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天見面,自己都驚訝,我竟能以如此冷靜淡然的態度對待他。
他見我心情轉好,大膽的湊上前來,“你昨天在鬧什麼彆扭啊?”
“沒什麼。我想事情而已。”
“啊?有什麼事情不能告訴哥哥我的,快說來聽聽。”
我的微笑無懈可擊:“沒事,真的沒什麼。”
“哦。你不說就算了,悶在肚子裏慢慢孵小雞去吧。”他的調笑語氣,卻遮不斷眼神中的些微受傷。
我輕笑,然後回身做自己的事。知道他心中必定不爽快,其實我心中又何嘗舒坦?
是想過找他問個清楚,把我那些心事攤開來說個明白。可是,我以什麼立場?尤其是在我答應和劉羽月結婚的現在。
看着趙挺依然瀟洒不拘的樣子,我真有衝動將訂婚的消息告訴他,等着看他變色的一瞬間。我瘋狂的想確認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
“周成!”熟悉的聲音讓整天心不在焉的我,不自覺的一抖。
“恩?”我在病房大樓外的通道中收步回望。
趙挺幾個大步趕上,塞了包東西到我手上。
“這是什麼?”從外形真猜不出裏面的內容。
“你不是說你爸冬天有咳嗽毛病么,我認識人也這病,後來吃了一冬天中藥就沒再犯過。我看他那裏多就幫你弄了幾副,你過年回家讓你爸試試看。要是有效果,我再幫你配。”
“啊,麻煩你了,真不好意思。對了,一共多少錢我給你。”
趙挺一揮手,“不用,這幾副本來就是順手問人討來不要錢的。以後配得多,你再給錢好了。”
他說完就折去了車庫。我站在原地打開了紙包——唉……什麼順手,分明是特意去配了來的。
趙挺,你這樣教我如何死得了心?
這個溫柔的混蛋!混蛋
***
和劉羽月訂婚後,早晚要帶她回去見我父母。原來說好,過年一起回我家。
不巧她一個在國外的姑姑,過年要回國,所以她不方便離家,跟我回去的計劃只得作罷。
我承認,在聽到這消息后卑鄙的鬆了口氣。我們是幾天前決定要結婚的,這消息直到現在我都沒告訴家裏。說實話,光是想想俺爹娘的反應,就能理解我的不情願。他們保管給我來個訂婚、結婚、抱孫子三級跳遠。
家裏就不說了,趙挺那我也一直瞞着。其實也不是故意要瞞什麼,不過是沒合適的機會開口。
我不知道,自己這些不尋常的小心思,趙挺究竟看出來了幾分。見他面上那派不正經的腔調,實在猜不透他究竟隱藏了多少東西在底下。哪像我,心中稍微有個什麼事情,趙挺總是會靈敏的覺察到,害我非常之鬱悶。
眼看着年關將近,我還是決定先好好過完這個年,回來了再煩惱這些事。也許根本沒什麼可煩惱的,說不定趙挺知道了也就笑着恭喜我們,那樣的話,我還能說什麼呢?
過年我要回家,年初五回來值班。訂的車票是在大年夜那天的上午,正好晚上到家。過年時這票難買,也是趙挺托熟人幫忙弄來的。我也被他照顧習慣了,沒什麼不好意思。
臨走前一晚輪到我值班,還是照常的輕鬆自在,沒什麼大事。夜查房結束后,我一直和劉羽月互發短訊息在指聊。我第二天一早值班結束就走,新年前沒機會遇上她了。
我精神不好,十點多就去值班房睡了。躺下沒半小時剛睡得迷迷糊糊之際,卻聽到了開門聲。
真奇怪了,就算有情況護士來喊,也只會敲門罷了。我迷着眼睛看去,睡意一下子給嚇跑。
趙挺!他怎麼三更半夜會跑這裏來?
“你怎麼來了?”我披衣坐起,知道自己肯定一臉沒睡醒的懵怔樣。
他拉過椅子坐床邊,開口就大剌剌直接問:“你要結婚?”
