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二月中旬,米底正式向呂底亞宣戰。
阿斯提阿格斯王親赴戰場,從愛克巴坦那奔至小亞中部的卡帕多西亞。
鏖戰在即。
這邊居魯士、房廷一行,也踏上了去波斯的旅途。
沿札格羅斯山緣向東南行進,從四周環山的境地步出,眾人初抵波斯行省之一的帕蘇斯(今法爾斯,伊朗西南部省分),眼前呈現一片豁然。
時已冬季,札格羅斯山腳下寒風凜凜。
剛降了一場薄雪,驛道上覆著一層白色,晚間在途中生火,輕騎車隊、馬匹和駱駝便挨着山腳停下,依就着樹林取材。雪鬆鬆脂燃燒的清香伴着火勢時漫時揚,裊裊掠過鼻尖,沁人心脾。
亞麻繩子鎖着結實的月桂樹,包括護送安美依迪絲公主出行的護衛軍在內,並不算浩蕩的隊伍卻佔據了整整一長列的帳篷。
四下一片安靜,偶爾傳來畜生嚼草的“喳喳”聲與嘶鳴。
“還有多遠?”房廷開口問道。
“快到帕薩加第(後來居魯士稱帝處)了,離安善城還不滿兩百里。”米麗安爽快非常地回答,十分精神。
一路的勞頓,倦意難掩,此時房廷真是佩服米麗安。身為女性,體力居然比他這個男人還要好,不光如此,居魯士這邊的侍從似乎都非常習慣長途跋涉。
也難怪,在梵語和閃語中,“波斯”這個詞本來就有“馬夫”與“騎士”之意,他們善於騎射,舉世聞名。
兩百里么?這種天氣如果下雪的話,恐怕還要在路上耽擱三、四天吧。
這麼想着,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房廷正想調整一下坐姿,怎奈膝上沉重。低頭看去,但見那嬌美的女孩蜷於氈毯,閉着眼伏在上面氣息均勻;一側頭,發現但以理也在不遠處和衣酣睡着。
這對活寶……
念起一路上這兩個孩子就像對麻雀般,嘰嘰喳喳吵鬧個不停,不覺露出寵溺的笑容。
擔心依迪絲會受寒,遂解衣下來,正要披在她身上——“大人,這樣您也會着涼的。”
溫文的語調,不消去看就能猜到這是誰在說話。
昂起頭,首先望見的是少年面上深邃的藍眼,跟着那抹掛於唇角的微笑也一起蹩進了視線。接着撲頭蓋臉,淡淡的熏香,皆是他的味道。
居魯士解下了最外面的鹿皮氅子,搭在了房廷的肩膀上。
房廷注意到,一入帕蘇斯,居魯士就褪下了米底的朝服,換上了波斯的坎迪斯長袍。那薄薄的藍色布料,簡直可以透得出緊身的內衣。帳篷外面的溫度差不多有零下十幾度,真的不要緊么?
感到很不好意思,房廷忙呼了一聲“殿下”,卻遭少年打斷。
“穿那麼多就足夠了。”居魯士說,抖了抖袍子便挨着房廷坐下,接道:“小時候大雪封山,我就這麼赤身裸體,偎着狼身取暖。”
房廷讀過關於這個故事:相傳年輕的波斯締造者,嬰孩時期遭阿斯提阿格斯王迫害,陰錯陽差交由一個牧人撫養,牧人妻子之名在米底語中是為“母狼”之意。
另外還有一種說法,說居魯士吮過狼奶,曾被真正的母狼撫養過,所以便有個“狼崽”的諢名。
過去一直認為這些乃是史家的杜撰,今次由得本人親述,方知確有其事!太傳奇了——房廷由衷感嘆,聯想到“居魯士”日後會有更加讓人驚嘆的事迹,不自覺多看了身邊的少年兩眼。
“哼!夸夸其談!”
正感慨時,對面的沙利薛不屑地斥道。聲音雖不大,卻足以教帳篷里的眾人都聽見。
“你!”聽聞美男子不善的口吻,米麗安忍不住要替主人爭辯,卻被居魯士以眼色阻止了。
“殿下並沒有撒謊。”
可是這般,還是有人出聲為少年辯護。
沙利薛匪夷所思地瞪着開口的那人——伯提沙撒!為何又為那波斯種解釋?
