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快下班了，周伊靚完成今天所有的空運報單，右手移動鼠標按下打印鍵，驀地一陣灼痛感襲來。
昨天被燙傷的地方仍發紅腫痛，她擦了急救箱裏的藥膏但顯然效果不彰，看來還是得跑趟醫院處理一下才保險。
周伊靚快速收拾私人東西，打算下班時間一到馬上衝到離公司最近的診所，她晚上還要到補習班教課，不能耽誤太多時間。
才拿出包包來，放在裏面的手機鈴聲大作，周伊韻狐疑看着陌生的來電顯示，微皺眉頭接起。
“喂？”
“是我！”沉穩如盤石的男聲清晰傳來。“我現在在你公司樓下，你快下班了吧？”
“你跑來幹什麼？”周伊韻腦里一片空白，手更是不由自主地顫抖，她把聲音壓到最低。“你最好趕快走，我待會還有事要忙，沒空。”
原以為昨天中午的劇烈爭執會讓他知難而退，沒想到他絲毫沒有放棄的意思，甚至神通廣大到不知從哪兒弄來她的手機號碼。
“再忙也要先把傷口處理好，我敢說你一定沒去看醫生。”雷競天講明來意。“別跟身體過不去，如果你不希望引起旁人議論就趕快下樓來，我只是要帶你去把傷口處理好，除此之外沒別的。”
“我自己會去，不必麻煩了。”周伊靚快按捺不住脾氣，手緊緊按着話機，幾乎要把手機握碎。
“趕快下來，我不想在這時候跟你做無謂的爭論。”雷競天搬出命令的語氣。“快，我在大門外等你。”
說完，雷競天收了線，絲毫沒有給她反駁的機會。
周伊靚怔怔望着手機，本來打算早點下班此刻卻遲疑了。她害怕下樓，害怕再看到他，因為他說的話，他看着她的眼神，一切一切都會讓她想起他曾經付出的溫柔。她不願再讓自己受傷一次，他的出現對她而言是精神上的恐怖威脅。
然而，她終究必須踏出這棟大樓。周伊靚理好紛亂的思緒，出了電梯走出大門外，一抬頭便接觸到雷競天守候許久的深情凝眸。那一刻，僵冷許久的心像是蠟燭被點上火苗，一點一點地燒熔了……
他深情望着她，咧開嘴微微地笑了，那笑容是她熟悉的，她喜歡他笑得有點靦腆的樣子，像個孩子。
一個擁有師長般威嚴、又保有赤子之心的男人是最迷人的。
“手還痛嗎？”第一關心的仍是她受傷的手，雷競天目光移到她手上。“看起來不太好，我帶你去看醫生好了。”
不同於昨日的西裝筆挺，他刻意換了套簡單輕便的休閑服，縱使穿着輕鬆依然不減他瀟洒的模樣。
嚇人的保鏢排場沒了，頂級的豪華黑頭轎車也不見蹤影，雷競天刻意讓自己像個普通人出現在她面前，以最自然樸實的面貌與她見面。
“對不起，害你受傷，我心裏一直過意不去。”他帶着她去路口搭出租車，一邊說道。“就算你不高興，我也一定要帶你去看醫生，算是為我的莽撞負起責任。你知道，我一向堅持做人要懂得負責。”
責任……
周伊靚想起當年她撿到的流浪貓“快樂”，當時。他也一再告訴她要懂得負起責任！多麼遙遠的往事，如今她已經長大，不會再像過去那樣輕易對任何事物同情心泛監。
出租車往醫院駛去，雷競天有意無意的和她聊些生活上的話題。
“白天晚上都上班會不會太累了？你這樣幾乎沒有休息時間，太操勞對身體不好。”
“等下去醫院包紮完就別去補習班了吧，請一天假休息不礙事的。”
“我聽如禎說，補習班的待遇不是很好，跟便利商店比起來差不了多少……”
雷競天說的每句話都出於對她深深的關心，但周伊靚始終沉默，最後只淡淡回一句。“我習慣了，反正下班回家也沒事。”
“沒事？你看你忙到受了傷也沒時間處理傷口。”雷競天蹙起眉。”有些壓力是無形的，不能老是一個人逞強硬撐。”
“不會啊，男朋友會幫我。”周伊靚突然冒出這句話，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麼要跟他說這個。
或許，她直覺認為把“男朋友”這號人物搬出來，便可遏止他一再打擾自己的生活吧！
“男朋友？”雷競天楞了一下，狐疑地瞅着她。“你有男朋友了？”
“是啊！”周伊靚點頭。”他幫我很多忙，是一個很不錯的優秀男人，我爸爸挺欣賞他的。”
“哦？”雷競天表情詭譎，冷冷哼了一聲。“很不錯的男人竟然對受傷的女朋友不聞不問，我實在感覺不出他優秀在哪？他沒發現你手受傷嗎？他眼睛瞎了？如果是我的女朋友，我才不會讓她這麼辛苦。”