“你怎麼知道的?”我一驚,不由脫口反問。等話出口,才反應過來,肯定是劉羽月那傳出的話,不知怎麼就讓趙挺聽去了。
“我不能知道么?”他垂頭苦笑,我看不清他眼中閃爍的是何種情緒,“幹嘛不早點告訴我?”
“我們定了沒幾天,不想太張揚。等準備的差不多了再說。”
“哼,難道你打算到結婚前一天再告訴我么?”
我一愣,聽到他的冷哼,再聽到這飄着濃濃諷刺味道的問話,木頭都知道趙挺在生氣。
“你生氣了?因為我沒早點告訴你這事?”小心翼翼的試探。
“生氣?我有什麼資格生氣?你就算結婚離婚個一百次也不關我事!”他說著別開頭支着椅背憤憤然。
我有點好笑,不知道為什麼他話中的酸味讓我心情突然大好,我戲謔的問:“你今天沒喝酒吧?”
趙挺忽得抬頭盯着我:“你放心!我現在很清醒,不會隨便壓着你。至於你的貞潔更是無憂。”
我腦中像炸開了般,好一陣暈旋才恢復:“你……你意思是你全部記得?我送你回家那次的事?”
“哼!”他氣勢傲人的緩緩站起了身:“不必擔心,我不會再打擾你,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他走到門口時,我才找回了聲音:“你究竟什麼意思!?”
他一手搭在門把手上,回頭看着我。
“我剛打算結婚,你跑來說這麼一通話,究竟你是什麼意思!”
“我……”
不想聽他的解釋,我任由胸中爆發的激流引導,“你一直這樣!你說喜歡我,隔一天卻立刻叫我好好談戀愛!上次出事你幫了我這麼大忙,可回頭你還和別人上床!你讓我怎麼想!我不懂,真不懂!”
“周成……”他不知何時已來到我面前,面上表情難辨。
我揮開他搭上我肩的手,“你既然對我毫不在意,那做什麼對我這樣好!”
“周成。”
我別開與他對視的視線,心中的委屈愈來愈盛,只感覺酸澀全湧上眼眶。努力將臉埋在被子中,不敢看趙挺:“你快走!不想看見你。”
“成!”
等我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死死摟緊,“成……成……”
那一遍遍呼喚我名字的聲音,壓抑着無數情緒在內。趙挺埋首在我頸窩處,我渾身輕顫,任由他扣着我全身。
突覺頸窩一陣濕濕涼涼,我驚訝的低頭看去,卻推不開緊緊貼着我人。
“別看!”他的聲音帶着濃濃的哽咽。
我震驚的好半天才找回言語:“趙挺……唔……”
喚出他名字的下一秒,我的唇舌被封住。
然後,我閉起了眼,緩緩伸手勾住他的脖頸。
他的淚,淌到了我臉上。
這是我們之間分享的第一個吻,在彼此清醒的意識到正發生什麼的情況下。我已經什麼都顧不了,順從本能回應着。
道德的界線,責任的壓力——撇開這些,我才知道自己的渴望有多深。
不知道以後會怎樣,這一刻,只想緊緊抓住。
不同於酒醉后的狂猛,趙挺的吻,漸漸溫柔的讓我心疼。恰如他一片片的情誼,補綴出深情的一張網,將我困得無法逃脫。
帶着淡咸滋味的液體,自唇角滲入,不知是我的淚,還是他的淚。
原來已經渴望了這麼久啊,從身體內部叫囂而起的痛苦讓我第一次體會到,一個吻,可以有多麼心酸。
沒有將來、只有現在的絕望,將我驅迫得無處可避,只想抓住這一刻。
“不要哭。”互頂着額頭,趙挺輕輕低喃道。
“你也是。”我淡淡笑着,感覺他的大掌插在我後腦發中慢慢撫弄,有種安心浮上心頭。
兩相對坐,靜靜的擁着。
“怎麼會喜歡我?”
