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餘杭

夜深了,在這萬籟俱寂的晚上,周家夫人的院落,卻見僕人們匆忙來去。

“嬤嬤,我好怕。”周夫人握緊奶娘粗糙的大手顫聲道。雖然出入房間的,都是可以信任之人,但她除了肉體上的痛苦,此時折磨她的還有精神上的恐懼感。

劉嬤嬤了解地輕拍她的手,“放心,我都準備好了,不會讓你失望的。”

這已經是她家小姐第五次生產了,前面四次都是女孩,所以這回非生個男孩不可,因為這攸關着周家繼承人的問題。

餘杭周家是名門世族,但周明暉這一代卻人丁單薄,只有他這一個兒子,而且他幼年即喪父喪母,於是為了香火傳承,除了明媒正娶的元配妻子外,周家的族長讓唯一的男丁毫無節制地藏嬌納妾。

說也邪門,無論周明暉如何挑揀,他的妻妾們就是沒能為他生個兒子,眼看着自己四十有五,還生不出個能傳香火的兒子,簡直讓他夜不成眠。

更教他顏面掃地的是,十一個女兒的出生,似乎間接提出證明,生不齣兒子是因為他的無能所致,所以這回周夫人以三十好幾的高齡再次懷孕,對他而言既心喜又擔憂。

還有一個人也是這種心情,劉嬤嬤比誰都清楚這次生產的重要性,因為周家的財富,能否確定留在自家人手裏,就看今晚的結果了。

於是她用重金收買了產婆,無論今晚周夫人是生男生女,只有一個消息能從產房傳出去,那就是——周家終於有了繼承人。

“嬤嬤……”周夫人痛苦的呻吟着,陣痛越來越密集,依過去的經驗,她知道孩子快要出生了。

“夫人要生了!”產婆檢查之後宣佈道,“你們快去準備好熱水。”

婢女們急忙去提來熱水。

不久產婆看見嬰兒的頭微露出來,她撫着周夫人隆起的腹部,溫和的指示,“夫人,用力推一下。”

產婆的話才說完,周夫人感到下腹一陣劇痛而喘息起來,接着她發出嘶啞的喊叫聲,孩子終於生了出來。她想看看嬰兒的性別,但這次生產把她累壞了,怎麼努力就是無法將模糊的視線集中起來。

抱着紅通通的嬰兒,產婆眼神憂慮又無奈地看向劉嬤嬤,後者銳聲道:“照我吩咐的說,一切後果由我負責。”

產婆點點頭,“是的。”她將嬰兒交給婢女清洗乾淨。

在此同時,一個冷酷至極的聲音跟着響起——

“李大嬸,當心你的舌頭,別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劉嬤嬤目光炯炯的瞪着產婆,語氣嚴厲地提出警告。

李大嬸臉色一白,趕緊保證道:“劉嬤嬤,我知道輕重的。再說周夫人是個大好人,又對我有着莫大的恩情,我也不希望看到她後半輩子抬不起頭過日子啊!”

她知道名門望族首重傳承,如果周夫人生不齣兒子,為了這一房的血脈,周明暉迫於現實,可能必須從同宗近支中擇優選人,承跳自己的香火。

但過繼來的孩子總是隔了一層,等周夫人上了歲數,抱來的孩子能不能有孝心奉養,沒有人敢拍胸脯打包票,如果大失所望,那晚年的日子會有多凄涼是可想而知。

“嬤嬤……”周夫人虛弱地開口。她知道自己定又生了個女兒,否則劉嬤嬤不會不告訴她好消息的。

劉嬤嬤聽見聲音,走近床榻。

周夫人勉力睜開眼睛,等着劉嬤嬤開口,但後者只重複先前告訴她的話。

“別擔心,一切有我呢。現在當個乖孩子,把葯喝完就閉上眼睛休息。”

