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臨行前兩天，該準備的東西仍處在兵荒馬亂之中，尚未完全備妥，林瑜蔓為此只好每天提早半小時到公司整理，當然除了這個原因之外，另一方面也是擔心老愛睡在公司的韓鉐堅會不小心出狀況。
當她到了公司的時候，還沒有任何人來上班，於是她毫不遲疑地，就先往韓鉐堅的專屬辦公室一探究竟。她猜得沒錯，他不但睡在裏面，而且燈還亮着，連電腦都沒關，隱約還可以聽見運作的聲音。
和往常一樣，林瑜蔓小心翼翼地踱步到他身邊，先拉起滑落的毯子細心地幫他蓋上，隨後再默默凝視那張似乎睡得極不安穩的俊臉，頓時，她心裏的感覺突然複雜了起來。
該怎麼樣才能讓他變得快樂一點？林瑜蔓皺起了眉，想起那天他和“朋友”在百貨公司的相聚重逢，看來那位美艷辣妹並沒有讓他的心情產生正面的改變。
望着他緊鎖的眉宇，她禁不住想伸出手去撫平它。明知自己沒立場也沒資格去做這件事，但她實在為他黯淡的生活感到心疼，無法抑止自己奔騰的情感。
就在林瑜蔓緩緩將手往他的眉宇間移動時，韓鉐堅卻突然睜開眼，凝望着她。
“啊！”乍見他睜開眼，林瑜蔓嚇得掩嘴驚叫。“你、你不是在睡覺？”
“沒有。”韓鉐堅坐起身，搖了搖頭，緩言道：“我很早就醒了，剛剛只是閉着眼睛在想事情。”
“哦，對不起。我、我以為你還在睡。”林瑜蔓整個人像着了火似的全身發燙，此時，她尷尬得只想找個洞鑽進去！
還好我的手還沒放上去。
她暗自慶幸着，萬一真的碰觸到他的臉，又被他發現，那才真是糗死人了！
“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韓鉐堅語氣冷淡，對她的早到不特別感覺高興，只是瞥了她一眼，眼神怪異問道：“今天有什麼特別的事要做嗎？”
“能有什麼特別的，現在最重要的事，不就是準備參展的資料嗎？”
林瑜蔓對他的問話感到不解，對他怪異的眼神更是覺得心虛。現在是怎樣？他為什麼要用一種看小偷的眼神看着自己？
“事情都差不多了吧？”韓鉐堅回到他的電腦前，眼神放在螢幕上跳動的數字和產品照片，語氣一樣冰冷。“你的報價表做得很完整，這陣子辛苦了。”
“哪裏，這是應該的，而且全是照你的要求去做而已。”她狐疑了，怎麼今天他說話特別詭異？有誰得罪他了嗎？
“我跟於伯通過電話了，他說你的腳傷沒問題，出國前就可以完全康復。”韓鉐堅銳利的眼眸直盯視着她，散出令人不寒而慄的氣息。
林瑜蔓不解地蹙起眉，完全不知道他今天是吃錯了什麼葯，只能順着他的話吶吶道：“是啊！於伯也跟我打包票說沒問題。你可以安心，不必帶一個跛女出國，增添麻煩。”
“小蔓，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歡人家在我背後議論我的個人私事？”莫名地，韓鉐堅突然轉了個話題。“你去於伯家裏換藥，為什麼要跟他老人家講些無關緊要的事？”
“啊？什麼無關緊要的事？”他的質問來得太突然，讓林瑜蔓一時迷糊，搞不清楚狀況，更不知道他為何要如此生氣？
“哼！你還要裝無辜嗎？”韓鉐堅疾言厲色的模樣十分駭人，彷彿想要將她生吞活剝似的。“於伯都跟我說了，你跟他老人家提起我遇到一個女孩子，還說她姓庄。我想，我遇到什麼朋友，她姓啥名啥，都跟你沒有關係吧！”
“我……”林瑜蔓腦袋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的樣子太嚇人，任誰也無法在這個時候為自己辯解些什麼。
“你還想解釋？”韓鉐堅狠狠瞪着她，火氣有增無減。“我最討厭人家在我背後嚼舌根，枉費你在我公司做了這麼久，連這點規矩都不懂嗎？！”
“那不是嚼舌根。”幾乎被他的吼叫震破耳膜的林瑜蔓終於回過神來，紅着眼眶，忍着鼻間的酸楚，抽噎道：“我只是在換藥的時候，正好跟於伯閑聊而已。他很關心你，知道你之前對庄小姐一往情深，很想知道你現在的情況，所以就順着話題問……”