“他……”被他這麼一搶白，周伊靚完全搭不上話，只得轉頭望向窗外。
“男朋友不是嘴巴上說說就是了，重點是他付出多少真心，所謂心意雖然沒有衡量標準，但可以用自己的心去感受，你不要傻傻被他騙了。”
彷彿回到以前師長的身分，雷競天說這句話時真的像個關懷學生的好老師。
他說的沒錯，曾宇明跟她互動不多，平日很少見面，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燙傷的事情，說不定知道了也不會有多大反應。總面言之，他算不上什麼男朋友。
空氣再度僵凝，周伊靚懊惱自己提了這個超爛的話題，又被他看穿了弱點，她確實承擔很多壓力，沒有人可以為她分憂解勞。
到了醫院，雷競天悉心地陪伴她挂號、入內就診、包紮，仔細詢問醫生該注意的事項，像是個細心的大哥哥，更像體貼的情人。
關於男朋友的事，他當作沒聽過似的不再提起。
雷競天其實並不相信她有男朋友這件事，一個被情人呵護的女子臉上不該有解不開的愁容，不該總是形單影隻，若不是她扯謊騙他，就是她男朋友太糟糕。
不管是哪種情形，雷競天發誓絕不會再放着她一個人承受，他要好好照顧她。
“下次我再陪你來換藥。”雷競天順水推舟地道：“這裏交通不方便，你一個人轉搭公交車太累了，也浪費時間。”
“不了。”周伊靚反射性地拒絕。“我可以自己來。”
“你要找男朋友帶你過來嗎？”雷競天把話接下去，聽來像是賭氣。“如果他有空的話，就讓他儘儘男友的義務。呵，希望他到時候真的氣有空——”
說完，他招來出租車送她回補習班，一路上不再多說什麼。
周伊靚感覺他似乎不太高興，不知是為了她的“男朋友”，還是因為她始終對他保持着相當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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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周伊靚一再跟雷競天表明自己已經有男朋友，但她心裏比誰都清楚！對於曾宇明這個男人，她根本一點感覺也沒有，承認他是男朋友，純粹是為讓生病的父親開心而已。
每逢假日，周伊靚一定到醫院探望父親，用輪椅推着他到後花園散步。
“小靚，宇明怎麼沒陪你過來？”見女兒獨自一人來醫院，周父關心問道：“他還在忙報考銀行的事情嗎？”
“嗯！”周伊靚只能點頭，因為她實在沒什麼好說的。
“這孩子從小就聰明，書也念得很不錯，由他來照顧你應該沒問題。”
提起曾家的獨生子，周父滿是病容的臉上充滿欣慰。“如果宇明這次真能考進銀行，獲得穩定的工作，你們的婚事也該商量一下了。”
“爸，您這是說哪去了？我們都還年輕，一點經濟基礎也沒有，還談什麼結婚呢？”聽到父親提起“婚事”，周伊靚的心不免沉重起來。
她現在不愛他，以後也不可能愛，不相愛的人怎麼能結婚呢？周伊靚美麗的小臉皺了起來，但父親卻絲毫不在意。
“有了收入固定的工作就是基礎啊！”周父拍了拍女兒日顯消瘦的手臂，感嘆地說道：“爸爸以前太虧待你了，我沒有好好疼你，沒讓你過好日子，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幫你挑一個值得託付終身的好老公。哎，我活着就是要看宇明把你娶回家，讓你享享福，這些年你太辛苦了——”
“爸！”周伊靚輕輕摟着父親的肩膀。
“想那麼多幹什麼呢？我現在工作得好好的，不用誰給我幸福，我自己就可以給自己好日子過，您別瞎操心了，好好養病才是真的。”
“女兒啊，我知道你懂事。”周父欣慰的點頭。“可是，爸爸捨不得你，只希望有個好男人永遠在身邊陪伴你、照顧你。宇明這孩子個性上可能不夠體貼，可是我應該不會看錯人，他會是個有責任感的好丈夫，你可要好好把握啊！”
“這……”周伊靚不知該怎麼跟父親解釋，她覺得自己跟曾宇明之間根本沒感情。
父親眼中的“好男人”不一定就適合她啊！
“怎麼了？”周父感覺女兒似乎在嘆氣，關心問道：“你跟宇明之間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呵大了！周伊靚不免心裏怨嘆。
