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草疾風

淺草疾風

私立淺草——小眉信中的奇異花園,很美麗也很醜陋。

五十年來為役所一家獨有的淺草是一座集小學部、中學部(初中部和高中部)、大學部和研究院為一體的綜合學府。創始人役所淺草的創意本身是對人才的愛護和對“財”的轉用。但是發展到今天,它的存在對日本各界而言早已有了另一種意義,只有一點始終不變,那是求“cai”。

所謂“cai”者,“才、財”二字。

這樣的學府當然收費不便宜。家有貫財而天資聰穎者盡可前往一試,只是每一次升學考試都意味着淘汰,能夠爬到頂尖的寥寥無幾,是真正的典型金字塔教育!至於家財萬貫卻天資愚魯又心想名校的,對不起雙倍學費;家貧如洗卻天才智商的,免費入學。正是役所出名的“移財益才”!

如刃立在鏤花黑漆鐵門前,隱約有些後悔在影山政信面前提起來淺草的事,以至於原本一日“遊覽”的計劃重大變更成“插班生涯”不說,更穿上這身誇張的校服!

真奇怪男生校服設計得那麼簡單帥氣,女生校服卻居然漂亮得這麼繁瑣,有一種包裹在白色餐巾紙里的層疊感:打褶的花狀小立領;墨綠色的花式結扣;公主袖口上細緻的絲帶束扎;及膝裙沿上的墨綠色絲帶。要不是有一件墨綠色的小上衣,如刃一定沒有穿它上街的勇氣。這款式,分明十九世紀的簡化改良,複雜得不敢恭維,真不知道小眉是怎麼穿過來的?但是,抬頭,卻分外地映襯此時牆內牆外的綠葉白花。

可是這偌大的校庭為什麼只有白色的花朵?

正想趁着啟一去停車的時候問身邊並立的戟人,遠遠地傳來一聲:“戟人!”繼而一股小旋風直卷過來,要不是戟人躲得快怕早就撞得人仰馬翻了。

不用細看,戟人知道來人正是裕志的妹妹,青野美帆。和美帆認識讓戟人體會什麼叫做“交友不慎”,一張臉此刻也冷淡下來。

如刃小心地退開兩步和他們保持距離。雖說她和小眉九分相似,有很大機會被當成兄妹,還是安全為上。這女孩看來是熱情不錯,望着戟人的眼睛卻未免太過明亮了一些!禁不住打量:一米七八左右的高挑身材,穿着及膝的褶裙,恰恰好露出裙擺下纖長美好的雙腿;波浪一樣捲曲的長發由一隻心形的水晶髮夾扣起一縷,側臉望他的模樣說不盡的愛嬌引人。如刃打賭,要不是戟人的表情太過冰冽,絕對是一幅動人畫面。

“怎麼了?見到我不高興嗎?”小美人對他一臉的冰冷顯出不悅。

看樣子會上演精彩劇目,如刃尷尬地想找個地洞鑽下去,正好看見停完車的啟一向這邊走來,正想開溜卻被身後的戟人一把抓住手腕,“你要去哪?”語氣之冷,比初次見面時更加少些人味。

呵!這是他在淺草的角色了?性格冷傲的富家私生子!

如刃興趣濃濃,卻不敢在這個時候招惹他,“你有朋友在,讓啟一陪我就可以了。”

“天,你……”戟人還沒拒絕,美帆已經一聲尖叫躲到他的背,“她、她……”

“別一副見鬼的樣子!”戟人把她抓住自己衣服的雙手扯開,反護住如刃,“她是小眉的孿生姐姐,叫如刃。”

“姐姐?”美帆遲疑幾秒才鼓起勇氣向如刃走過去,“真的?”看到如刃笑着點頭,突然伸手擰住她的一邊臉頰,手勁不算太重卻也叫如刃措不及防地皺了眉頭。

“你幹什麼?”戟人沒有想到美帆會忽然擰她,拍開美帆的手時,如刃的臉頰上已經紅起一處,“疼嗎?”他也皺起眉頭,問。輕輕揉着的手指讓如刃的整張臉都快燒起來了。

老天,還沒有男生碰過她呢!