“好了！”韓鉐堅猛力拍打桌子，打斷她的解釋。“說了就說了，哪來那麼多理由？不管於伯是關心我還是怎樣，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會去跟他說，不必透過不相關的第三者！”
林瑜蔓閉上眼，任隨他的咆哮如利刃般劃過她的每寸肌膚。她默默忍受着，不讓自己落下太多淚水。然而，由他嘴裏說出的“不相關的第三者”這幾個字，還是深深地刺痛了她。
原來，多年來她在公司勤奮努力，總是為了他的一句話就付出所有時間勞力，甚至不計代價、不求回報。這樣只問耕耘、不問收穫的辛苦付出，竟然只換得他的一句“不相關的第三者”。
多可悲啊！如果是朋友，說不定還可以關心一下他的生活點滴，但很顯然地，她卻是連普通朋友都還構不上。他親眼看她如此忠心耿耿，卻連一丁點的友誼都吝於施捨。
她覺得自己很悲哀，非常悲哀，眼淚，終於還是不能控制地落下來。
之前他願意帶自己去於伯家換藥醫腳，讓她忍不住產生一種自己在他心目中是與眾不同的美麗幻想；再加上，於伯也親口點出韓鉐堅確實對自己有點不同，讓她更加堅信，對他而言，她的存在應不僅是同事而已。
然而現在，她必須很殘忍地告訴自己，這一切全都是誤會，在韓鉐堅眼裏，她只是一名普通的員工罷了，與其他人沒什麼不同。
她已無心辯解，只能默默不語，任由淚水不停流淌。
反倒韓鉐堅因她潰堤狂飆的淚水而感到驚慌失措，他生平就很怕女人哭，尤其是平常就乖巧聽話的女人哭起來更是無法控制。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發作得有點誇張了，其實仔細想想，事情好像也沒那麼嚴重。
“對不起。”說不出其他話，林瑜蔓只能哭着道歉。
“你也不要太在意。”他開始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麼止住她的淚水，吶吶道：“我今天脾氣比較不好，聲音大了點，不過，我也是想加深你的印象。呃，反正，你以後不要再犯就好了，沒事了。”
“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林瑜蔓吸了吸鼻子，抹去眼淚道：“於伯真的很關心你，如果不是他問起，我也不會說的，請你相信我。”
“好好好，我知道了。”她洶湧而出的淚水將他的火氣消去大半，韓鉐堅忍不住嘆了口氣。“其實，那天我們遇到的庄小姐，是我前女友的妹妹，我也不知道她怎麼會突然冒出來，所以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可能是因為她的突然出現，讓我平撫好的情緒又有點亂了，才會……”
“我知道了，您不用說那麼多。”淺淺鞠了躬，林瑜蔓鎮定答道：“既然不喜歡不相關的外人知道您的私事，就不用多說。我先出去了。”
“嗯。”點了點頭，他目送她紅着眼睛鼻頭離開辦公室，心中突然有些不忍。
其實事情真的沒有那麼嚴重，都怪自己忙着打點出國的事，事情多又睡不飽，太累了，所以火氣也跟着大了起來。只能怪林瑜蔓倒霉，平白掃到颱風尾，實在難為她了。
莫名其妙地被老闆狠狠罵了一頓的林瑜蔓，低落的心情整天都無法平復，只能一方面應付工作，偶爾再跑去廁所偷哭一下，發泄情緒。
今天真是倒霉又痛苦的一天，難為她還得千辛萬苦熬過去，好不容易挨到了時鐘指針指向六點，忙碌的一天也終於接近尾聲。
林瑜蔓還在跟一堆訂單報表奮戰的時候，狗仔妹已經把東西都收拾好，準備要下班了。
抬起頭看着正對着小鏡子化妝的狗仔妹，林瑜蔓有點羨慕的口吻問道：“你今晚有約會喔？”
狗仔妹頭也不抬，逕自在眼睛上塗眼影，噘着紅唇說：“對啊！我們班上的一個男生，早上突然打電話給我，說有話要跟我說。呵呵，不知道要說什麼，神秘兮兮的。”
“莫非，要對我們可愛的狗仔妹告白？”林瑜蔓湛亮的眼眸中透出幾許欣羨。“唉，真羨慕你們這些年輕小美眉，好像隨時隨地都有戀愛可談，真好。”
“你也可以啊！”狗仔妹收起小鏡子，回頭對她說：“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他，只是出去虛晃應付一下。不過，我倒覺得女孩子呢，要時常把自己的身價抬出來，讓人家知道我們也是有人追的。像你小蔓姐，老是把自己關在辦公室，日復一日的過下去，這樣是不行的。”