這一直是我心中最大的疑惑,在反覆思索都找不到自己有何吸引人的地方后,愈發的好奇。
一片沉靜,久到我忍不住回頭看他,趙挺才微笑着回答:“如果說我早就認識你了呢?”
“早就認識?”這句話實在太模糊,“什麼時候?”
“恩……讓我想想,大概是六年前吧。”
“六年前?”這個答案實在出乎意料。細細一算,我工作三年半,醫科念五年,六年前的話我才大三。怎麼想我都沒機會遇上他啊。
“有次晚上,在永安路,我在那吃飯,那時我第一次進修結束回國,還沒和前妻離婚。和幾個好朋友一起約出去吃飯,吃完飯我送一起吃飯的一個女孩子回家。她在路邊等我開車過來,我遠遠過去時正好看見她包被飛賊搶了就跑。當時我都沒反應過來,就見邊上有人追了上去。”
他說到這裏含笑望過來。我的一段記憶猛的被鉤起,驚訝道:“原來是那次!”
見他點頭,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其實,那只是順便,我……我短跑一向很好。”
聽了我的解釋,趙挺忍不住笑出聲:“反正你見義勇為是事實,當時就見你跑起來像只小豹子,看得我一下子就愣了。結果你衣服被那小賊扯破了,我要給你錢,你又不肯收。我還想這小子挺有意思的,誰曉得等把小偷交給警察后,你居然一聲不響偷偷跑了。害我連個找的地方都沒有。”
“恩……就這樣?”說實話當時的情形我已經記不太清了,更別說想起那時候的趙挺長什麼樣子。我口氣滿是置疑的道:“你別告訴我啥一見鍾情哦。”
“哈!美得你!就你這副尊容還一見鍾情?”吃了我一拐子,趙挺才正經說下去:“總之那次我對你有了個印象,反正蠻深刻的。後來我忙着離婚、考在職博士,也沒時間胡思亂想。直到過了兩年,我都沒想到會這麼巧,在面試會上居然見着了你。看見你的那一刻,我居然會心跳加速,自己都覺得丟臉。後來,你就進了安愛。要知道我原來就動了心,然後你剛來那半年,和你一個科室日日相處,我就這麼陷下去了。”
我無言,趙挺的這些心事,我一無所知。只想着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卻沒料,我早成了他心頭一道痕迹。
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我不知道答案,但我可以確定,有些愛情真的不需要太多理由。正如我不再懷疑趙挺是否真的愛我,而我也坦然承認,我愛上了一個男人,他——趙挺。
我有些明白他那些日子的感受,那種一分一秒更重視對方,想接近卻不敢接近,想逃避又總是無處可逃的痛苦。三年前他選擇再次出國進修時,究竟是忍着何般的心痛?
想起這兩個月我的切身體會,那種痛苦煎熬,他已經品嘗了三年多。無可遏止的心疼,一涌而上。
摸索着湊上他的唇角,細細的吻着。感覺他渾身一顫,眼中壓抑的激動看得我更是心痛。我合眼,伸出舌尖探入他唇瓣間,纏了上去。大概是感覺到我前所未有的主動,趙挺終於從驚訝中恢復了行動力,然後我被他推抵在牆壁上,狠狠的索吻。如此激烈纏綿,是我從未經歷過的。
感覺他的手向內探去,我本來就是睡到一半胡亂披衣而起,他沒兩下就觸到了我衣內的肌膚。帶着微微涼意的掌,觸到原來溫熱的肌膚,引得我一陣顫慄。
想把一切都暫且拋開,不去那些責任、倫理,想順從這一刻的慾望。說實話,我已經被他急切的撫弄,撩撥得受不了了。
可轉念一想這畢竟是在醫院值班室,“趙挺……這裏不行。”這幾個字費了我大力才說出口。
“恩……”他氣息粗重的應到,想是也顧慮到了這問題。然後抽出了手,和我交頸而擁,老半天才平復下來。
對不起啊,我在心底偷偷吐舌頭。明明是我先挑撥得他忍不住,然後半路喊停,實在是有點缺德。
突然,我想起了一件事:“趙挺,你老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沒問題,今天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算問我最喜歡哪種體位,也都告訴你。”
“去死!”給他幾分好臉色就開始不正經了,我絕對認真的開口道:“你說實話,我進安愛,是不是和你有關?”