旁邊的美帆從沒見戟人對誰這樣好過,除了小眉。不禁委屈地說:“不擰擰看,我怎麼知道她是不是鬼啊?!”

說得如刃差點笑出來。她大小姐幾歲了?鬼!

“你自己才像鬼呢!”戟人懶得理她,“你也讓我擰一下看看!”

美帆見自己惹他生氣也就不敢再出聲,只是咬着下唇盯着自己的腳尖。

這時候,啟一走過來,看到戟人奇異的舉動便問:“幹什麼?”又回頭對着欲哭的美帆,“美帆今天這麼早,等戟人吧?”一句話講得戟人臉色鐵青。

如刃因為啟一的到來更加臉紅,忙拉下戟人的手,“不疼了。”

“真的?”等她肯定地點頭才沒好臉色地瞪着美帆,“還站在這兒幹嗎?走吧!”

“我……”美帆好歹也是千金小姐,被喜歡的男孩子這樣冷言冷語,不由得紅了眼睛,“我去上課了。”

啟一看得一頭霧水,倒也發現如刃左邊臉頰上明顯有塊紅痕,這才發問起來:“美帆對你做了什麼?”

“她擰她!”如刃還沒開口,戟人已經搶先說了出來,虎起張俊臉。

“美帆擰的可是如刃,怎麼你這麼暴跳?”啟一笑笑地看着終於開竅的小弟,還以為他打算一輩子獨身呢!

戟人被他一句話堵得沒了反應,“我第一堂有課。你快帶她去辦入學手續,記得小心照顧她。”說完都沒看如刃就夾着書本跑開了。

看着弟弟跑遠的背影,啟一說:“他緊張你。”

“我跟小眉很像。”如刃看着他。

啟一笑。

在往辦公樓區的路上他向她講起美帆:“美帆姓青野,是青野裕志的妹妹。戟人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和裕志認識,常常在一起玩。某天美帆找大哥的時候碰見戟人,之後就一直對他念念不忘。”啟一說著無奈地笑起來,“有時候真替她不值,明明有很多男孩子追求!”

“那是你知道戟人不喜歡她,也許一輩子不可能喜歡上。她自己卻總抱有一絲希望的。”如刃隨着笑,“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小學三年級。”

“這麼久了!”如刃這才明白啟一的意思,“戟人,沒有拒絕她嗎?”

“怎麼會沒有!不過戟人一直一個人,她也就沒有死心的念頭。”啟一說到這裏,指一指他們經過的樓,“這是初中部,後頭就是辦公大樓了。”

她點點頭,問:“為什麼戟人他在學校很冷?”

啟一聞言放慢腳步,“你也知道我們家的複雜人際。雖然感情上因為大家多年的努力一向不錯,但是心裏多多少少有一個角落屬於自己,尤其是戟人。這一個他,可以說是最真實的,也可以是最虛假的,因為他永遠不會在家裏出現。而淺草……”他環視四周,“恰恰好給他一個生存空間,不同於家庭的另外一個世界。私立淺草學院,它真的是個學校嗎?”他搖着頭,幾乎是厭惡地,“它豈止是一個小社會,它比社會更社會!要在這裏生存,就要有戟人的肆意。有他護着,你才安全!”

“你講得好恐怖,我已經開始後悔這一趟淺草之行了。”如刃開玩笑,或多或少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從這個花園樣的地方培養出來的,都是將來在社會金字塔上部相互搏鬥廝殺的競爭對手,要惘顧既定的命運而和諧相處需要多少張虛偽的面具啊!如刃想起戟人孩子氣的臉,玩笑的心情更濃,“萬一有一天二哥也頂不住了怎麼辦?”

“還有大哥!”啟一也笑。

說話之間,已經到了理事長室門前,啟一叩門。

“進來!”裏頭傳來蒼勁威嚴的聲音。如刃知道一切真的要開始了,她要從這一刻起經歷小眉經歷的生活,尋找小眉不能言傳的答案。

入學手續辦得很順利,立在教室正中高出地面的講台上,如刃一身屬於小眉的墨綠,微微顯冷地聽着四周細細的抽氣聲。

她如願地分在小眉的班級,可是對於這些和小眉朝夕相處過的同學來說,她的到來就如同響雷!