“呵，勇於表現自己，年輕真好呀！”個性拘謹的林瑜蔓，過了什麼都不怕的十七、八歲后，更是常常顯得舉足不前，對比起狗仔妹，不禁有點曦噓。
“拜託，小蔓姐，你才幾歲啊？”狗仔妹露出一臉很受不了的表情，拖長聲音道：“你根本不老，為什麼把自己說得像是七老八十的阿婆？”
“比起你，我不算青春了。而且，我既不美，又不辣。”林瑜蔓沉下臉，五官全擰在一塊了。
“小蔓姐，你太小看自己了。”狗仔妹神情正經道：“說真的，其實你很年輕又很漂亮，只是平常沒認真打扮罷了。你仔細想想，如果你真那麼帶不出門，我們韓帥怎麼會欽點你陪同他去出差啊？”
話題扯到韓鉐堅身上，林瑜蔓忍不住又皺起眉。“因為我是最資深的員工啊！我想若有其他人可以選擇，韓帥也不會找上我。”
“小蔓姐，你怎麼會這麼想？”狗仔妹語帶激動。“我覺得韓帥是信任你，也欣賞你的能力才會讓你一起去的。你什麼時候聽說過當老闆的會陪同部屬上百貨公司去挑衣服啊？拜託你用點腦筋想想好嗎？”
“小妹妹，你想太多了，他只是怕我品味差，壞了他公司的形象。”林瑜蔓不認同地癟了癟嘴。
雖然嘴上不承認，但她心裏面當然希望韓鉐堅的“欽點”是別具用心。但她還是沒辦法天真的騙自己，畢竟在韓鉐堅身旁這些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男人，他的心早就被鎖死了，除了那個鑄鎖的女人之外，怕是再也沒人能解得開。
再說，早上才被他惡狠狠地念了一頓，還被冷酷地警告說不能過問他的私事，在韓鉐堅的認知里，她就只是一個辦事細心負責的職員而已，想太多、期望太多，就是她的不對。
想着想着，林瑜蔓就覺得好沮喪，一向不曾對工作有倦怠感的好員工，此刻卻突然很想把所有沒完成的工作都拋下，按時下班算了。
“小蔓姐，你怎麼了？好像很不開心的樣子？”狗仔妹察覺了她的不對勁。
“呃，沒有。”按了按眉尖，林瑜蔓輕聲嘆氣。“可能是連續好幾天都加班，有點累了。”
“看吧！只有你會為韓帥這麼拚命。對了，小蔓姐，跟你說真的啦！”狗仔妹拉了張椅子在她面前坐下，表情認真道：“這次跟韓帥出國去參展，機會難得，你一定要好好把握，知道嗎？”
狗仔妹手握拳頭，擺出一個激勵的動作，壓低嗓子道：“人在異鄉，最容易鬆懈心防，也最容易建立革命情感，這次韓帥備足了火力打算在海外攻下城池，身邊能支援的‘自己人’就只有你，這就是你最好的下手時機。”
“好了好了！”林瑜蔓皺起眉，輕聲駁斥。“什麼下手不下手的，你也說得太誇張了。”
“小蔓姐，別人可能不了解你，但我對你的心意可是清楚得很。”狗仔妹窮追不捨道：“我知道，你對咱們家韓帥的感情很不一樣。”
“哪有什麼不一樣？不就是為了一份薪水在努力嗎？”林瑜蔓眉頭愈鎖愈緊，語氣也愈來愈心虛。
狗仔妹是公司里跟着她最久的助理小妹，若是被她看出什麼不對勁也很正常，只是，那點說不出口的情愫，在沒有任何可能成真的跡象之下，林瑜蔓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通通都沒看見。
“若單是求一份薪水，以你的能力和拚勁，隨便到外面哪家公司都賺得比現在多。”狗仔妹撇了撇嘴角，忍不住唱起了自創歌詞。“姐妹啊，站起來！站起來！現在是幸福自己找的時代！有好男人一定要努力去拐！”
“你！”被她赤裸裸點中心事，林瑜蔓雙頰緋紅，硬是被堵得話都說不出來。
“好啦，我不說了。”拘仔妹拿起包包，站起身道：“重點說完了，我去約會啰！小蔓姐掰掰。”說完，她就像一陣風似的咻地不見了。
林瑜蔓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發獃，腦中迴響着狗仔妹說的話，失神許久。
平常他們在公司相處的時間也算多了，韓鉐堅態度上仍清楚地與她劃清界線，就算一起出國去幾天，又會有什麼太大的改變？她實在不抱任何希望。
“咦？還沒下班啊？”韓鉐堅從他的辦公室里探出頭來，對着正在關電腦準備離開的林瑜蔓說著。
