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耶路撒冷。
四月初,午夜時分。
方才得知棄城逃跑的西底家已經被捕獲,這般便無後顧之憂了。歷經十八個月的圍城,收場竟是如此出乎意料地容易──一夜之間,整個猶太王國就這樣被自己抹煞。
不過,現在還不到得意的時候……
一切還沒有結束!
尼布甲尼撒抬起馬鞭,指着面前高聳的城牆喝道:“攻進去!”
一聲令下,千軍萬馬如同潮水般湧進被轟開的外城大門。一開始,城外的迦勒底人便架起了投石機與攻城錘,熊熊燃着烈焰飛彈呼嘯着落入城池之內,即便隔着厚厚的城牆,仍能隱約聽到城內猶太人的慟哭與慘叫。
眼見着濃煙滾滾,耶路撒冷在炙炎中舞動──高居馬鞍上,運籌帷幄的男子於嘴角扯出一抹志在必得的微笑。
城內。
“亞伯拉罕……亞伯拉罕!”於混亂擁擠的人群中,逆流而行的少年呼喚着家臣的姓名,幾近聲嘶力竭。忽然肩頭上一陣溫暖,猛回過頭,發現那左臉留着疤痕的男子,正以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望向自己。
“你去哪裏了?老爹!我擔心得要死!”見狀,但以理又氣又急地喊道,嗓音卻被埋沒在嘈雜的人聲哭喊之中。
“我在找蘇錫……他和大家走散了。”
“蘇錫?”但以理快速轉動眼珠,“他……會不會和‘房廷’在一起?”
“那個外國人?”亞伯拉罕驚道。
此刻,涌動的人潮幾乎將好不容易聚首的兩人再度擠開。
城市的另一端,四散的火光使得陷入恐慌的人群紛紛向城外奔走,卻不料衝進來的迦勒底士兵們堵在各個城門口,把逃亡的人們驅趕進瓮城中。
“你們的王──西底家棄城逃跑,已經被吾王擒獲,你們乖乖束手就擒吧!做巴比倫的臣虜,吾王便會寬恕你們的罪孽!”
尼布甲尼撒的傳令官在城喋處高喊,卻讓人群越加騷動。衣不蔽體的婦女、被石彈砸傷的老人、逕自哭泣無人照看的棄兒混雜在一起,伴着焦臭與腐糜的氣味,整座城池人心惶惶……
昨晚,也就是在迦勒底人攻城之前,房廷同亞伯拉罕家的幾個孩子擠在一間陋室里休息,然後到了半夜,一向非常警覺的他發現耶路撒冷的大街上有異動,隨即詭異的震動驚醒了熟睡的孩子們。
這時亞伯拉罕衝進房裏對着他們大叫,似乎是城內出了什麼事情!那情境就像是以軍空襲前的那般讓人手足無措!孩子們從鋪上跳起來,隨着他們的父親跑出屋子,房廷跟了出去。
就當他見識到破開一個大洞的城牆、被焚毀的房屋,以及被烈焰追逐四處逃散的猶太人時,一種時空錯亂的感受再次襲上他的神經!
耶路撒冷破城的場景活生生地擺在自己面前,簡直同二十一世紀時不時遭受空襲的加沙如出一轍!
即便是亘越千年,這方土地上人們的痛苦卻從未改變……
房廷跟隨着人潮,一直聽到“迦勒底”、“巴比倫人”、“尼布甲尼撒”這樣的詞語頻頻出現,雖然聽不周全,可是自己的心中已經有了眉目。
難道今夜這就是《舊約》上所書,尼布甲尼撒率迦勒底人攻佔耶路撒冷的時刻?
雖然心中仍希望自己是多慮了,但是眼前的猩紅火焰卻跳躍着告訴房廷,他的猜測是正確的!
這就是那場著名的殺戮──幾乎焚毀了一切猶太文明的血腥殺戮!
念及此,房廷的心中一片陰寒,感覺現在的自己已經從加沙的噩夢中,墜進了另一個噩夢……
由投石機觸發,發射進城內的石彈造成房屋倒塌,人員傷亡不下於一枚空彈造成的傷害。
抹上松油和硫磺的“炮彈”呼嘯着在人們的頭頂上掠過,落地之處彈坑深陷,火勢洶湧,讓人怵目驚心!