周夫人一聽這話,眼中立時盈滿淚水。

“別哭,眼淚解決不了事情。”劉嬤嬤眸子裏射出譴責的光芒,但語氣卻是溫柔的,將摻着安眠和補身的葯汁喂進她嘴裏,不一會兒,藥效發揮作用,周夫人打起呵欠,終於在擔憂中沉沉入睡,

趁着劉嬤嬤在服侍王子之際,李大嬸環視了房間一眼,真是奇怪,如果是要換子,她沒見到房間裏有其他的嬰兒。

“劉嬤嬤,你打算怎麼做?”她忍不住好奇地問。

“先暫時女扮男裝,躲過這一劫再說吧。”劉嬤嬤思索了一下,平靜地回答。“這些事你不需要擔心,只要聽我的吩咐行事就不會有問題。你還記得我交代的話吧?”

從她的聲音可以聽出,她似乎不怎麼擔心事情會有被揭穿的—天,但李大嬸卻讀這個辦法給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才點頭回應。

“記得,就說夫人因中年得子,加上產後虛弱需要調養,所以謝絕一切的訪客。更重要的是小少爺的安全,為免探訪者從外頭帶來穢氣,以致中邪祟、逢兇險什麼的,除自家人之外不讓任何人接近他。”

話雖如此,李大嬸對劉嬤嬤的大膽行徑仍覺得不可思議,只是礙於膽怯不敢表示出來,她述有一種感覺,這個實際掌握周家權力的女人,為免失勢定還有後續的計劃。她聰明的不去探究,深知好奇只會讓她早早送命。

接下來事情發展得很順利,周明暉對自己終於得子愛如珍寶,自是聽從建議,對孩子保護得幾乎到無微不至的地步。

這情形到了一年之後,才因一件事而有了變化。

今年早春,周明暉不小心受了風寒,久久不愈,這使得他因少年時就縱慾過度,原本就氣虛體弱的身子,又因此而添了許多的病症,就這樣拖了一個多月,周明暉終究敵不過病魔的召喚,撒手人寰。

當他的妻妾和親朋好友傷心難過之際,只有劉嬤嬤鎮定如常,她將周夫人拉到房間說話。

“小姐,我們面臨的危機,該想個辦法應付了。”

“嬤嬤,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周夫人睜着一雙哭紅的眼晴,困惑不解地問道。

“唉!”劉嬤嬤嘆了一口氣。這就是她的小姐,稟性敦厚老實而且庸懦,這些年如果不是有自己照看着,真不知道她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

“廷嘩少爺的事,我們必須要未雨綢繆,”劉嬤嬤無奈地提醒道。

“廷嘩的事?”周夫人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接着她恍然大悟,終於了解劉嬤嬤在擔心何事了。一陣恐慌襲過心頭,她及時用手捂住嘴巴,壓下一聲驚叫。

可不是嗎?她一直在逃避的問題,現在得儘早找出辦法解決才行。

“嬤嬤,這可怎麼辦才好?等廷曄‘洞房花燭’時,可瞞不了人的。”

劉嬤嬤對此倒是一點都不擔心,嘴角還露出自信和詭譎的微笑。為了阻止家產落到堂族之手,她早在十年前就偷偷準備好一切了。

“放心,不會有事的,不過,你一定要聽我的話,才能度過這次的危機。”她走到旁邊的布幔后,牽着一名小臉有着憂鬱,卻不失俊秀的男孩走出來,

“嬤嬤,這男孩是誰?”周夫人困惑地問道,覺得這小男孩有點像過世的丈夫,他的眉眼間也有着熟悉的影子,在她的記憶中,似乎在哪裏看過這雙特別深邃的黑眸。

劉纏嬤明白她的困惑,傾身在周夫人的耳旁低聲道:“我跟你說一件事……”

過了片刻,只見周夫人聽得目瞪口呆,顯然被劉嬤嬤的話嚇了一大跳,忍不住驚喘出聲。

“我的天!”這是第一次,周夫人對劉嬤纏湧上一股恐懼和寒意。

老天!她的奶娘,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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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後江都