趙挺聽了我的問題,毫無表示,靜靜的伏在我肩上不語。
氣氛詭異的讓我受不了,我再度出口詢問:“我的意思是,我一點人脈關係都沒有,成績也一般,根本沒可能進我們醫院。是不是你……”
“是我!”
趙挺突然出聲截斷我下半句:“是我動手腳把你弄進的安愛,我告訴人事科的人,你是走我爸爸的關係來報的,還特意把你要到普外六區。因為我……好不容易再見到了你,這麼難得的機會,實在不願意眼睜睜讓你就這樣離開!”
我一時無語,趙挺這番表白,解開了我心頭一直以來的困惑。
可是等我理解了他話中意思,頓時心頭五味陳雜。事實的真相竟然是這麼……諷刺。
我以為只是兩個人偶遇后的相識、相知,甚乎於此刻的動情。誰料想這一切從起始就是他一手安排的。也談不上被愚弄,可是想到我無意中受了他這麼大的恩情,心頭就沉甸甸的。
“周成!你不要亂想,我安排你進安愛,真沒別的意思。既沒想要你報答什麼,也沒想過讓你喜歡上我。”見了我的臉色,趙挺語氣中帶上了幾分焦急。
雖然心頭還放不下,我還是勉強擠出了笑容:“我沒誤會,你別急。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不擇手段,強迫別人的傢伙。”
“恩……”他難得的露出害羞的表情,“你這麼想就好。看見你的時候,我就想,一個能毫不猶豫幫助陌生人的人,肯定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也一定會成為一個好醫生。”
“你這話……好耳熟,像電視劇台詞……”
“閉嘴!”趙挺翻了我一個白眼,看來我破壞氣氛的功力又有所精進。“你啊!聽見我誇你難為情了,就愛說這些掃興的話。你這傢伙怎麼這麼彆扭啊!”
我頓時啞口無言。趙挺啊趙挺,你不可以這麼了解我的啊,以後教我在你面前怎麼混呢?
“啊……怎麼辦呢,這以後的日子。”趙挺把自己放倒在床上。
聽到他這話,我心跟着一抽,是啊,以後怎麼辦呢?
我看向他,卻發現他也在看着我,就這麼對視良久,卻始終找不出言語來打破這沉重。
剛才表白那一瞬,也許是我這輩子最勇敢的時刻吧。該說的話也都說清楚了,雖然我沒直接把“喜歡”兩字說出口,但想必趙挺也明白了我的心意。
可是,喜歡之後呢?
趙挺是在等我的表示,這我明白。就如他將對我的心意壓抑了3年多才表露,現在,他還是不忍逼我做任何決定。
夜色溟溟,不斷的將我帶入深淵,只感覺壓抑的無法自處。剛才的勇敢激烈,漸漸平復了下去。而剩下的,是什麼?
寒意漸漸襲上了身,我卻懶得去拉被子蓋。恍惚間,所有的激動溫柔彷彿是場雲煙,留下的是寒冷徹骨。如果我選擇了這個男人的溫柔,那整個世界都會以冰冷來對我。
為了他,將過往的一切盡數否定拋棄?突然,我畏懼了,我沒有與整個世界為敵的決心與勇氣。
“趙挺,”不自覺的開了口,“我家裏人不會同意我跟個男人在一起的。”
他臉色稍變,低垂的眼帘沒有稍抬分毫來看我:“那你自己呢?”