“沒、沒有啦！”然而，為了不讓病中的父親還為自己的事情煩惱憂愁，周伊靚強裝出開朗笑容。“他最近忙考試的事情壓力比較大，所以，我想乾脆讓他自己一個人清靜清靜。爸，您就不要為這種小事情擔心了，好好靜下心來養病要緊。”
“沒事就好。”周父鬆了口氣，慈藹地勸她。“你要聽爸爸的話，宇明雖然不是什麼有錢體貼的帥哥，但他做人實在，能力也好……”
“好了好了，爸，你就不要再說了。”周伊靚實在是忍不住。“女兒來探望您是想跟您多談談心，不是來聽您一直讚美宇明。爸，我們可不可以談點別的？”
“好好，我們說別的。”周父順從女兒的意思，不再開口閉口儘是曾宇明。
周伊靚推着父親一圈又一圈地逛着小花園，看到父親瘦削的臉龐佈滿憂慮，她懂得父親的心情。
他對她的歉疚、悔悟，周伊靚都能清楚感受到，過去酗酒暴力的失意男子在晚年生病之後，變成一個時刻為女兒操心的老爸爸，他無力再給女兒什麼，為她挑選人生伴侶是他目前唯一做得到的。
只是，人一老很多事情總看不清楚，他挑的人根本不合適，但她也不想再跟父親爭執，只想讓他寬心快樂就好，其它都不重要。
她陪父親說了很多話，一直到他用完餐，吃過葯，看着他上床就寢后才自己搭車回家。
這一夜，周伊靚睡得極不安穩，整個身子忽熱又忽冷，噩夢連連的她還被嚇得哭醒過來。
半夢半醒間，她發現自己的身子熱得不得了，額頭更像頂着千斤大石頭般重得要命。
她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可能是在醫院裏被人傳染感冒又匆忙趕路的關係。
一直到天亮，她根本下不了床，只能昏睡着，一個人窩在小小的卧房裏，渾渾噩噩不知過了多久，意識不清的她甚至虛弱的哭起來，深怕自己會病死在這個小房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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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睡了多久，周伊靚迷迷糊糊感覺到小房間裏的燈似乎被打開了。
空氣中突然飄來一陣陣濃郁的滷汁香味，有人在小廳里弄東弄西，發出連續細微聲響。
“小靚！”有人在耳邊呼喚她的名，似遠又近。
“哎，怎麼會病得這麼嚴重？”
一聲又一聲嘆息，她聽出來，這是低沉的男人聲音。
周伊靚迷迷糊糊中似乎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龐，她起初以為是父親從醫院回來，但不可能啊！父親近年來行動不便，根本不可能自己離開醫院。
“小靚……醒醒，起來吃藥。”溫暖的手掌輕撫她發燙的額頭，周伊靚努力睜開眼睛，看清楚床邊人的真面目。
“醒了？”雷競天端着一杯溫水，小心地以吸管喂她。“你餓嗎？我買了些東西給你填填肚子。”
“啊！雷……”搖搖頭，周伊靚慢慢看清楚他的臉，一瞬間以為自己發燒燒昏了頭，雷競天怎麼可能會出現在她的房子裏？是誰讓他進來的？
“別怕，是我。”雷競天發現她眼中的訝異，連忙解釋。“是房東太太給我鑰匙，我說你病得下不了床，要是沒人照顧你恐怕會出人命，房東太太一聽很緊張，馬上就把鑰匙給我了。”
“可是，你怎麼知道……”按理她應該二話不說地把他轟出去，問題是她渾身沒半點力氣，連說幾句話都很吃力。
“是郭如禎說的。”雷競天拿出濕紙巾替她擦汗。“我去表姐家吃飯遇到她，她說，你這個愛錢鬼自從到補習班上班從沒缺課過，除非病到爬不起來，否則不可能不來。”
“哎……這孩子真愛亂講話。”周伊靚喝了水，吃了他帶來的葯，虛弱地搖了搖手。“小感冒而已，沒事。”
“病得連誰進你家門都沒力氣弄清楚了，還說沒事？”看她蒼白虛弱的模樣，雷競天心底無限憐惜。“這葯吃了會睡得沉一點，醒來就好多了。”
“謝謝。”周伊靚只能說謝謝，此刻她像跌落大海的溺水者，他彷彿漂浮在海上的木板，讓她只想緊緊抓住。
即使這塊“木板”的存在讓她壓力很大，但她也無從選擇了。
