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晨,童妍葳在睡夢中被急響的手機鈴聲吵醒。
「喂?」迷迷糊糊地,好不容易摸到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
「葳葳?妳醒了嗎?我是爸爸──」低沉滄桑的聲音從遙遠地方傳來。
「啊!爸爸!」倏地清醒,童妍葳整個人從床上跳起來,激動喊道:「爸?你在哪裏,怎麼這麼早打電話來?你出國也沒跟我說一聲,害我擔心得要命。」
「乖女兒,爸爸很好,妳不用擔心。那天香港客戶突然找我,來不及告訴妳就出發了,就是知道妳會擔心,所以才這個時間給妳打電話。」
童震雄嗓子很啞,氣息虛弱,似乎帶着沉重壓力和心事。
「爸,您身體不舒服嗎?怎麼聽起來沒什麼元氣?您是不是又再擔心公司周轉問題了?」了解父親長期重擔,童妍葳貼心問道。
「唉,現在做生意愈來愈困難嘍。」長長嘆了口氣,童震雄對女兒直言不諱:「爸之前在四川投資的陶瓷廠情況很不好,唉,投下那麼多資金,沒想到會是這樣子……爸老啦,使不出有用的辦法嘍。」
「爸,您這麼早起床就是為了四川的投資煩心嗎?」聽到父親如此沮喪,做女兒的她也跟着心緒低落了。
「我怎麼能不煩呢?」童震雄再嘆了口氣,「我不是怕失敗的人,公司做不下去收起來是無妨,但妳還年輕,我總希望給妳留些身家,還有,妳媽媽的醫療費用也得準備……唉,提起妳媽,我真是對不起她……」
「媽生這個病也不是您願意的,爸爸何必一再自責?」童妍葳了解父親對母親幾年前患了失智症深感歉意,除了安慰也不知能再多做什麼。
「都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呀!」說著,童震雄哽咽了起來,「葳葳,爸不在的時候,妳要記得常常去安養院陪陪她,這世間除了妳之外,她再沒有其它親人了。」
「會的會的,我有空會過去看媽媽的,這件事您就別擔心了。」童妍葳安慰着,又問:「爸,你在香港會待很久嗎?不然等您回來,我們一起去看媽媽。」
「我、我已經離開香港了。」童震雄幽嘆,「唉,公司的事情繁瑣難解,我來到九寨溝渡個小假。」
「什麼?九寨溝?」童妍葳訝異不解,「您怎麼會跑那麼遠?顧特助呢?他應該有陪着您一起過去吧?」
「沒有,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愈說聲音愈無力,童震雄淡淡道:「顧特助留在香港,他得幫我看顧一些事情,我自己四處走走,心情好些就會回去了。」
「爸,您沒事吧?」童妍葳很不安,勸道:「您想散心我可以陪您啊,不要一個人跑到那麼遠的地方,我會擔心的。」
「別想太多,爸很快就回去了。」愣了一會兒,童震雄語重心長道:「唉,我老了,這世界該換年輕人去拼嘍。女兒啊,這兩年妳把音樂中心經營得很不錯,爸爸覺得好驕傲,妳跟妳媽都是很棒的女人,爸爸這輩子有妳們,值得了啊。」
「爸,您到底是怎麼了?好端端的幹嘛說這些?快點回台北好不好?您這樣我真的不放心……」
「乖女兒,別擔心,爸很快就會回去了,我待個兩天,仔細想想事情,想通了我就回去,別擔心,爸沒事的。」
「爸,要不要我過去陪您?」聽到父親說話呈現的低潮,童妍葳實在安不下心,「這樣好了,今天我就搭早班機過去,下午就可以到了。」
「不不不!妳別忙,爸一個人在這兒很好,妳的鋼琴課不能擔誤。乖,好好去上課,爸答應妳儘快回家去,好嗎?」
「好,我在家等爸爸回來。」童妍葳一再叮嚀:「還有啊,現在山裏頭冷,你可要多保重,別著涼了。」
「放心,爸會照顧自己。」低聲嘆息,童震雄向女兒道別:「現在還早,爸爸想再回床上躺會兒,妳也再多睡些,先這樣,爸有空再打給妳,趕快再去睡,爸掛電話了。」
「爸──爸──」急急呼喚,手機卻只傳來斷線的嘟嘟聲,不知怎地,童妍葳覺得心頭好沉好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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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妍葳習慣在一家百貨公司附設的法式咖啡廳吃早餐。
這天她特別早到,父親那通語意含糊的電話讓她無法再入睡,索性早早起身梳洗,期許飄着咖啡香的雅座讓她昏恍的腦子快速清醒。
點了平日喝慣的歐蕾咖啡,幾樣法國小點,還有她每天必吃的蒜烤麵包,一邊慢慢啜飲咖啡,想念着出差的父親,想起他在電話里的殷殷囑咐──
為什麼爸爸的心情如此沉重?難道公司的財務困難比起之前更加嚴重了?唉,老爸一個人要管公司,還要傾注心力照顧失智多年的母親,也難怪他會如此心力交瘁了。
獨自冥想了一會兒,突如其來的一堵人牆在她面前落下,童妍葳被突來的黑影嚇了一跳,待看清前方落坐的男人,更是訝異得合不了口。
竟然是那個茶會上出現的陌生送花男子!