“我自己……”心更沉了,“畢竟這裏不像國外那麼開放,就連我自己也一直不願承認喜歡上了同性。我以前覺得同性戀……很噁心,誰曉得我也有這麼一天,才明白事情不是這樣的。”
“你就直說吧,”趙挺合起了眼睛:“早些說清楚也好。”
一時氣氛冷到極點。心臟好似裂開了個大口子。
最後還是強迫自己開了口:“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有些東西我實在放不下。而且我家裏……早晚有一天我必須得結婚。所以說,能回頭的話,我們還是儘早回頭的好。”
“回頭……”他突的一笑,說不盡的哀傷凄清。
趙挺猛吸一口氣,站起了身。
“我明白了。你想回頭,我不會攔着你。”似乎開口想說什麼,可只是掀了幾下嘴唇沒發出聲音。
最後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離開了值班室。
陡然的滿室寂靜,來得突然而迅猛。
他說他明白了?他真的明白了?
愣愣的想着,心中的騷動一波強過一波,想立刻追出去找他把話說好好說清楚。
可是,追過去了我要說什麼呢?還有什麼話沒說清楚?或者說,有些事情我自己都還沒明白,教我又怎麼對他說?
自我厭棄來得突然而毫無準備。
不確定他心意前,我暗自鬱悶躁動;等確定了他的一往情深,我又擔心起將面對的壓力而選擇逃避,還傷害了他;現在他剛一放手,我又陷入後悔與不甘。
我這算什麼啊!這樣子的我,連自己都討厭。
明明想了斷,卻不想放棄最後一絲希望。我等着他考慮后是否有更多的表示,如果是那樣的話……就這麼痴痴的坐等了一晚,病區很平靜,護士沒來喊過。而握着的手機,也一直沒有過動靜。
天,就這麼亮了。
是這樣啊……我想笑,卻擠不輕鬆的表情。直到上了回家的長途汽車,我才留戀的放下這些心思。
那時我想,不要緊,反正回來后還有機會和趙挺好好再談。真要結束這段感情,我想是不會以這種方式的。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一晚趙挺在車中坐等了一晚,他的手機也一直沒動靜。
***
和前幾年一樣,過年我家和我大伯他們家,兩家人合在一起吃年夜飯。雖然這些年流行在飯店訂年夜飯,可我媽他們還是偏愛親自動手。兩家人都到齊了,我哥自然又是萬年缺席。
我哥哥回來一直是挑聖誕節假期,去年他結了婚,本打算回來補辦酒席。可是我媽那麼一病,身體弱了許多操勞不得。我哥要是回國肯定要麻煩到我媽,所以商量過後,去年就沒成行。
我這次回家一看,母親的精神真的不錯,這段日子注意了,她血壓一直控制得很穩定,看起來和發病前沒啥大區別了。不過畢竟有了前車之鑒,誰都不敢大意。
今年的年夜飯輪到大伯他們家準備,我媽省得操心。不過她還是閑不下來,用她的話來說,就是過年一定要有過年的氣氛,從年貨的購置到房間的清理。據我爸彙報,我媽整整忙碌了半個月,然後天天喊累,但我爸就沒明白她“忙”了些什麼。
我大伯一子一女,都已經成家。我堂姐去夫家過年,我堂哥他們一家三口帶了我小侄女回來。小丫頭念小學了,精怪得我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飯桌上氣氛熱烈當然是好事,可我也有自己的困擾。每聊上個十句話,話題就要向某個特定的方向漂移,比如我大伯母開口了:“小成又有女朋友了吧,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早呢早呢。”我陪着笑擋回去,順便趕緊將話題導回正位:“恩,這個香酥雞真好吃。”
“是嗎?我這還是在別人那學了,自己回來做的。這個訣竅就是……”
這麼來來回回的過招拆招,一頓年夜飯吃得我傷筋動骨。