“撓兒,我們偷偷離開這裏吧。”一個面容英挺的年輕人,兩手捧着一張艷麗的容頗深情款款地說。“至於生活你大可放心,我可以當保鏢養活你的。”

少女看來欣喜若狂,直點着頭,“好,鈞哥哥,我們一起走。”

打從十年前,吳鈞跟着他父親住進虞府開始,他們兩人即因年齡相仿,很快就成為朋友,兩人可說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

對虞妍嬈來說,吳鈞是她所見過的男人之中,最英俊瀟洒的一個了,一顆芳心早系在他的身上。

起初虞老爺並不在意,也深信吳鈞應該了解兩人的身分天差地遠,絕對不敢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妄想一步登天。

但隨着兩人的年紀漸長,女兒的心思已是眾人皆知,虞韜這才驚覺不能讓事情這樣發展下去,於是他命令吳鈞和其家人馬上離開江都。

即使如此,還是阻止不了兩顆年輕且熾熱的心,在虞妍嬈的貼身丫頭掩護下,兩人仍不時在她的寢房幽會。

“嬈兒……”吳鈞感動地輕喚着她的名字。他終於可以娶她為妻了,橫亘在他們之間的身分問題,再也阻止不了渴望在一起的心。

更重要的是——她選擇了他,願意放棄一切,準備跟隨他到天涯海角。滿足的感覺淹沒了吳鈞,他泛着喜悅的心情將她拉向自己,低頭吻上她的唇。

情竇初開的美艷少女,對這種親密的行為,似乎是習以為常,她的唇辦自然分開,允許他的舌頭深入探索、逗弄,她喜歡那種混雜着甜蜜而熾熱的感覺。

站在門外把風的丫頭,可沒裏面的兩人那般地好心情了,她不住絞扭着雙手,在院子裏踱來踱去,深怕有任何人靠近這裏。

但世事總是不如人意,虞韜和一名中年婦人、幾名家丁,緩緩往這個院落而來。他是來向女兒報喜的,定親十年的餘杭周家,終於派媒人來傳話,預定兩個月後前來迎娶。

虞韜在高興之餘,眼尖的發現丫頭的不對勁,因為她看見他拔腿就想跑,這個反常的舉動,不禁讓他大感疑惑,但他隨即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他勃然變色,“抓住她!”隨着這聲怒吼,他快步採到女兒的寢房外,一腳將門給踹開來,只見他女兒和吳鈞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

“爹……”虞妍嬈一張俏臉雪白,聲音微顫地輕喚。

吳鈞也是吃了一驚。“老爺……”聲音里有着明顯的恐慌。

“吳鈞,你這該死的畜生,簡直禽獸不如!”虞韜鐵青着臉咒罵道。在冷冽的話聲落下的同時,他身形快如閃電的扯開吳鈞,後者被扯離床榻,摔落在地上。

吳鈞悶哼一聲不敢有半點反抗,這件事再怎麼說也是他不對在先。對於這段時間自己和嬈兒的幽會情事,他至此才深感愧疚和後悔,嬈兒畢竟還年輕,不知道這世界對名節受損的女人是如何的嚴酷,而他很清楚,可他卻選擇漠視。

虞韜罵得對,他真是禽獸不如。

吳鈞狼狽的站起來,想跟虞韜真心致歉,但後者卻先抬起腳往他身上又是一陣猛踢狠打。

虞妍嬈從沒看過父親如此氣憤過,眼見怒不可遏的父親,簡直是想將吳鈞置於死地的模樣,她難掩驚恐地尖叫。

“爹,你不要再打了,他會沒命的!”