此刻班主任原田正把她介紹給大家:“這位是今天剛剛報到的新同學……”聽說原田是留校的研究生,是少有的靠勤勉而非其他爬到頂尖的人,也是少有的爬到了塔尖卻不思從政經商的“笨蛋”。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二十七八歲的他,金絲邊鏡片後頭竟有稚嫩的眼光。但也證明如刃的樂觀是可以成立的,雖然這一個稍稍“純”了些。

原田的話只講了半截,教室里已經炸開了鍋一樣——

“我的天!”

“你看看,她和影山眉長得多像!”

“好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

“不知道影山戟人和影山啟一見過她了沒有!”

“……”

“安靜!”原田舉起手要求安靜,“她叫如刃。是前不久剛剛去世的影山眉同學的孿生姐姐,此前一直生活在中國。”

“我說呢!普通人怎麼可能這麼像!”

“原來是雙生姐妹!”

“那就怪不得了!”

“……”

原田的話再次引起一場混亂。

這時候坐在後排的某個女生站起來。如刃看得清楚,是在校門口遇到的喜歡戟人的女孩子,青野美帆。原來她和小眉同班,真巧!

美帆友善地對如刃笑,“我們見過的了。”又指着身邊的空座,“這個座位以前是小眉的,如果你願意的話……”

小眉的?如刃的心一緊。抬起眼瞧着班主任原田。

被瞧的原田似乎性格有些靦腆,不敢和女孩子對視。一邊避開如刃的眼睛一邊掩飾地推一推鼻樑上的眼鏡,“既然你們已經認識了,正好可以讓青野同學照顧你。”

如刃來不及點頭,美帆已經從後頭小跑上來,接過她的書本。

原田也不喝止,逕自開始講課。

如刃因為沒有聽課的心情,一整節課都遊離在對小眉的思緒里。而坐在她身邊的美帆好像沒有聽講的興趣,只見她一會兒從桌子裏掏出一枚小鏡子;一會兒翻出個小本子來塗寫;一會兒手裏多了一個小髮夾利落地換下頭髮上的心型。如刃簡直驚奇她書包里每天帶的都是些什麼東西,而她又是怎麼從小學讀到高二的?

下了課,原田剛剛夾着講義走出去,前排的上條便捧着一本厚厚的本子往她們這邊走來。如刃望見他手裏的本子,反感地皺起眉:真女孩子氣的顏色!直到本子輕輕落在美帆的桌子上,又看見上條啤酒瓶底似的鏡片下兩片對稱的紅暈,才明白究竟怎麼回事!

美帆見到本子放下正在把玩的小鑰匙扣,揚起笑,“謝謝,改天請你吃飯!”說著便快快樂樂地收起了本子,一邊揮揮手打發上條走人。直到上條出了教室她才挨着如刃,“上條!就是那種天才到學費全免的高材生!其實就憑原田那點智慧哪裏講得清楚這複雜的題目?不如直接看上條的筆記。考試之前還可以拜託他代為抓題。看在你是小眉姐姐的分上,借你複印好了!”說著大方地把本子塞進如刃懷裏,不忘提醒,“不可以轉借哦!上條的筆記不肯隨便借人的,也只有我!”話語之間自有一股驕傲。

如刃也不拒絕,謝過了把本子收進桌內,“你和小眉很親近?”

“當然!每次戟人帶小眉出去玩,小眉都一定帶着我!”美帆說著,大約是想到了戟人,一張臉淺淺地亮起來。

如刃看在眼裏,暗暗替上條可惜。又想:原來是這麼個親近法,難怪小眉不在信里提起。

“如刃你和戟人也很好吧?他……好像很關心你……”美帆看着如刃,猶豫不安。

“我們才認識兩天,你說呢?”如刃淡淡的,“只是我和小眉太像罷了。”

“當然,看我想到哪裏去了!”言下之意就是懷疑如刃和戟人有情。

如刃正要提醒自己小心,便聽外頭走廊上一陣女孩子的尖叫。但是有別於有人被謀殺或者發現屍體的驚恐,竟是夾着興奮。讓如刃想起愛情故事裏男主人公前簇后擁地登場,“怎麼了?”