如果說原來我不過是沒有主動把訂婚的消息通知家裏,那現在則是徹底的隱瞞。如果原來我該被判終生監禁,那現在是該直接打入死牢了事。
對劉羽月,我雖然心存歉意,但有些事,再自欺欺人下去,就變成一錯再錯了。無論怎麼說,她都是我很重視的人,我絕不希望自己的猶豫不決害了她。
離開原來的環境,在家這幾天我反而漸漸想明白了些,心中有了主張。
逃避,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會傷害所有人。我苦笑,又是老套的台詞,偏偏命中核心。
這麼一想,任憑我媽怎麼拷問,我堅決的守口如瓶。這點心思我還是有的,萬一讓她知道了訂婚的事,只怕明天她就要去訂喜糖、喜蛋了,順便通知所有的親戚好友。到那時,就算我不想結,也會被逼着隨便拖個雌性生物去登記。
在檢討自己何時變這麼狡猾的同時,我的心情卻一日低落過了一日。趙挺……一直沒來過聯絡。
每次手機鈴響,我都心情緊張的拿起來看,結果次次失望。想着過年,正好有借口打個電話去拜年,可每次選定了號碼就是沒勇氣撥下去。
如果他真的還在乎我,應該會主動來聯絡吧。揣着這樣的心思,日子就這麼一天天拖了過去。
一轉眼,就到離家回S市的日子了。我心底,竟隱隱生出不小的期盼。
告別了父母,我又踏上了歸途,年初五又回到了安愛醫院。不過,我沒立刻見到趙挺。
過年的假期雖然還有兩天,不過我都給排上了值班,一天二十四小時班,一天夜班。不過也只能等了,等七天的假期結束了,上班時自然能見到了。
說實話,隔了這麼幾天,非但沒冷靜下來,反而更加迫切的想馬上見到他。
我自信滿滿的這麼想,總感覺只要見到了他,心中的某些不舒服就能得到抒解。其實,我這幾日做夢都想着他的擁抱、他的親吻,還有他的喃喃細語。也許我很卑鄙,只是不捨得放開他給我的這些溫暖。想抓緊一點,更緊一點。
我已經微微後悔那天對他說的那些話。畢竟這些利害關係不是一早就明白了,如果真的能回頭,還會發展到這般地步嗎?
以後究竟該怎麼辦,我想和趙挺好好商量。只要再見到他就沒問題了,一定是這樣的!
我心中懷着這樣的念頭,因此當恢復上班的那天趙挺沒出現,着實讓我微微訝異,以及失落。
不露痕迹的打聽下來,沒人知情。因為這也不算大不了的事,反正上班第一天沒手術,少人也沒關係。
我就算心中不爽快,也沒太多心。所以,才會在快下班從陶主任那聽到消息的時候,徹底的不知所措。
——趙挺進了今年支援貧困山區的醫療成員名單,三天後出發,而且,這一去就要一整年。
***
“你找我什麼事?”我看向面前端坐的譚一鳴。
他輕扯嘴角,笑意卻沒有傳到眼中:“我也不繞圈子了,趙挺突然來這麼一下,我都給嚇到了。你們兩個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直覺的想反駁,可對上譚一鳴精明的視線,感覺自己的掩飾很蒼白。他可說是最清楚我和趙挺心結的人,雖然從沒正式說起過這些事,但遇到了總有些心照不宣的味道在內。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你直接去問他吧。”
譚一鳴冷笑:“他那裏要是問得出一句真話,我還有必要找你出來喝茶聊天嗎?”
我無言,原來又是個欺軟怕硬的主,趙挺那塊頑石撬不動,就來動我的腦筋。
“本來就沒什麼事啊,我是說我和他之間根本沒什麼。他自願支邊,可能是想為貧困地區做點貢獻也不一定。”
“哼,這種話都說得出,還真難為你不臉紅。”譚一鳴哼了下,“他有這麼純潔向上,那全中國人民都能吃素了。”
趙挺同志啊,詆毀你清譽的可不是我。不過說起來你也沒什麼可被詆毀的,怪也只能怪你自己惡名昭彰。
“他突然來這麼出遠走天涯的破戲碼,不用想肯定又是和你鬧彆扭了。你們兩個累不累啊,鬧騰了這麼久,好就好,不好就不好,現在還來這麼一手。這次我真是服了姓趙這傢伙!”