吳鈞的慘嘶哀號更聲聲刺痛了她,虞妍嬈顧不得自己此刻的狼狽狀,立即衝下床奔到他身旁欲加以保護,但——

啪的一聲,她整個人僵住了,因為虞韜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

“賤人!你真不知羞恥。堂堂一個雲英未嫁的千金小姐,居然跟個下人做出這種玷辱家聲的事情。”虞韜氣急敗壞地戟指怒罵,忽地,他想到兩個月後即將面臨到的難堪……

老天!如果周家發現他的女兒已經……不行!這個臉他可萬萬丟不起。

再說這門婚事,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攀上的,這幾年虞家的生意蒸蒸日上,也是拜此聯姻所賜,他可不願這些既得利益,白白讓女兒給葬送掉。

冷靜下來,他必須先確定這件事,然後再想個辦法解決。也就是說,萬一女兒已經不是清白之身,他必須在洞房花燭夜,製造假象矇混過關才行。

“錢嬤嬤,你進來幫小姐檢查。”虞韜轉身看向門口,面無表情的對着站在門外的婦人下令,

虞妍嬈被生平第一記耳光嚇壞了,但仍不及這句命令讓她震驚。“爹,你不要這麼做啊!”她承認自己的行為有愧,但她不認為和吳鈞相愛有什麼錯,使她被當成娼妓似地受到這種極盡羞辱的待遇。

虞韜對女兒的話置若罔聞,命人將滿身是血,已昏過去的吳鈞拖到門外,然後把門關上,靜候消息。

寢房裏傳出虞妍嬈的無助低泣,接着是辱罵和詛咒之聲,但只維持了一會兒,錢嬤嬤隨即打開房門走出來,向虞韜點頭示意虞妍嬈仍是清白之身後,他才鬆了一口氣,終於放下心。

“拉下去,把他們交給縣太爺發配北疆,兩人永不得南回。”虞韜轉身對隨從下着命令,還無聲地做個殺無赦的手勢,是要他們在途中,一刀宰了吳鈞和小丫頭滅口的意思。

虞韜再轉過身,對站在房間裏嘴溢血絲的女兒絲毫不為所動,“還有一件事應該讓你知道,兩個月後周家即將來迎娶,你如果膽敢反抗,做出丟我臉面的行為,我會教你後悔莫及,”

這番話引得虞妍撓張口要抗議,但虞韜冷冽的眼神阻止了她。

“女兒,‘後悔莫及’的意思是說,再惹我不高興,我會把吳鈞剁得屍骨不存,連一丁點殘渣都不剩,你如果聰明懂事,最好不要懷疑我說的話。”這是他剛才想到脅迫女兒乖乖就範的辦法。

虞韜的堅決表現得再明白不過了,接着他又肅然道:“嫁到周家后,希望你不要故態復萌,做出跟別人幽會的醜事,假若因此而讓人給休了,你別妄想能回家來,我不會收留你的,說清楚一點,你再也不是我的女兒、虞家的子孫,聽清楚了嗎?”

虞妍撓嚇白了臉,父親話里透着的輕蔑和冷意,讓她渾身戰慄。這一刻,她終於徹底了解,父親為了逼她屆服,定會採取一切必要的手段。

她不能讓吳鈞為了自己而喪命,但她也不願意嫁到餘杭周家,怎麼辦呢?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她慌亂的思考着,但直到虞韜拂袖寓去已有一段時間之後,她仍沒有想出一個好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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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杭

周子訓手持帳本,往義母周夫人的院落走去。

他走過東大廳。正想轉進正房大院時,只見一人手裏拿着小石頭,往院門口的一棵大樹,發泄鬱悶似的一陣猛擊。

“廷嘩,怎麼發這麼大的脾氣,又是誰招惹你了?”對這個小自己九歲、自小女扮男裝長大的女孩,周子訓比誰都要了解和同情她。

周廷嘩撇過頭,憤然地回答,“你這是明知故問!這個宅子裏、還有誰敢給我臉色看!”