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親歷古代戰場,一睹冷兵器時代“石彈”的威力!可是此時此刻,來自文明世界的房廷卻沒有一點興奮的感覺。
若是過去,看到密密匝匝的彈痕、焦痕四布的街道,一定會反射性地按快門,然後一心想着“如何搶新聞”!可若是自己的性命堪憂,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生命的威脅令朝城門行進的人越來越多,房廷奮力擠動身子,也難在涌堵的人群中移動分毫。他這個時候才想起要跟着亞伯拉罕……
“爸爸……爸爸!”
忽然一道熟悉的童音蹦進耳朵,低頭一看──是蘇錫!他也和亞伯拉罕走散了么?
為防稚童被眾人擠傷,房廷想也不想地伸出手臂攬住他,誰知男孩卻扭動身子在自己懷中拚命掙紮起來要
“蘇錫?是我!”想讓男孩確認,房廷扳過他的小腦袋。
可是男孩卻掙動得更厲害,伸長了胳膊指向對面。“爸爸……爸爸在那邊!”
順着他所指的方向一望,滿目儘是竄動着的人頭,男男女女紛紛雜雜,根本就分不清誰是誰!
並沒有看到亞伯拉罕的樣子,就算看到了,現在也過不去。房廷對着男孩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妄動!
“蘇錫……蘇錫!不要跑……”
危險啊!執拗的男孩最終還是掙脫自己的懷抱,衝著另一半人群奔去,房廷喊出阻止的話,卻一時情急忘記了如何用希伯萊語說。
此時,為了要迎巴比倫王進城,原本就擠作一堆的人群被強制分開,留出一條可供戰車通行的大道,就在城門開啟,征服者的坐騎踏上耶路撒冷的土地之際──
一聲童稚的哀鳴劃破晨曦!
“蘇錫!”
面前發生的一切讓房廷不可置信地大喝,可惜時間並不會因此逆轉,他只能眼睜睜看着那幕慘劇發生……
被疾馳而來的戰車猛然撞上,幼小的身軀騰空而起,之後就像塊零落的碎片墜向地面……
血液,就像一股滲流的小河,沁紅了地面……
火光之下泛出白花花的詭異色澤,蘇錫攤開的肢體就像小動物的屍身般,橫陳於面前……
眼看着方才還生龍活虎的男孩,短暫的生命轉瞬即逝,房廷覺得胸口一窒,幾乎忘了怎樣呼吸!
然而衝進城內的迦勒底人卻對之視若不見,無人將這麼一個稚嫩的生命放在眼中,他們只是逕自驅趕着戰車,生生從孩子的身體上輾過;有嫌他橫於路前礙事的士兵,甚至想用兵器將之撥到路邊。
一下,兩下……眼見着滾落的男孩變得越發血肉模糊,一股超越悲哀的憤怒從房廷的胸腔油然生出!
無所顧忌地衝出人群,一把抱過那已經消逝的小生命,房廷忿忿地瞪向視人命為草芥的迦勒底士兵們。
他的驀然衝出,驚動了馬匹,掌控馬車的卒子好不容易勒止了馬匹,同時位於戰車上的男子也沉不住氣地大喝:“什麼人!擋在吾王面前是想送死么!”揚起馬鞭剛要抽下去,忽然眼前一亮。
“又是你?”
聽聞這蠻橫的話音,覺得耳熟,房廷昂起頭,率先是看到一臉戾氣的沙利薛,然後是站於他身後,擁有琥珀雙眼的男人……
淺栗攜着一點金黃,淡淡的發色一如初次見他;那深鑿的五官,一臉的英氣,如此耀眼得教人想忘記都難做到!
原來他……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巴比倫王,尼布甲尼撒二世?
房廷從未想過,自己與傳奇男子的再次相逢,竟是以這樣的方式……
又見面了呢。
尼布甲尼撒彎起唇角,饒有興趣地審視車輪前,懷抱幼童屍體的奇異男子。是上個月他親手放過的俘虜吧,那張面孔至今還令他記憶猶新,雖然並不十分俊美,可是那眼神卻是難得一見的倔強。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
他擋在馬車前同自己理論着,是在說猶太男孩被戰車輾死的事么?一字一字,煞有其事的模樣……原來不是啞巴嗎?