美帆搖搖頭,“去看看。”她拉着她出了教室。也許是已經解開了對如刃和戟人的疑猜,此刻便也親密地同她靠站在一處。

如刃微微傾着臉,讓視線越過前面人的肩膀。於是她見到了他,一個眼睛長在頭頂上,走路看着天花板的男人,“是誰?”

美帆既欣賞崇拜又不屑地唾棄道:“他你可要好好記住!現任校長的惟一繼承人,役所家的長子,役所英明。智商不低、情商卻也不高。將來淺草名正言順的擁有者,如果他不拒絕的話!”

“為什麼要拒絕?”如刃隨口問。

“為了使役所家的小兒子不至於一文不名。”美帆帶着如刃穿過四散的人到廊上遠眺,“看到那幢白色的高樓嗎?役所英明,他弟弟和啟一都在那裏——淺草的大學部。可是天天在一起也不見這兩人關係有多好。比起這兩兄弟,啟一和戟人可不只是感情融洽,簡直是手足情深!誰會相信同樣是同父異母呢?”

“役所和他弟弟也是?”如刃不無意外。

“是啊!役所英明十六歲時母親去世,兩年以後父親再婚。”美帆轉個身背靠在扶欄上,“役所英明從一開始就瞧不起父親帶回家的那個女人。聽說是在居酒屋裏認識的,在那裏工作的能有多高檔呢?!也就難怪了,役所自己的母親可是系出名門!”美帆述說,從頭到尾不帶一絲感情。真箇表裏如一的富家小姐!別人家的事,知道是她消息靈通,放心下去難免有些愚蠢,“所以他雖然人前人後都說自己對繼承淺草沒有興趣,但是想來也只是說說吧!他才不會真的這麼好心留什麼給他那不成器的弟弟呢!”

“役所的父親呢?他不管嗎?”

“役所剛志?”美帆冷冷地撇一下嘴,“你不會以為役所英明笨到在家裏欺負人吧?而且就算役所剛志知道,大概也不會怎樣。想想,役所剛志和那個女人偷情十多年,前妻出於感情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予追究,他心裏有多少愧疚,能嚴懲和前妻惟一的兒子?何況,役所剛志雖然對外一直宣稱兩人同父異母,可是事實卻並不是這樣。役所英明和他弟弟根本沒有血緣關係,也所以只有役所英明才有繼承權。”

如刃在聽完這些之後也開始覺得相比之下啟一和戟人的確是感情深篤。

又下一堂,如刃正收拾東西,幾個女孩子從四面湊過來邀她和美帆一起午餐。如刃倒是樂意,也了解大家對她的好奇,只是才剛說笑着走到門口就被迎面過來的戟人風一樣地捲走了。為了這個她悶不吭聲地直到在學生會辦公室見着啟一。

“怎麼了?”啟一來回看着兩張同樣不開心的臉問如刃,“戟人惹到你?”

“我惹她?”如刃還沒出聲,坐在她身旁的戟人就先氣鼓鼓地說,“叫你來吃飯也錯了?”一邊把啟一手裏的飯盒搶過來遞給她。

啟一見狀悶悶地笑,“究竟怎麼了?”

“我答應了和別人午餐。”如刃手裏拿着戟人送過來的飯盒,卻是看着啟一,“誰知道他突然來帶人,連招呼都不打一聲。”

“那不是正好,就沒有人說你的不是了!”沒想到啟一也幫他!

如刃看着戟人得意的臉,“你們是兩兄弟,我沒話說。”

“其實你也不要怪戟人。”啟一也遞一個飯盒給弟弟,“他的眼睛向來有點怪,看不見自己不喜歡的人。”

如刃一口飯剛送進嘴裏,聽他這樣說馬上嗆到。嚇得戟人忙伸手過去拍她的背脊,“你別聽他瞎說!”又瞪一眼閑閑看戲的大哥,“你八成是連考兩堂試,把腦袋考成糨糊了!”

如刃喝過啟一倒來的水,“沒事了。”要戟人放下手,順便轉移話題,“說起來戟人也已經高三了,功課不緊張嗎?”