唉!周子訓暗嘆口氣,只有這個忙他幫不上。

“你站在這裏,就為了紓發怒氣和不滿?”他望着矮自己一個頭的周廷嘩,有點困惑地問道。

依自己對她的了解,周廷嘩躲避某個老太婆唯恐不及,不可能為了這麼點氣,自投羅網地往正房院子跑。

果然,周廷嘩聽了臉色一沉,“如果是這麼簡單就好了。我跟你一樣,都是‘嬤嬤大人’召喚來的。”

“哦?”周子訓警覺事情有點詭異。周廷嘩口中的。嬤嬤大人”,一向不喜歡看到他出現在她面前,今天是有什麼大事需要她親自交代一聲嗎?

“大哥,你想那個老太婆,又想出什麼詭計來折磨我嗎?”周廷嘩也感覺到不對勁,不禁有點擔心地問他的意見。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有些奇怪。”周子訓深思地撫着下巴。

“那怎麼辦?難道我就脫離不了這個惡夢嗎?”周廷嘩懊惱地搔着頭,一副即將要被殺頭的惶然模樣。

“冷靜一點,都還不知道是什麼事呢,不要自己就先亂了陣腳。”周子訓忙按住她的肩頭,安撫道。

周廷嘩揮開他的手,兩手插在腰間,咬着牙忿忿地道:“你說得倒是簡單,我這些年來,女——”

“住口!”周子訓語氣嚴厲地打斷他,兩人就這樣直直盯視着彼此。

一會兒后,周廷嘩的眸中浮現盈盈的淚光。“大哥,我真的很想回復身分,即使只有一天也好。”

十九歲了,她連當一天女人的機會都沒有,每天看着打扮得花姿招展的丫頭,她心裏十分羨慕,不知什麼時候才可以把自己裝扮成嬌俏可愛的模樣。

她時常不自覺地以渴望的眼神望着她們,對她這種行徑,大多數的女人皆搖頭嘆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將來必然也是個荒淫之徒。”但男人們卻暗自笑話着,因為他們從未看過她有實際的行動。

更可恨的是,為了這個該死的假身分,她必須學習男人的言行舉止,甚至為了強身而習武,使得她的身材比一般男人還要來得高,只有站在兄長面前,她才能顯現出一絲女人的纖細。

“廷嘩,我明白你的心情。”因為他也是個身分不明,行事無法自主的人啊!周子訓暗忖。

他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柔聲勸道:“不要讓義母等太久,我們進去吧。”

周廷嘩抬起秀氣的臉,望人他深邃的眸中,然後她以了解和憐憫的心情,輕輕點了一下頭,兩人二同跨進正房大院。

大廳里,一名中年貴婦坐在有着精緻雕紋的椅子上,而年逾七十的劉嬤嬤,則坐在她的下首。

“母親。”周廷嘩先上前施禮,然後站在一旁。

周子訓跟着上前,“義母。”他恭敬地行完禮,再看向另一邊,“劉嬤嬤。”

劉嬤嬤一臉冷漠地頷首回禮。

這個表情周子訓從小看到大,已經習以為常,也不以為意。

他轉回身對周夫人微微一笑,“義母,這是帳本,請您過目。”他將手中的帳本恭謹地遞上前。

周夫人慈祥地點頭,伸手指着一旁的小几,“先撂在這兒,待會再看吧。”接着她露出不太自然的表情,好像有點難以啟齒。

“子訓,今天我找你過采,是有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

“義母,您有什麼話儘管交代。”周子訓忙不迭的接口。

他自知身分,母親的庭訓他也牢記在心:做人不可貪圖非本分之想,要腳踏實地、知思圖報,所以即使他是周明暉的親骨肉,卻以義子的身分被周夫人收養,他也沒有任何的怨言。

母親在世時,他每晚入睡前必聽的一段往事,就是有關周夫人的善行義舉。那一年母親在太原被掠賣為奴,輾轉賣到江南的妓院,因為受不了長期的虐待和皮肉之苦,有一晚她乘機逃了出來。