不知為什麼,意識到這點的尼布甲尼撒,胸中突然燃起一絲期待的情緒。
“放肆!”脾氣火爆的沙利薛板起面孔怒首,正欲揚起鞭子對房廷實施鞭苔,尼布甲尼撒又一次出言阻止。
“算了吧,沙利薛,這個樣子不是很有趣么?”以一副對待新鮮玩物的語氣說著,尼布甲尼撒抬了抬手臂,“把他帶來這邊吧。”
什麼?王居然……要讓一個“賤民”登上御座的戰車?他到底在想什麼?
心中驚愕,不明為何自己的主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一個臣虜如此寬容?可是疑惑規疑惑,沙利薛無意忤逆君王的旨意,跳了下車,一腳踢開蘇錫的屍體,也不管房廷如何掙動反抗,按過他的頭將其押至車上。
踉蹌間,房廷幾欲摔倒。忽然掌上一熱,他疑惑地抬頭,看到的卻是那一臉玩味的男子,琥珀色的瞳仁閃爍着意喻不明的訊息,就這麼握着自己沾滿血污的手,含笑。
見之,房廷不由得心頭一怵:他想幹什麼?
“給你這個殊榮,同我一道……見證耶路撒冷是如何覆滅的吧。”尼布甲尼撒這麼說著,單手觸及房廷的面頰。
掌上沾染的血漬便被這般……涼殷殷地塗在他被火光染金的肌膚之上……
聽得半生的語言,配合這曖昧的動作,心臟彷彿都為之撼動。
此時房廷還不知道,於這肅殺的夜裏,自己將親眼目睹一出即將被加載史冊的悲劇,如何靜靜謝幕……
***
在房廷決心成為一名戰地記者時,他便明白,那些被記載在報紙書頁上的文字,只是冰冷的,若是親歷其中,便知那些感觸絕非文字能夠講述清楚的。
在加沙報導新聞的日子,每每在案前寫到“此次空襲,幾人喪生、幾人受傷”云云的話,房廷的心情便會格外沉重。和平國家的人恐候不能體會,身處在生命時刻都會遭受威脅地方的人們,那種不知下一刻命運為何的痛苦。
而此時此刻,這種不可名狀的痛苦,在房廷的心中越發茁壯了。
一進入耶路撒冷城,尼布甲尼撒便令手下的人在城中盡悉放火,成千的民宅和王宮就這樣毀於一旦。他還派尼甲沙利薛領人上了錫安山,焚燒猶太人的聖殿!
眼見着晨曦中,那座舉世聞名的所羅門聖殿,在一陣烈焰狂舞之後僅剩下一攤灰燼時,房廷的耳畔只能聽到悲戚的慟哭與嘶啞的哀鳴
就這麼簡簡單單,將萬千信徒心中的聖殿焚毀!眼前這個琥珀眼的狂王,不但無情地攻城掠地,更踐踏了諸人的信仰!
這就是所謂的“征服者”么?以一副躊躇滿志的表情靜觀一切發展,抬抬胳膊便能呼風喚雨、指點江山,卻永遠都不會顧及他人的感受?
想到這裏,房廷下意識地攥拳頭,不料才剛彈動了一下指尖,手掌就被對方狠狠地一握。
對方眯了眯眼,說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賽姆語,房廷驚疑地瞪向他,他卻衝著房廷笑了……
相當好看的笑容,勾魂攝魄……簡直讓人忘乎所以。
一秒鐘的怔怔然,回過神,心府卻迎來無盡颯颯陰寒。
難以想像,擁有這麼好看笑容的男子,同時也是一個殘酷的君王!
有趣的傢伙!真像頭受傷的小獸呢!明明心中怕得要命,卻還是要裝出一副齜牙咧嘴的恐嚇狀。
尼布甲尼撒撈過房廷的手,遲遲不肯放開,只因為喜歡看他一邊瞪眼一邊戰慄的模樣。
呵,多逗弄一下,不知他還會什麼反應?眼看天要亮了呢,都燒得差不多了,那接下來就來點餘興節目吧。
這般,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尼布甲尼撒再次噙起一抹笑容。
殘酷的笑容。
“把西底家帶上來!”