“波斯的男子自小就要學會三種技能:騎馬、射箭還有‘說真話’,所以我相信居魯士殿下說的句句屬實。”
房廷一臉的嚴正,望向沙利薛,那責怪的眼神看得他渾身不自在,當下“哼”了一記霍然起身,也不打聲招呼就逕自躬身鑽出了帳篷。
“呵。”
耳畔傳來低笑,房廷側過臉,只見居魯士衝著自己展露笑顏,道了一句“您還真是不可思議”,手背上便一熱,低頭,看到他正搭手覆在那處。
雖說房廷知道在這個時代,以握手表示友好是非常普通的事,可總覺得居魯士這般未免太殷勤了一些。
曖昧的動作,總感覺怪怪的,可偏偏說不出究竟是哪裏不對。
小幅掀開帷帳的一角,看到撒西金在營火邊拭劍,適才出去的沙利薛不知所蹤,放下了簾幕,房廷四下掃了一眼,除了兩個睡著了的孩子,帳篷里的使者和波斯的衛士們或站或立各自忙着,也沒有人關注少年的這個小動作。
是自己顧慮太多了吧……
這麼念道,不覺鬆懈下來。
此時逼近黎明,睡意漸襲,也容不得房廷繼續胡思亂想。沒過多久,意識便模糊起來。
他不會想到,良久良久,直到重新啟程的時刻,自己的睡臉就這樣一直被人仔細端詳着。同時,攥着的手也一直沒被鬆開過。
這一晚,帕蘇斯的雪未停。
而千里之遙的巴比倫,也迎來了一場入冬以來罕見的大雪。
今天,是巴比倫之王、尼波神之子——尼布甲尼撒王三十五歲的生辰。依照慣例,為了慶祝王的生日,全國上下減去一個月的賦稅,就連囚犯與奴隸在當日也可以享用麥酒。
然而,就在這萬眾歡欣,比祭奠神祇更熱鬧的日子裏,作為主角的上位者,卻是一副意興闌珊的倦怠模樣。
“早點休息吧,陛下……明日還有朝會。”
晚間的盛宴結束之後,看到自己的主人不懼嚴寒,憑欄迎風地站於馬度克神殿的露台前良久,拉撒尼很是擔心。可是近身提醒之後,狂王好像置若罔聞般,猶自站立着。
心事重重的模樣。
也難怪,自從呂底亞國王克羅伊芳斯去世之後,各類繁雜政務接踵而至。
首先是因為米底向呂底亞開戰,征戰迦南的計劃延期;接着似乎是料定了王不會在冬季出兵,埃及法老特意差人送來挑釁的泥版文書;再來就好像還嫌不夠亂一般,國內的猶太人近期又掀起一場小騷動,好在於生日前平息了。
王,真是辛苦。
如果“那個人”還在這裏的話,或許還能為其分憂……只可惜,作為迎親使者的他,現在仍身處北國米底。
拉撒尼尋思,一邊端詳着主人鬱郁的神情,忽然覺得,這個時候王很可能正和自己在想同樣的事情。
“拉撒尼。”
這麼想着,突然間就被呼喚,拉撒尼匆匆響應,然後就聽上位者問道:“巴別塔……有多高?”
其實巴別通天塔的高度國內人盡皆知,只是拉撒尼不明白狂王為何突然問起這個。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他怔了怔,回答:“加上頂端的神廟,一共有兩百七十多尺……陛下。”
“最遠……可以看到哪裏?”
“是東面的‘日出之海’,陛下。”
“日出之海么……”喃喃了一句,尼布甲尼撒擰起眉,忽然揚起手臂指着塔下杜拉平原的腹地,那正在重修的金頭偶像,道:“把它拆掉吧。”
“唉?”
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拉撒尼正想再出聲確認一回,尼布甲尼撒這次乾脆直接下令道:“傳令下去,即日將金像熔毀,我要在杜拉再建一座新塔——它要高過巴別,站在頂端能望見比‘日出之海’更遠的東方!”
要在這種時候建塔?王到底在想什麼?!雖說對主人這番心血來潮般的心思不甚明白,可拉撒尼還是諾諾領命,退離。
殿堂之上,徒留一人了。
環顧四遭,馬度克神殿的佈設依舊,狂王卻忽然感到身處其間無比的陌生。
房廷……房廷……
不在呢。
到底還要熬過多少個這樣形單影隻的黑夜,他才能回到自己的身邊?
尼布甲尼撒無可奈何,輕嘆一記……回聲硿硿。
***
次日,帕薩加第的郊外。
太陽出來后,驛道上的積雪融得很快,因為離最近的城市帕薩加第僅有三十多里的路途,所以車隊重登路途之後,估計約莫到黃昏時分便能抵達了。
一路顛簸,小公主依迪絲也不顧什麼禮數,親昵地挽着房廷的胳膊,到後來甚至偎進他的懷中。
明明隨侍的哺育女官(奶媽)也在車裏,可她卻選擇黏着房廷。
“大人的懷裏暖暖的好舒服哦……而且好香好香,嗅起來比奶媽的味道還要好聞!”
依迪絲嗲聲道,房廷一愣。
女官掩嘴偷笑,房廷則扯了扯嘴角,有點哭笑不得。
不過體諒她自小長在深宮,千金之軀嬌慣養大,加之又是第一次離開故鄉愛克巴坦那,對一個年方十三歲的幼女而言,這般撒嬌也是無可厚非。房廷這麼想到,便聽之任之,卻不知越是這樣依迪絲會越得寸進尺。
“大人。”
依迪絲喚了一聲,招回了房廷的神思。低頭看那女孩,只見她鼓囔着粉頰,像是躊躇過一番才開口道:“其實依迪絲一直都很想問您……”
“什麼?”