由於她外族的血統,在這充滿歧視的中原根本無法生存,當她萬念俱灰準備投水自盡時,適巧讓周夫人遇上給救了起來,進而善心收留。

如此過了兩年安逸的日子后,有一天劉嬤嬤忽然找上門,跟她說了一個希望她能幫忙的計劃。

為了鞏固周夫人主母的地位,劉嬤嬤瞞着周夫人,私下安排她去服侍周明暉,直到有孕后,再以想回鄉為理由,讓她離開周家,然後劉嬤嬤將她安置在一個地方,等待有一天需要她的時候。

十年後她終於派上用場,周子訓也被帶回周家,周夫人跟他直言,說她需要有個可以信任的人陪伴兒子,並希望他將來能幫忙周廷嘩管理龐大的家產,但這些都是表面上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充滿詭秘和不堪的。

看着周子訓絲毫不作假的表情,周夫人更感窘迫和羞愧。

“是這樣的,那……那個……。勉強試了一劊乙,她實在無法開口,只好轉向劉按嬤求救。“嬤嬤,我看這是你跟他們說吧。”

周子訓和周廷嘩交換個眼神,心裏的疑慮更深了,到底是什麼事讓她如此難以啟口呢?

“好吧,就由我來說吧。”劉嬤嬤拄着拐杖,緩緩站起來,她先以着若有所思的眼神看了周子訓一眼,再轉頭看着周廷嘩,“少爺,你也老大不小,該給你娶房媳婦,好讓周家的血脈得以傳承下去。”

周廷嘩本以為她又要嘮叨自己什麼,不屑地將頭掀向另一邊,直到她說出語驚四座的話。

她不敢置信的睜大眼睛瞪着劉嬤嬤,“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我是女的耶!”她毫不客氣地斥責,然後又嘲諷地加上一句:“當然,如果你還沒老到忘記的話。”

這個時候,周廷嘩真恨自己的母親,為什麼始終擺脫不了這個利慾薰心的女人?更糟糕的是,還連帶讓她和大哥受到牽連,過着身不由己的生活。

周子訓也覺得這個主意太教人震驚了,他從沒聽過女人還可以娶妻生子的,雖然名義上廷嘩是個男人。不過對此事他難以表示意見,免得落人話柄,說自己動機不純。

劉嬤嬤冷靜地面對周廷曄的怒氣,“廷嘩少爺,這可由不得你作主。我們已經跟江都的虞老爺說好了,兩個月後就要迎娶虞家小姐進門。”

“什麼?!”周廷嘩驚呼一聲,她沒有聽錯吧?“娘,我不是早要您退婚了嗎?這可關繫着一個女人的終身幸福……不!是兩個女人。”

周夫人見女兒氣白了俏臉,不禁膽怯地一顫,幸好劉嬤嬤把話接了過去。

“這是為了整個家族的利益,所以個人的一切都要放到一邊。”她理直氣壯地反駁。“不要忘記,你母親也為此付出了不少的代價,所以在你抱怨之際,也該為你母親親想想吧。”

“那麼我想請問偉大的嬤嬤大人,女人跟女人怎麼生小孩啊?”周廷嘩氣得兩頰通紅,咬牙切齒地問道。

她怎麼也沒想得到的答案竟是——

“當然不是你來生。”劉嬤嬤不疾不徐地回答,視線移到站立一旁的周子訓身上。“而是你。”

”什麼?!”周子訓和周廷嘩同時大叫,尤其是前者,更是受到前所未有的驚嚇,這實在是太駭人聽聞了。

“我拒絕。”周子訓斷然否決這個提議。“義母,無論您交代我做什麼,我從來不曾反對過,但這件事實在太荒唐了,說什麼我也不會答應。這不只是廷嘩一生的幸福,也攸關虞小姐的終身,這個重擔要我一肩挑起,我實在沒有辦法,更何況它是件既不道德且不負責任的事。”他知道自己的話傷害了周夫人,但他不能不說,他實在無法坐視泯減良心的事發生在周家。