一聲令下,侍衛們便將那叛王推前,蒼老而頹然的模樣較之自己十年前見的他,變化很大,幾乎都快認不出了。
此時的西底家正一臉驚恐地伏在地上,衣冠不整,滿身塵土,還瑟瑟地抖個不停。
呵,現在才知道害怕么?已經太晚了啊。
尼布甲尼撒不屑地輕哼。這個貌似忠厚的老人,十年前就以這副誠惶誠恐的模樣騙過了自己,以為他比約雅敬父子識時務,誰知仍是個不知好歹,妄圖巴結埃及人的蠢漢!
“西底家,你知罪么?”身邊的侍衛官撒西金這般問道。
那委頓於地的老人一聽到這話,立刻衝著上位的男子磕頭如搗蒜。“吾王……請寬恕、寬恕我……”結結巴巴的聲音,顯示出內心的恐懼。
相當可憐的模樣……
他……就是“西底家”么?
房廷驚奇地看着眼前這一身狼狽的猶太王,就是那位著名的末世君王?
史書上載,他的兄長約雅敬臣服於巴比倫,暗中又向埃及獻媚,這般行為惹怒了尼布甲尼撒,便趨動王軍佔領耶路撒冷,虜走了才剛繼位的少年王約雅斤(此時約雅敬已死),他賜名當時還叫“瑪雅探”的西底家,並封他做猶太的新王。
十年後,西底家倒戈埃及,尼布甲尼撒以討伐叛徒之名,再度出兵猶太,歷時十八個月,攻陷了耶路撒冷……然後,西底家的命運是……
忽然憶起《舊約》上的一段文字,房廷倒吸一口冷氣。難道說……男人真要像書中所言,要對他……
天!真是如此的話,莫不是就要在自己面前實施那酷刑吧?
“當初,我賜名你為‘西底家’,便是要警告你:如若背叛巴比倫,必遭審判。可你背負着‘正義’之名,卻似乎沒有一點自覺呢……”
尼布甲尼撒以一副輕鬆的口吻這般述說著,彷彿所言之事無關痛癢,可琥珀色的眸子流轉,掃過老人的面上……卻是毫無溫度的。
“我要懲罰你。”他淡淡地說。
房廷聽懂了這句話,不禁瑟縮了一下。尼布甲尼撒並沒有側目看他,手掌卻使勁地箍着他的手腕。
好大的力氣!就算掙扎也一定無法掙脫吧!房廷心道。論體格與力量,自己並不算弱質的男人,可是相比眼前這個長年橫刀立馬的武夫,那麼一點力道恐怕根本就微不足道吧。
“來人──”
傳令官領命,將幾個男子押至西底家的身邊。瞧他們衣着華貴、一臉惶恐,模樣肖似西底家,看樣子應該是他的親族。
尼布甲尼撒抬了抬他那空出的手,做出一個橫切的手勢,幾個迦勒底衛士便繞至男子們的身後,以弓弦繞於他們的脖子。
“行刑!”
話音剛落,弦就被拉緊了──
男子們連哼都不及哼一聲,脖頸便被勒成好幾節,不過一眨眼工夫,衛士們鬆開弓弦,他們一個個如同木偶般“撲通撲通”倒了下來……死了。
沒有人敢吭一聲,就連西底家也只是睜大了雙眼,嘴唇抖瑟個不停,似乎是在強忍哭喊出聲的衝動。
見到這幕,房廷覺得自己的心臟被狠狠一握!
他們……是西底家的兒子吧!史書上記載尼布甲尼撒為了懲罰西底家的不忠,曾往他的面前誅殺他的子嗣……雖然這是既定的歷史,可是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進行殺戮,房廷無法接受!
“沙利薛。”
屍體被拖下去后,上位的男子喚來他最親近的心腹,那外號“劊子手”的俊美男人。
剛從錫安山下來,戰袍上沾滿了僧侶和先知們的血漬,臉上卻掛着詭異的笑容,只是見到房廷仍被主人牽在掌間,他斂起了表情,用森然的目光掃過他倆相系的地方。
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不知為何,房廷直覺地感到,這個俊美的戰將似乎對自己充滿敵意。
不過對於巴比倫王,沙利薛的態度仍是無比恭敬地,他躬身來到尼布甲尼撒的膝前。
尼布甲尼撒輕巧地搖起指尖,對着西底家的方向點了點,說了幾個房廷聽不懂的字眼,旋即,那委頓於地的老者就像遭到鞭策的兔子般驚跳起來,不住哀嚎、告饒起來。
尼布甲尼撒……要他什麼?