“不緊張。”戟人輕描淡寫地說。

“你不緊張功課,功課又怎麼會讓你緊張!”啟一抬頭看他,表情嚴肅,“你放太多心思在別的地方,例如:長跑。”

“我又不是你!”戟人也沉下臉。

“所以你才不知道爸爸對你的期望有多大!”

“爸爸、爸爸!你就知道爸爸!除了爸爸你還知道什麼?”本來啟一的話在如刃聽來分明是大哥的提醒,誰知道戟人卻像刺着一樣跳起來,“你還知道自己嗎?你整天忙,忙功課、學生會、公司實習。你還記得你有一個妹妹嗎?你有一次帶她出去玩嗎?現在什麼機會都沒有了!算了,反正你也沒有時間!”他一口氣吼完,“我沒胃口,你們慢慢吃!”起身沖了出去。

“你別介意。”啟一尷尬地笑笑,“戟人他向來跟小眉關係很好。這次意外……對他也是不小的打擊。”

意外?母親明明告訴她小眉是……雖然報章雜誌上都登載着“意外身亡”,但是沒有一個母親會弄錯女兒的死因吧?不過,也許他的意思是事發得“出人意料”。

“是吧,畢竟只差一歲嘛!”如刃垂着頭,不願見啟一窘迫,“其實我知道你也很疼小眉,她常在信里提起你。”

“是……嗎?”如刃的話讓啟一愣。

房間裏清冷安靜下來。如刃打量啟一恍惚的神情。這兩兄弟的性格天南地北,能處得如此,可見感情真的是好。

久久,啟一回過神來,“還沒有問你第一天上課的情況。”

“還好。”如刃想起那個眼高於頂的男人,“課間休息的時候見到了役所英明。”

“役所英明?”啟一皺皺眉,“他沒有見到你吧?”

搖着頭,如刃發現溫和的啟一原來也會對人露出這樣厭惡的表情。

“小心別讓他見到你。”啟一神色凝重,“那男人以前就對小眉企圖不軌,還有好幾次差點用強。要不是戟人找機會讓他狠狠地出了一回丑,恐怕他到現在還不會死心!而你又和小眉這麼像!至少在役所英明看來。”他說到這裏,話鋒忽然一轉,“但也不必過於擔心。如果他真敢對你做什麼,戟人一定會整死他!”

如刃笑,“可我又不是小眉,戟人也不是真的二哥。”

“恰恰因為你不是小眉!”啟一的淺笑斂去。反而叫如刃了解地漲紅了臉蛋,不能開口。

突然,一個念頭劃過如刃心頭,“照這麼說,如果小眉不是……意外的話,役所不是有行兇的動機?如果他這麼想要得到小眉!”

“不可能的!”啟一略一思考,“這樣說不僅是基於警方的結論,另一方面,役所英明雖然不能忍受自己想要的東西得不到手,卻更愛護自己的名譽,所以是絕對不會做出使自己或家族名譽受損的事情的。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在戟人讓他當眾出過丑后就不敢再對小眉追求。”

“那也就不奇怪他這麼不能容忍自己的繼母和弟弟了!”如刃聯想起上午美帆的話,“他那個小繼母在他看來想必令他們家的顏面大大受損了吧?連帶地排斥那個兄弟。”

“你竟然已經聽說了!”啟一驚訝,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其實他的繼母也是迫於生計才在這種地方工作。聽說本來是教授夫人,出生雖然普通,但是才學上、教養上絕對不比役所英明的生母差。原本是隨同丈夫赴日的,離了婚之後一直找不到工作,又厚不起臉皮回家,迫不得已……”他慨然地說,“役所英明也許會有所作為,可是在某些方面卻永遠不會超過他的父親。”例如:心胸。

如刃支着腮,覺得似乎一整天都在聽故事,“怎麼知道他家那麼多事?”

“聽蘇鍺說的,就是役所英明的弟弟。他隨母姓。”

“朋友?”如刃有些意外。

“我?怎麼可能!”啟一笑,“他本來飽受前妻之子的冷嘲,又怎麼會和我這個‘同類’交往?”