看着情緒激動的譚一鳴,與他往日翩翩君子的風度實在相差甚遠,我都看得傻愣愣了。他嘆了口氣,慢慢平靜下來。
“譚主任,其實……我真的不是很清楚。我剛從家裏回來,就聽到這個消息……真的很突然,連趙挺的面也沒見到。”我沒說謊,只不過隱瞞了些事。
“哦?真這樣?”譚一鳴擺明了不信。
兩人陷入奇怪的沉默。過了一陣,他突然起身拿了椅背上的外套就要走,“算了,是我多管閑事,你們倆自便!”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見他真的火了,我着了慌:“是這樣的。我對趙挺說,能回頭還是儘早回頭的好。然後……他也沒說什麼,等我回來就這樣了。”
譚一鳴看了我半晌,終於還是嘆了口氣坐回原位,剛才那股氣勢一下子消弭於無形。
添了茶水,我們還是各自沉默。
我交握着雙手支在桌面上,下巴擱在手上研究着面前沒有動過的煙缸造型。譚一鳴是懶懶靠着椅子,似乎是在研究天花板的厚度。視線,錯過着。
“回頭,真要能回得了頭,誰不想呢?可惜……”
對面那人,是對我說,還是對他自己說,我分不清辨不明。
喝完第二杯茶,譚一鳴起身結帳準備走了,我也打算要走。一問之下才知道,我們都是要去參加趙挺的送行宴,一路結伴而去默默無語。
快到了,譚一鳴才出聲:“你別往心裏去了。這事的確怪不得你,我只是看了趙挺的樣子實在難受,忍不住來找你。”
“謝謝。”我真心實意的說,畢竟他是真的在為趙挺擔心。
***
這頓送行宴,我們科室的人差不多都來了,見了熟人我也卸下了適才的緊張。
趙挺見我和譚一鳴一起到的,看了眼就調回了目光。幾天沒見,他拿這種態度對我,實在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在那食不知味着,身邊小錢突然神秘兮兮的拉我說話。平時嫌他多嘴煩人,現在一聽內容我立刻整顆心吊了起來。
原來今年不是輪到趙挺支邊!
我們醫院每年支邊項目中,外科出兩個人,為期一年。高年資的挨個輪過來,但趙挺不在這次的名單上,他才升上副主任剛一年,比他年資高的還有不少。但據說,原來今年輪到普外七區的黃吉亞,他妻子上個月一場大病,家裏女兒念小學還不懂事,他要是一走家裏就亂套了。後來趙挺主動提出和他換,他反正沒家累,隨時走得成。
“這事什麼時候定下來的?”
小錢翻翻眼睛,這是他想事情時的習慣動作,不太確定的說:“應該是上上星期吧?換得挺突然的,趙主任沒回科室說,我們都不知道,總之過年前肯定定下這事了。那個,他連你都沒告訴?”
我笑得勉強,“應該是提起過,我正好那幾天和女朋友吵架,沒注意聽他說話,他可能一生氣就不說了。所以昨天知道,還真是嚇了一大跳。”
“恩,我也是嚇了一大跳。”小錢附和着。
我只是對他笑笑,不再接口。
原以為趙挺是為了避我,才突然弄出個支邊的事。誰曉得在那晚之前他已經定下了出行計劃。他沒出口的話,竟是這個么?