不祥的預感再次萌發,房廷忽感胃裏一陣翻騰。
難道說……他真的要……
沙利薛俯首領命,然後轉過身抽出自己腰間的利刃,一步步朝西底家逼進!
“不、不要!”老人掙扎着,卻被侍從們死死按住。
銳利的刀鋒於空中劃過一條閃亮的弧線,幾乎看不清沙利薛的動作,匕首的尖端便插進了西底家的右眼,伴着一聲拉長的凄厲嘶鳴,沙利薛轉動了一下手腕,然後麻利地一拔!
血淋淋的眼球便從眼窩中被生生拽了出來!綿長的血絲,淋漓的液體……怵目驚心!
接着,又是一聲聽得讓人喘不過氣的痛苦呻吟。房廷不忍地別開了面孔,卻被尼布甲尼撒用力地扳過臉頰!
“好好看着!”命令式地說著,尼布甲尼撒迫使房廷正視眼前。
大張着嘴的西底家,喉間只能迸出破碎的音節,變成一對血窟窿的眼窩裏逕自流着鮮血,彷彿正對着初升之日,發出最後的哀嚎。
“嗚……”見到這一幕,房廷終於忍不住捂住了嘴,乾嘔了起來。
***
兵荒馬亂的時刻,亦不知是如何熬過來的……在親身見識過剜人眼目的暴行之後,房廷幾乎把腹中的酸水統統嘔了出來,聯想起半月前的凌晨時分,自己同卓昱前往亞辛遇害的府邸,看到那幕肝腦塗地的血腥場面……
時空交錯、情境相近的混亂感齊齊湧上心頭,這是過去幾年間,作為有過處理突發事件經驗的自己,從未體驗過的!
“在想什麼!”
耳畔突然響起一道慵懶的男音,如此靠近,彷彿連吹拂在耳廓邊緣的執氣都一下子鑽進了耳道……驀地驚醒,房廷昂起頭,發現此時高過頭頂的男子正以俯視之姿凝視着自己,琥珀色的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人的模樣──非常嚇人!
什麼時候……他們都靠得這麼近了!房廷本能地朝後退了一步,差點摔倒,尼布甲尼撒長臂一探,穩住他的身子。
兩人的身軀幾乎就要緊貼在一道……曖昧的姿態。
心緒亂成一團,房廷慌忙地推開了男子。
尼布甲尼撒,這個出現在史書經典中的巴比倫王在同自己說話呢!算是種青睞?還是一時興起的遊戲?他沒有初次相遇時終結自己的性命,而是幾次三番繞過了自己,真不知該憂該喜……
方才,尼布甲尼撒攜着房廷從耶路撒冷的廢墟,輾轉至城外迦勒底軍集結的營帳中。
尼布甲尼撒……對於自己的執著似乎超過了一般的限度,用奇特的眼光審視,如同審視一件新鮮的玩物。房廷的心底不住地鳴警,可是他同時也清楚,那若是男子真正的意志,憑他如何躲藏,都是逃不了的。
“為什麼不說話?”視線注視下,那張略帶稚氣的面龐,一刻間轉換過千百種神情──如此生動,是多年來長於宮廷的自己鮮有見過的。尼布甲尼撒一時間,突然萌生一股想要仔細探索他的念頭。
回到中營之前,曾與狂歡的諸將一同豪飲,幾大杯麥酒下肚,不覺有點醺醺然。
但是他可以確定的是:自己並沒有醉,只是有一點興奮。
圍攻耶路撒冷耗費了一年半的時間,他亦有一年半沒有好好地享受過被嬪妃縈繞的溫存。久居迦南,開始懷念起巴比倫城的風物,今次總算奪得了勝利,便要班師回朝,此時能找到一個讓自己心情閑適的玩物,真是再愜意不過的事!