抿了抿紅唇,女孩忽然像是很不好意思似地扭轉過臉,道:“尼布甲尼撒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依迪絲抱着少女特有的羞赧神情這樣問道,瞧得房廷一呆,猛然意識到自己差點就忘記,現在這個正同自己撒嬌撒痴的女孩,日後終將是狂王的妻,哪怕他們的年齡懸殊,可政策的婚姻仍舊無法變更!沒有料到,自己所處的情境何其尷尬!除了要代替尼布甲尼撒迎接他的新娘,還要回答新娘的這種問題……房廷暗笑自己的後知後覺,發覺自己的胸口正在隱隱作痛。
沉默了一會兒,瞥了一眼依迪絲,瞧她睜大了眼睛一臉期待又緊張的模樣,等着自己回答,這模樣怕是心中早有了懷春的蠢動,實在是嬌憨可愛。
見狀,房廷斂去了小小的感傷,出言戲謔道:“王的年紀雖然是比公主大了一些,可是樣貌卻十分英俊。”
此話一出,依迪絲霎時面孔通紅,羞怒道:“誰……誰要知道這些?!”
明明被說中了心思,口頭上還不肯承認——彆扭的小妮子。
“那殿下要知道什麼?儘管問,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繼續逗弄着女孩,房廷一臉含笑。
“您好壞,怎麼可以這樣戲弄依迪絲!”依迪絲總算是看出了一點端倪,惱羞成怒地用粉拳砸着房廷的肩膀。
她越是這樣,心裏就越不是滋味。
下意識地按着悶悶的胸口。
這一按,教房廷的心臟陡然沉至最底處。
不見了!那東西不見了!確認般又在胸前胡亂摸索了一陣,還是沒有!藍玻璃的滾印——居然不翼而飛了!雖然那滾印並不十分貴重,可對於房廷而言,它的意義卻非同一般。畢竟那是狂王親自送予他的“信物”,向來都是貼身戴着,就連睡眠和洗浴的時候也從未取下過。
是什麼時候遺失的?
四下張望,應該已經不在馬車內了,難道說是在上路之前就弄丟了么?
“大人,您怎麼了?是丟了什麼東西么?”看到房廷一臉焦灼,依迪絲的女官關切地詢問。
“是什麼東西?我們幫您一起找找吧?”依迪絲也跟着問。
“也不是很要緊的東西……”雖然這樣輕描淡寫地說,房廷心裏還是非常介意。如果真的為了尋那滾印教車隊沿原路折返,未免太大張旗鼓,但就這麼放棄尋找,饒是不甘心。
“真的不要緊嗎?”
搖了搖頭,房廷故作輕鬆地扯了扯嘴角。
心中的陰霾卻在此時越來越濃重了。
到達帕薩加第時,已近黃昏。
諸人前往驛館的途中,房廷懷着一絲希望詢問昨晚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的居魯士,“殿下,啟程之前您有沒有看到過一枚青色的滾印?”
“滾印?”居魯士一臉茫然,反問:“是您丟失的貴重之物么?”
“不……它只是很普通的藍玻璃……”
看樣子居魯士也不知道,原本還指望萬一被他拾到就好了,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是這樣啊。那滾印應該對大人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吧?”
居魯士這麼說時,房廷心中一顫。
“其實,找不到的話……也無所謂。”房廷言不由衷地這般回道,一臉難掩的悻悻。
一旁的米麗安見到這幕,疑惑地望了望居魯士的側臉,直到房廷走遠,才於近旁悄聲問道:“殿下,您為什麼不把‘那個’還給伯提沙撒?”
之前在途中,她就曾瞧見年輕的主人攥着手掌里的某個小玩意兒發獃。因為好奇,所以瞥了一眼,發現原來是枚青色的細小滾印,周身刻着楔字,做工頗為考究的模樣。
當時她還沒來得及看個仔細,察覺到視線的居魯士便立刻將其收起了。
那應該就是伯提沙撒丟失的滾印吧。
“因為不想就這麼還給他。”
居魯士微笑着這般說時,米麗安眼前一晃——忽然覺得自己的主人還真是有點“無賴”。
“米麗安,那滾印是寶物,無價之寶。”
“咦?不是說是藍玻璃做的么?”難不成伯提沙撒在撒謊?
“那確實是藍玻璃做的。”
聽居魯士這麼講,米麗安越發胡塗了,疑惑——廉價的藍玻璃又算哪門子寶物?
“雖說如此,但它的價值就算是天青石也無法比擬(注四)……因為這可是‘米麗塔的恩賜’呢!”
注四:滾印的材質有很多,較貴重的有黃金、瑪瑙、黑曜石、綠松石或天青石製成,而天青石是當時最昂貴的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