“……”

“戟人的脾氣你大概也有點了解。他本來看役所英明就不順眼,又因為小眉的緣故更加討厭。說來也真不巧,戟人那天不知為什麼心情不好,又恰好撞見役所英明在體育場上找蘇鍺的晦氣,幾個人圍着打。一時衝動,就上去把指揮觀戰的役所英明揍了一頓。而役所自知理虧也不敢回家向父親告狀,不然哪有那麼簡單?不記過也要寫檢討!”話是這樣說,啟一的臉上卻揚着驕傲的笑,“那已經是在小眉那件事以後了。因為這個,蘇鍺簡直把戟人當做偶像,竟然不顧自己根本沒有長跑天分要求加入長跑隊,弄得戟人哭笑不得。”

如刃盈盈的眸子帶笑,影山戟人?!真看不出來!

“那麼你呢?你和戟人之間難道從來沒有問題?不是說名譽之類的,而是你們……”

“同父異母?”啟一聽懂她的欲言又止,“可是你忘了我們的媽媽都已經不在了,差異點不在了自然會有所不同。”他說,停下來回憶,“嚴格說來也不是完全沒有,小一點的時候。一來戟人那時還小,二來剛到日本,非常黏爸爸,又生性好動,爸爸也比較多照顧他。”啟一因為回憶起早熟的童年歲月隱隱顯得失落,“可是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一切忽然變得不同。似有心或無意,我不知道……”啟一看着她的眼睛滿是迷惑,“總覺得戟人他處處讓我。只要是我表現出興趣的,他都不肯沾手……”有時候他甚至覺得他們是因此而越來越不同的。

如刃不知該說什麼。心裏曉得自己和小眉的相似是啟一對她親近的原因,又因為她並不是小眉,才可以講這些原本不能見光的話。

“可是,”他突然又繼續,“人在得到的同時一定會有失去!”疼痛從他的眼睛裏流瀉出來。有一瞬,如刃錯覺地以為自己看到淚光。

“我……去找找戟人。”她輕輕拿起戟人未打開的飯盒。

啟一的臉埋在交握的手掌中,聲音所以有些悶,“去樓頂吧!他最近一有空就上去。”

“嗯。”如刃輕輕帶上門才嘆一口氣。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越是富有的人家越是有着糾纏的心結。像啟一和戟人,像役所英明和他弟弟……所謂“平凡是福”自有它的道理。不禁想起遠方的如水,提醒自己要打電話回家。

如刃好辛苦才爬上最後一級。一片蘭芳盛景中戟人坐在護欄前突出的石沿上,頭髮被風吹得亂亂的,看起來冷而性感。見到她,他溫暖地笑,“正在想你會不會有送飯的體貼!”說話的時候眼睛灼灼燦燦地盯着她,曖昧得叫她擰眉。

“你這張嘴怎麼這麼喜歡胡說!”她不笑,只把飯盒遞過去。

也許是真的餓了,戟人也不反駁,自顧自狼吞虎咽起來。如刃便趁這時候四處打量這天台花圃。是少有的珍稀蘭種,也種了長莖玫瑰,奼紫嫣紅地讓如刃意外。這方寸才是自然界的實景。待她繞完一圈走回來,戟人已經消滅完他的盒飯,正滿足地看着她,“什麼?”她的手指指着自己的臉頰。

“飯粒。”如刃挨着他坐下,邊指給他看飯粒所在。

可是戟人試抹了幾次,她都搖頭說“不對”,終於沒了耐性,乾脆湊過臉去,“抹掉!”一時倒叫如刃不知如何下手才好。她還從來沒有和某個男孩湊得這麼近,何況——她看着他好看的側臉發獃:他此刻因為臉上的飯粒少了酷冷,反有一股揪心的孩子氣讓她心悸!她獃獃地沒有動靜,戟人等得皺眉,“快一點,脖子都累!”她這才抽出紙巾小心地將它抹走。穩了心跳抬頭,正巧迎上他好奇的眼睛。一剎那,雙雙落進對方的眼波里,波光灧瀲,大有雙雙溺水的架勢。

好不容易,如刃垂落眼瞼,戟人也才回過神來清清嗓子。

“怎麼這裏的花不是白色?”她問。

“不知道是誰偷偷換了,後來就一直沒動。反正那些坐在辦公樓里的也不會沒事跑到學生會樓頂來。”他答,站起來環視,“這裏平常很少人來。這棟樓除了各部的學生會成員誰都不許踏入。”說著回頭看她,“你和我都是借啟一的光。”然後撫着身前的一截扶欄,“小眉也是……她那天就是從這兒掉下去的。”

