化完全的野蠻生物。這個男人也是其中之一。「哼!你怎麽這麽濫情、花心,一點節操觀念都沒有!」她忍不住叱罵道。

「小姐,不關你的事吧?我再濫情、花心,都是我的自由。你憑什麽干涉?」

是人家的自由。杜曉鵑不悅的瞪他一眼。「好,就算只是一夜情,既然意外有了小孩,你就必須負起責任。」

「那不是意外。是誰決定讓小孩出生,就由誰負責。」保險套的避孕效果當然不是百分之百,如果意外中獎,他也只好認了,算自己運氣不好。可是保險套被刺破,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什麽意思?」她不解的問。

范秋鴻把茶几上的手機拿了過來,開始播放一段錄音—

低沉的男聲嚴厲質問着:「……這是怎麽一回事?為什麽我皮夾里的保險套全都是破的?」根本不是他原先放進去的那個牌子,而且有一個已經被他用掉了。剛剛在黑暗中他分辨不出,難怪她堅持要關燈。「你是愛滋病帶原者?」這是他想到的頭一個原因。她自己遭遇不幸,想找一個看不順眼的男人有難同當。

「我……我才不是……」嬌媚的女聲有些哆嗦的反駁。「范……秋鴻,你別這麽凶,我怎麽可能害你。」

「你知道我是誰?」男人的聲音更冷了。她不只是剛好看他不順眼。

「你真的忘記我了嗎?」女子的語氣十分委屈,還帶着淚意。「四月八號,同樣是這家旅館。我忘不了那一夜……」

男人顯然對於她的淚水無動於衷。「你到底是什麽目的?想生孩子想瘋了,找一個男人借種?」假如她知道他有一個愛打人的酒鬼老爸、生下他三個月就跑掉的老媽,絕對不會以為他能提供她品質上好的精子。

「我是因為喜歡你,才想幫你生孩子啊。」

「哦?」男人的聲音嘲弄的應道:「原來你對我一見鍾情?」顯然他是被調查過了,她對他銀行里的九位數存款大概還算滿意。他名下的房子也很值錢。

「我真的很愛你。」

男人毫不領情。「我最討厭被設計。萬一你真的懷孕了,休想我會認帳。如果你把孩子生了下來,一切後果由你自行負責。」

最後的錄音是門板碰一聲被甩上。

杜曉鵑沉默了片刻才開口:「可見學姐是真的很愛你啊。」只是用這種方法來逮住一個男人,好像不太好……「小孩是無辜的。學姐長得那麽漂亮又有女人味,你們可以先結婚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再慢慢培養感情嘛。」她放軟了語氣說道。

「杜曉鵑,你少自說自話了。我可沒有承認那個小孩是我的。結婚?就算有一天我忽然犯傻了想結婚,也不會傻到娶一個狡猾愛耍手段的女人。」

「可是學姐的女兒真的很可愛耶。啊,我應該帶照片來給你看的,包管你一眼就會愛上她。」

那是個躺在醫院育嬰室裏頭一個紅通通的小玩意兒,和別的小娃娃看起來沒什麽兩樣。他潛進醫院不是為了她長相可愛,他只對她的DNA有興趣。很不幸的,醫生證明,他對那個嬰兒有法律上的義務;而他也已經盡到自己的義務,可是那個貪得無厭的女人,顯然還不滿足。

杜曉鵑看他一臉沉思的模樣,更加賣力的推銷:「是真的喔,小娃娃有一對又大又圓的眼睛,紅紅的小嘴,皮膚雪白雪白的,打呵欠的時候還會把一隻小拳頭擱在嘴巴上,天生就是個小淑女喔。」

「全世界可愛的小嬰兒有幾十幾百萬,我是不是得一個一個的認來當女兒?」

「那本來就是你的女兒啊。而且跟你一樣,有好漂亮的眉毛。還有還有,她的耳垂也長得跟你一模一樣耶。」

「你不用再白費唇舌了。回去轉告何以珊,如果她再指使任何人來騷擾我,原先談好的條件立刻作廢,她什麽也得不到。」

「我……我沒有騷擾你啊……」她心虛的辯駁。

「那你是來做什麽的?」他似笑非笑的睨了她一眼。

「來陪你喝下午茶的?這三明治好好吃!」她見風轉舵,讚美的說道。她可不想幫倒忙。「你和何學姐談好什麽條件?」這個學姐可沒說。雖然坐完月子了,她還是整天待在家裏不肯出門,因為體重還有五公斤沒有減下來,腰身也足足多了三寸。

「我打過電話給她的父母,把事情說了一遍,他們--」

杜曉鵑搶着說道:「那還不被臭罵一頓!小孩都出生了,還不肯負起責任!」

「他們比你明理。」范秋鴻沒好氣的瞪她一眼。「結婚是絕對不可能的。但是小孩滿二十歲之前,我會按月給照顧小孩的人一筆錢。我想那應該就是何以珊的媽了,你那好學姐大概連奶瓶長什麽樣子都不曉得。條件是何以珊和她身邊的任何閑雜人等都不可以再來找我麻煩。我只當自己出錢幫忙一位弱勢的單親媽媽。」

「表姨丈他們會答應你的條件?小貝比缺的又不是錢,她要的是爸爸媽媽!」

「好吧!小貝比的奶粉尿片全都會從天上掉下來,那我就不用多事了。那反正本來就是一筆不樂之捐,而且又不能報稅。你和何以珊是表姐妹?」不知怎的,這讓他很不滿意。這兩個人不該同一家族,她們根本一點都不像。

「就牽來牽去算是遙遠的姻親。」她迅速的解釋道。「好吧,你不肯結婚,那總該認領小孩吧?」

「辦不到。」他乾脆的說。

「為什麽?明明是你的女兒!她血管里有一半流着你的血。」

「就算是,血緣關係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怎麽可以這樣!你好冷血。」

「隨便你怎麽說。反正我的條件很簡單,你們不願意接受,非要上法院告我,那也由得你們。打官司我也不會輸的,法律會保護無辜的納稅人。」

「你哪裏無辜?隨隨便便就跟女人上床!」她生氣的說道。

「事實是,沒有任何人能證明我和何以珊交往過。我與她所有的關係是,出現在同一家夜店的客人。」

「旅館會證明你們一起去開房間。」

「旅館只會證明,我一個人到櫃枱去登記,一個人走進房間。她要同時出現在旅館拜訪別的客人,那不關我的事。」這是他的自保之道。既然對象全都是陌生女子,他也無法知道她們是不是結過婚。他會問,女人未必老實回答。他可不想有一天哪個戴了綠帽的丈夫找上門來告他妨害家庭。這條法律真是古怪,他夠格妨害什麽家庭?對那家庭的和樂有義務的是那夫妻雙方。

「哼!原來你不只冷血,而且奸詐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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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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