“正要走。”自從早上被他潑了一大桶冷水后，林瑜蔓就不想與他多交談，此刻她只想趕快拿東西走人。
“你有急事嗎？”韓鉐堅見她頭也沒抬，還加速離開的動作，知道她可能還在生氣，馬上追問一句。“如果沒有急事的話，要不要陪我去麵攤吃面？這麼晚了，你應該也餓了吧？”
“你想去吃面？”林瑜蔓停下手上的動作，以為自己聽錯了話，忍不住狐疑地又重複一問：“樓下那個麵攤嗎？”
“是啊！”韓鉐堅點了點頭，稀鬆平常地回答着。“就你常幫我外帶的那家，我突然想吃那家面。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呃——”咬着唇，林瑜蔓陷入猶豫。
要是以前，她一定毫不猶豫立刻答應，因為對她而言，任何可以與他單獨相處的時光都是值得珍惜把握的。但是，壞就壞在今早他的冷言責怪傷了她，讓她的心情惡劣極了。
這股鳥氣她硬是憋了一整天，差點兒憋出嚴重的內出血。若是他現在突然冒出頭來邀她一起共進晚餐，她就答應，那不就太沒個性，太沒志氣了嗎？
哼！要去自己去，誰要跟你去吃呀？林瑜蔓癟了癟嘴，心裏暗斥。
“怎麼了？你不餓嗎？”韓鉐堅直覺以為她會願意一同前去，沒想到她竟然會遲疑。
“我跟朋友有約了。”隨口胡認一個借口，林瑜蔓刻意轉身不面對他。
她一向不懂得說謊，一旦面對他那雙銳利精明的眼眸，可能隨時會穿幫。
“跟朋友有約了？”韓鉐堅歪了歪頭，嘀咕道：“這麼巧，我以為工作是你最好的朋友，除了工作以外沒有朋友。呵，既然難得有朋友約你，我就不打擾了。”
揚起嘴角，他呵呵輕笑了起來，林瑜蔓雖然沒看到他確實的表情，但卻從他的笑聲里感受到某種自以為是的輕蔑。
什麼嘛！說她除了工作之外就沒朋友了？！言下之意是說她行情很差嗎？太瞧不起人了吧！
“韓總，我想你錯了。”不知哪來的膽子，林瑜蔓轉過身來，正色對着他，一字字清楚道：“工作之外，我當然有我自己的生活圈，但誠如韓總您說的，我們只是同事之誼，很多私人的事情沒必要對無所謂的人交代。對不起，今天沒辦法陪你用餐。韓總，我趕時間，再見。”
這回，林瑜蔓以從來不曾有過的堅決與瀟洒，拿好東西逕自往門外走去，她甚至沒有回頭看她的老闆一眼。
倒是倚在門邊目送她堅決離開的韓鉐堅有點傻眼，共事幾年以來她一向很聽從上司的指示，無論心情好壞，都鮮少對他使性子、發脾氣。今天的異常“發作”，可能真的是因為他早上那席重話吧！
搖了搖頭，韓鉐堅表情儘是無可奈何，其實在早上發飆之後他就覺得自己似乎太過了，林瑜蔓不是那種愛講別人是非的“八婆”型女孩，或許她真的在於伯面前隨口聊起遇到庄琦的事情，而於伯會在電話中提起，大半也是出於長輩的關心，他實在不該把所有不滿都發泄在無辜的林瑜蔓身上。
望着她離開后空蕩蕩的坐位，韓鉐堅有點過意不去。
坦白說，這些年還真的多虧有她了，要不然，以他極簡少的人手和不充裕的資金，要把公司做到今天的規模，幾乎可說是不可能。
韓鉐堅不是沒良心的人，聽見她話里的慍怒，他的心裏也覺得十分歉疚，方才主動出口邀她去吃面，是想藉機對她表達內心的過意不去，誰知她頭一甩就走了？
直到此時，他才終於見識到這位看似溫柔的小姐，其實也是挺有個性的。
老實說，有林瑜蔓當他的左右手，什麼事都進行得很順利，他真不敢想像哪天要是她離開不幹了，自己該怎麼去運轉這間公司。
想着想着，韓鉐堅竟感覺有點毛骨悚然，不敢相信自恃甚高的自己，竟然也有如此依賴另一個人的時候，更恐怖的是，這個人還是個年輕的未婚女子……
呿！別想那麼多了！
甩甩頭，韓鉐堅快速地關掉室內燈光，現在的他不想留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
以前有林瑜蔓陪他加班，雖然彼此不見得有什麼談話交流，但知道有另一個人陪伴，心裏頭總覺得踏實些。
然而此刻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只是令他心裏更加莫名的空虛，反應在生理，更顯得飢腸轆轆。所以，他還是決定先填飽肚子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