“你安心睡，我會在這裏陪着你。”雷競天為她蓋好被子，柔聲安慰。”什麼都不要想，就算想罵我也等睡醒再罵！如果肚子餓的話就叫我，知道嗎？”
“嗯。”周伊靚閉上眼，感覺眼睛酸澀，熱淚轟蠢欲動，她想哭！
她討厭現在的他竟然如此溫柔？她害怕他的體貼表現，就像是裹了蜜的毒藥棒棒糖，看起來好吃，但一吃下去就會中毒而亡。
看着她安穩閉眼，雷競天一個人坐在客廳小沙發上休息。
環顧這間簡陋狹小的頂樓加蓋屋，比起他所居住的背山望海豪宅，周伊靚簡直是住在貧民窟里。
可以想見分別的這幾年，她過的是他所不能想像的艱苦生活。
雷競天不由得嘆氣，當年，若非母親硬把自己綁回家，她肯定不用吃那麼多的苫……
守着生病的她，雷競天的心出奇地平和，有她在身邊，感覺就像是回到當年的單純歲月，沒有現實殘酷的商場殺戮，只有彼此相愛相隨的真心。
潛伏心中的寧靜幸福感，似乎也傳達到病得昏沉的周伊靚身上，她睡得特別安穩，他的陪伴讓她感到安全，一向辛苦、獨立生活的她在這天終於可以好好的睡上一覺。
若不是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令周伊靚清醒過來，她可能會在他的陪伴下一覺到天亮。
“喂……”迷濛中，她聽見雷競天接了手機。
“競天，是我，我回台灣啦！”手機彼端傳來爽脆的清朗女聲。
“黎筠？你怎麼現在打電話來？已經很晚了。”
“我知道，人家想你嘛，你不是都很晚睡嗎？”黎筠的語氣頗為興奮。“人家才從巴黎回來，時差還調不過來嘛。對了，要不要一起出來喝一杯？我現在跟朋友在京華城樓上的Bar。”
“恐怕不行。”雷競天壓低聲音，怕吵醒睡夢中的周伊靚，但刻意壓低的嗓音聽起來溫柔又多情。“現在真的不方便，改天吧，我在忙。”
“忙？現在都幾點了？你在忙什麼嘛？”黎筠不解，力持平穩的聲調里難掩失望。“好久好久沒見到你了，人家很想念你，你就出來一下下就好！”
“不行，真的有重要的事。”他堅定地拒絕。
“你好掃興，到底在忙什麼事情？”黎筠撒嬌低囔道：“你都沒想我喔？好壞喔！”
“別鬧了。”雷競天不喜歡她逾越了普通朋友間的分寸。“真的走不開，有個朋友現在生病在家，我要陪着她。”
“朋友？女的？”黎筠沉下聲調，嚴肅問道。
“是。”雷競天據實以告。
“女朋友？”黎筠聲音更低了。
“嗯。”雷競天肯定地答。“她對我很重要。”
“原來如此。”黎筠嘆了口氣，不開心的責備他。“一開始你就實話實說，幹嘛遮遮掩掩的？我又不是不講理的女人。競天，其實我也知道在你心裏我不算什麼了不得的角色，只是我……”
話說不下去了，黎筠握着手機一再大口喘氣。
就算對他不敢有太多期待，但當確認雷競天果真心有所屬時，黎筠的心情真的非常難過。
認識他以來，她對雷競天始終有着深切的愛慕之意，雖然他從沒有響應，以她耿直的個性也不喜歡委屈自己。然而，別的男人與他相較之下遠遠失色，她找不到看得上眼的男人，只好把心暫時留在他身上。現在他有了心上人，一時之間她實在很難接受。
“好了，不多說了，你自己玩得開心點，再見。”顧不了黎筠失落的情緒，因為惦記着周伊靚病情，雷競天快速收線。
周伊靚清楚聽到他說的話，感到心裏好酸，他輕聲細語對另一個女人說話的語調令她的心不斷揪扯，然而，他就算有女朋友也不干她的事。
翻了個身，周伊靚把自己深深埋進棉被裏，努力壓下心頭酸澀滋味，不願再多想什麼。
“醒了嗎？”雷競天感覺到她的動靜，趨前問道：“有沒有好一點？對不起，剛剛講電話把你吵醒了。”
“沒、沒有。”周伊靚頭埋在棉被裏，含糊道：”我沒聽到……”
“再多睡一下。”雷競天拍拍她，語調溫柔。“我在這裏陪你，別怕。”
“唔。”捲起被子，她把自己埋得更緊密，心中彷彿有道聲音在警告！
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他不該出現在這裏，不該跟她靠得那樣近，就算兩人在一起的感覺是那麼充實美好，那也只適合存在夢裏。
她的人生不該有他同行，睡醒之後，她一定要把這一切都忘得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