我不禁心中薄怒。既然已打定注意離開,為什麼還要來招惹我?卻又在如今我心亂成一團的當口,瀟洒放手。
偏偏我還像個傻瓜,在家時一心想着回來把沒說清楚的話,好好解釋。誰曉得,他早就做出決定,根本沒有我插手的餘地。
心中不知是酸澀,還是更直接的痛。
不可以!這種破爛的告別方式我領受不起,更別說那些低級的誤會阻隔。
我氣衝心頭決意要把話問清楚。他要走,也得先給我個痛快明白。
散了席,我二話不說把趙挺單獨約了出去。
***
我傻傻坐着等,回過神抬頭一看鐘,不禁心臟一陣猛縮。
還有五分鐘——離趙挺那班火車發車的時間。
親眼見證時間的流逝,一分一秒我心如擂鼓。終於指向那一刻時,我突感一股席捲全身的放鬆感,夾雜着濃濃的失落感向我襲來。
前天最後一面的情景猶在眼前,我已記不清當時在委屈氣憤下究竟說了些什麼。
直到趙挺搭着我肩努力將我搖醒,“周成!我不是想拋下你,而是想給大家一個好好想清楚的機會。”
我愣愣看着他,半晌無法理解他話中的意思。
趙挺輕嘆,沉重的氣息讓我也略略窒息。他替我輕輕理順了額發,邊將話說了下去,一字一句直達我心肺:“那天你說的沒錯,兩個男人在一起,怎麼說都是驚世駭俗的事。所以當時我雖然很生氣,可回頭一想就平靜了。你現在的心情,我當年也是一步步自己踏過來的。那時我沒抗住壓力,結了婚,結果鬧得所有人都不太平。可真從頭再來一遍,說不定我還是走當年一樣路。”
他的手,在我的發上流連不去,“你還年輕,你的人生還有太多的選擇。知道你對我不是完全沒感覺,我真的很高興。可我也擔心,如果你只是一時的迷戀卻妄下了決定,對你這輩子卻會有多大的打擊。畢竟同志這條路不好走,我真不想你以後痛苦。”
我張口欲言,卻找不到可說的話。趙挺字字句句在理,讓我只能聽他繼續。
“其實我想了很久,我要仍是和你日日相對,根本沒法對你斷念。這是想忍也忍不住的事,就像過年前那次……我,面對你腦子就亂了。”
“因為這樣你就要走?”為了將我忘去?
“周成,我已經說了,對着你我心就亂了。我想你或許嘗不到我心頭的滋味,但你對我不是全然無情,難保也會昏了頭腦。而這正是我最擔心的。”
“你想要我頭腦清醒了再做決定?”順着他的話意,我已略略猜想出他的答案。
趙挺微笑着頜首,“沒錯。一年之久、千里之遙,足夠的時間與距離讓我們一起冷靜。畢竟這份感情不同尋常,而我最不願意的事,就是讓你為難。”
“趙挺……”出乎意料的震驚答案,讓我心中波瀾起伏。
“我相信,你一定能夠做出符合自己意願的選擇。”趙挺緩緩的伸臂環住我,明明有躲避的時機,可我還是任由他溫柔的將我擁入懷中。只聽聞耳畔響起那一聲低吟:“我愛你,所以我要離開你。”
他的氣息撫過我面,唇上只是略微被擦過,還來不及感覺溫度就離開了——一個算不上親吻的親吻。而後,是徹底的放手。
我只是木愣在原地,依稀看見他轉身離去時眼中的點點水光。
就此別過。
因為愛我,所以要離開我么?
真是殘忍的話。
可為什麼我卻有落淚的衝動?那一刻我是真的心碎了吧。
反覆在心中揣摩,還是想像不出究竟是懷着何等心情,他才能以超凡平靜的態度,說出那些話。
手機突然有了動靜,我看見是趙挺發來的短訊息,怔了下才打開看。
“我幹了件很肉麻的事,還是告訴你吧。去聽一下你手機內存的錄音。”
很肉麻的事?他的留言讓我大為好奇,立刻開始翻找手機內的錄音信息。果然,發現了一條保存的錄音信息。沒多想,我打開了湊上耳傾聽起來。
聽着聽着,我漸漸漾出了笑容,這個趙挺啊……
心不自覺的就向他飄去,手機中還響着那清唱的歌聲——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這輩子第一次有人為我唱情歌。
應該就是那一次,趙挺仗着酒膽向我表白,然後我落荒而逃時把手機忘在他那裏了。沒想到他居然幹了這麼件好事。
早就知道他歌唱得很好,沒想到他的歌聲也有打動我的一天,雖然因為醉酒而略略口齒不清。
心口的暖意,一波高過一波。
你希望我好好過這一年,是嗎?我微勾唇角。當然了,我一定會過得很好。你是如此的珍惜我,那我又有什麼理由不好好珍惜自己?
這一年,或許不會很長吧。那一刻我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