這個時候……他便適時地出現了。
連問了幾個諸如姓名為何的問題,房廷都沒有回答。尼布甲尼撒並不知道他僅會說幾句極簡單的希伯萊語,便誤以為那是驕矜的表現,卻並沒有生出不悅或是欲加責難的心情,只是覺得,膽敢忤逆整個小亞細亞的霸主,這樣的人還真是稀罕呢。
巴比倫皆祟尚武德,可身為帝王的自己卻從來沒有試過男人的滋味……
尼布甲尼撒此時有點迷茫,不知為什麼會突然生出這樣荒唐的念頭,不過,他還是忠實自己的感官,心隨意動……抬起手臂捉起房廷的雙耳……
觸及的面部肌膚是意料之外的細緻柔軟。
細細打量。近處看他,其實還長得不賴。
眼下的男子有張少年般秀氣的面龐,先前都不曾認真瞧過,柔和的輪廓不似迦勒底或米底男子的粗獷,無意間窺伺到的頸側肌膚,盡數白皙。
想像他在受到日光洗禮之前的模樣,不覺心念一動。
真是奇怪呢!自己對於像沙利薛那樣出色得多的美男子尚無雜念,為何偏偏對眼下這個連姓名都不知曉的俘虜,卻生出這麼多非非旖思?
怔楞持續了十幾秒,房廷眼睜睜看着眼前的男子緩緩貼近,他的嘴唇就這樣觸到了自己的耳廓……
羽毛撩撥般的輕柔,卻像一道電流,急速通過皮膚直擊心臟,然後一陣難以言喻的酥麻感便“霍”地一下襲上神經。
他……在幹什麼!
房廷瞠圓了眼,本能地欲掙脫;卻沒發現自己的肩膀已在不知不覺間,被圈進了男人的胸懷……如同桎梏般緊緊箍着自己的肩背,好大力呢!
為什麼要對我做這麼親昵的行為?
房廷惶惶然的,不知道他這般動作的目的,卻直覺地感到畏懼!
尼布甲尼撒沒有讓房廷留有胡思亂想的空閑,緊接着壓上來的唇舌霸佔了他全部的思想……
吻。
這是一個吻……沒錯吧?
先是下唇遭舔舐,那濕潤的感覺讓原本就紛雜的心緒越發紊亂,房廷驚慌地扭頭躲避,尼布甲尼撒卻不屈不饒地追逐過來,企圖加深這個親吻。
天哪!
當后腰被緊緊勒住,脖頸被強硬地向上拉伸時,那條濕溜溜的舌頭,便攜着酒味毫無阻礙地滑進口腔中來,房廷腦中登時一片空白。
難以想像──擁着自己的,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男人?
眼見着無辜的男孩被戰車輾死,眼見着一個老人被剜去眼目,眼見着一座城市於面前灰飛湮滅……剛剛浴血而歸的他,卻無動於衷地,又同一個男子肌膚相親……真是匪夷所思!
一時頭腦發熱,席捲心頭的憤懣蓋過初時的驚惶,房廷用儘力氣,試圖推開他!可是尼布甲尼撒卻不放鬆手上的鉗制,於是房廷便義無反顧地、沖他猛力揮出一拳!
方才陷入意亂情迷的當口,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根本就是猝不及防,即便是身手迅捷的尼布甲尼撒,還是在閃避的時候被拳頭擦到了臉!
燃起的情慾立刻被澆熄,尼布甲尼撒鬆開了房廷,難以置信地撫上自己前一刻被擦到的面頰……未曾正面擊中,也沒傷及要害,可是一個已經淪為奴隸的男子居然敢對自己大打出手?這本身已然超越自己對他的寬容限度了……
就算是博得自己寵愛的妃子,也沒有哪個似他這般放肆的!
遊戲到此為止了──尼布甲尼撒板起了面孔。
正要出聲召喚沙利薛,讓他過來處置這無禮的男子,不過在見到他一臉驚恐模樣后,還是改變了主意。
“拉撒散尼──”
叫來狂王四將之中最穩重的男人,尼布甲尼撒深諳他的個性,知道這平民出身的心腹不像沙利薛那般手段毒辣,將這忤逆自己的賤民交於他,應該不至於致命。
拉散散尼一聽到呼喚便急急進入王的營帳,當看到氣息紊亂、衣衫不整的房廷,心中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這種時候,居然沒有叫沙利薛,而是喚來了自己……他的王也會有“仁慈”的時候,真是難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