“這裏?”如刃還不知道就是這裏,只聽說是從學校的某個樓頂。

“嗯。”他低低地應,表情竟然不能和映像里酷酷的影山戟人重疊。

這樣的心情下如刃的側臉像是小眉的影子。他背轉身去。再回頭卻差點嚇破了膽。她纖細的身子正爬上那冰冷的金屬護欄,似乎想站在外面窄窄突出的台沿。他立刻一個大步衝上去把她攔腰抱住,“下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難道有一個掉下去了還不夠?”

“放開我!”如刃可以理解他失去妹妹的心情,可是她有自己的理由,“我只是……”

“只是什麼?”戟人束縛她掙動的身子。

她仰着頭,他抱得她太緊,“我會很小心!”可是他的手勁不松,“只要幾秒鐘!”讓她看一看,哪怕只看一眼。

“可是萬一失足呢?”她該死地一點都不知道他看到她半個身子拋在欄外時的心慌。

如刃看着他生氣、緊張的臉。他的手握着她的手腕,反剪在背後。他握得那麼用力,疼得她差點想叫。可是,她咬着唇忍住了,反而是雙眼微微濕潤。被一個人這樣擔心在乎着是幸福的。早逝的小眉啊!不自禁軟了肩背身段,低語:“不會的。即便是,也還有你這個二哥不是嗎?”

乍聽她溫言求好戟人的確鬆一口氣,雖然緊扣的雙手不放。但聽到“二哥”兩個字卻馬上又拉長了臉,“誰是你二哥?!”

如刃被他吼得失神,“是,我知道自己不是小眉,那你又何必攔我?”她一口氣難平,使足了勁終於掙開他的懷抱和雙手。可是沒走出兩步便叫他一把抓住手臂,伴着脆疼重新扣回懷裏。這一次卻是更緊!

“放開我!你……放手!”她掙扎,“你又不是我的誰!”她掙扎不僅因為他的懷抱燙紅了她的臉,他的氣息在耳邊吹得她腿軟,更因為眼睛裏越來越多積蓄起來的潮潤。不要,她不要這樣的表情被人瞧見。從五歲起她便不曾哭過了呀!哪怕是無父無母的事實令她刺痛;哪怕是那日小眉下葬;哪怕……這個人從一開始就攪得她一團亂!

可是她越是掙扎他的雙臂越是收緊,她越想逃他越要抬起她的臉來和自己面對,“看着我!”他吼。捏着她尖俏的下巴迫她抬臉。她的淚因掙扎滑落,碎在他的手背,“你哭了!”他不知是意外多一點還是慌亂多一點,心在看到她眼淚的剎那抽成一團,懊惱地想把自己痛揍一頓。不甚自在地,他抬手拭她的淚。

她不馴,倔強地閃躲,“不要你管!”那一雙紅起來的眸子糾得他心疼地失了方寸。

電光石火的,他吻了她!

她詫異、震撼,雙唇微啟卻叫不出聲來。他貪戀,她唇瓣的甜蜜美好,芬芳猶如四月春櫻,帶着化水的柔軟。

久久分開。凝望她不信而怔愣的眸子,戟人幾乎是怯怕的,有生以來頭一回他從心底打戰。怕在那一汪琥珀色里瞧見一絲絲的厭惡或者不悅,怕她連一丁點的希望都不願給予。他不求兩天的相識她會有與他同樣強烈的心念,哪怕他初次相見便驚異於她對他的影響,即使只是凝視,即使默默無語,她令他動蕩的心安定,令他溫軟,從最暗冷的角落明亮起來。她……他只求一線生機,一絲可能。

幸好!她只是發愣,乖乖地、靜靜地,待在他的懷裏,他的吻里。

淚水順頰而下。

他細吻,零落在她頰上帶走淚水的咸澀,“我……不能!不能只把你當成妹妹!”

“砰——”如刃的世界裂了,歡喜和悲哀在一瞬間交集!

終於來了,她最想逃,也不該遇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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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住在戒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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