大廳里陷入一片沉默中,周夫人的臉色瞬間刷白,她不怪周子訓,畢竟他說的是真話,也不是故意要反抗自己。她也清楚這件事匪夷所思,但她們不能不做呀!否則十九年來的心血,全都白費了不說,還會惹出不可想像的大災難。

“子訓——”

“是的,責任!就是因為責任,才讓你存在於周家。”劉嬤嬤厲聲接口。從她身上散發出的怒氣,已足夠讓周子訓明白,她是如何憤溉他居然敢這樣批評她們。

一向對事物敏銳的周子訓,對她頗堪玩味的話不由得大皺眉頭,“劉嬤嬤,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質疑地問道。

”意思很簡單,你的出生只是我為了讓周家的財產不落入旁支宗族手中的手段,你就是為了這個理由而存在周家,簡單的說,你是為周家傳宗接代的工具,這樣你聽明白了嗎?”劉嬤嬤冷冷倒答,眼裏卻是怒火熊熊。想當年,那個愚蠢的低下女人,一味地只想要報恩,卻不知道方法,但也是那女人提供她這個極佳的點子。

“什麼?!”周子訓渾身一震,“不!這不可能是真的。母親命令我進周家,是為了替她報恩,才不是像你說得這樣。”他猛搖着頭,拒絕相信。

在過去的歲月中,周子訓一直深信是父親的荒淫導致母親懷孕,她為此深覺有愧於周夫人的救命之思,才匆匆離開周家,無意中讓劉嬤嬤接手救助,所以他對劉嬤嬤始終抱持着感激的態度,容忍她的冷漠和蔑視,沒想到真相竟是如此不堪。

“哼!我如果不這樣交代你母親,你會這麼輕易答應我,離開病重的母親到周家來嗎?。劉嬤嬤眼神似冰,語氣輕蔑,一點也不為自己的冷酷無情,感到絲毫的愧疚。

不!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他是為了母親、周夫人和妹妹,這些年來才如此忍辱負重、卑躬屈膝。但看看他得到的是什麼?一個天大的謊言,老天爺讓他連最後的親情都破碎了。

周子訓感到異常的痛心,“義母,您早知道這一切嗎?”他聲音微顫地問道。”

“子訓,對不起。”周夫人淚流滿面,哽咽地道歉。“這件事情,我雖然是在你父親去世后才得知,但木已成舟,我……”她羞愧得說不出話來。

其實周夫人也萬分懊悔,當年為了一已之私聽了劉嬤嬤的話,結果讓兩個年輕的生命從此蒙上陰霾。但大錯已經鑄成,現在他們全都在一條船上,萬一這個秘密被人知曉,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思及此,周夫人顧不得尊嚴,起身就要跪了下去。

“義母,不可!”周子訓眼明手快,及時阻止了她。

“您——”既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不過周夫人沒有牽扯進最初的陰謀,還是教他心裏好過了些。

可是……這怎麼辦呢?唉,這下子他要傷透腦筋了。

“子訓,義母求求你!”周夫人可憐兮兮地懇求。

周子訓不語地踱着方步,不時將眼光瞥向周夫人和周廷嘩,良心和親情在他心裏拔河。

沉默了有好長一段時間,他終於下了決定——

“好吧,我答應就是。”他的語氣里有着深深的無奈。

聞言,周廷曄不敢置信,“大哥?”

從剛才聽到現在,她早氣歪了一張俏臉,更深為大哥感到忿忿不平,以為他會拒絕的,沒想到……

周子訓苦澀地看了她一眼,“廷嘩,你以為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他現在只能把她們母女的未來放在第一位考量,不如此他還能怎麼辦?

但在他昧着良心答應之後,老天爺會給他什麼懲罰呢?周子訓突然感到無比的寒冷,心裏十分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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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忌的情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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