真怪了,他怎麼會知道自己在這家咖啡廳吃早餐?
「早啊,沒想到妳這麼早出門。」男子一口白牙,笑得十分燦爛,「我以為像妳這般年輕的女孩,不睡到過午不起床的。」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放下咖啡杯,童妍葳美麗的臉龐蒙上一層淡淡陰霾。
以為拋得老遠的不速之客竟然闖入她一向習慣獨處的小天地,童妍葳討厭這種被侵犯的感覺。
「拜託,我又不會通靈,怎麼可能知道妳會在這兒?只是恰巧經過罷了。」男子瀟洒眨眼,帥氣翹起遒勁有力的長腿。
「邢權宙先生,我想自己一個人好好吃完早餐。」直接喊出他的名字,童妍葳很直接表達出她並不願受他打擾。
「是嗎?」邢權宙向侍者點了杯咖啡,回眸對着她笑,「多少女人夢想跟我喝杯咖啡,而妳卻如此不屑!」
「我不習慣跟陌生人同坐一桌。」
童妍葳低頭喝她的咖啡,眼前這男人狂囂得叫人討厭,雖然他確實外表出眾,且不可否認,他的舉手投足間一再展現不同於凡夫俗子的卓然不群。
「呵,妳都知道我叫什麼名字了,我們算是認識嘍。」他坐着不動,繼續裝熟。
「………」不搭理他的無賴,童妍葳靜靜地吃着麵包。
面前這位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童妍葳怎麼看就是不順眼。
這原是她不被任何人打擾的獨處時光,她不想應酬任何人,特別是一看就沒好感的男人。
「哈,法國點心取的名字真是有趣。」邢權宙隨手拿起一塊鐘形小餅,俊酷臉龐露出惑人的淺笑,「這個,叫可麗露,還有小圓夾心糕……嗯,它叫馬卡紅,呵,有趣了,可麗露、馬卡紅……嘖嘖,聽起來都好像某種特別行業女人的花名。」
「那是你思想邪惡。」童妍葳沒好氣撇了他一眼,即刻垂下眼睫,專心品嘗她的歐蕾咖啡和美味小點。
「說我思想邪惡?」揚眉,刑權宙銳利的湛眸透出寒光,笑意收斂得半絲不剩,烈炅眸子緊盯她不放,沉聲道:「我想,我必須提醒妳一件很重要的事……」
「有話快說吧,我想安靜吃早餐。」
還是不打算正眼看他,童妍葳悠哉伸出蔥白玉磁般的手指,拎起一塊馬卡紅放進嘴裏輕咬一口。
「聽着,從現在開始,妳對我講話最好盡量客氣,沒事不要耍妳高高在上的公主毛病。不然,妳的下場就像這樣──」
刑權宙突然傾身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以嘴攫奪她手指上被咬去一半的馬卡紅。
「啊!你、你這人怎麼這樣?討厭!沒禮貌!」
料想不到他會在公眾場合出現如此唐突舉動,童妍葳又氣又燥紅了臉頰。
那碰觸到他雙唇的手指彷佛中了劇毒,硬硬僵住了,動也不能動。
最詭異的是,她的手僵住了不能動,她的心卻發狂似跳得飛快。
某種程度類似「觸電」,童妍葳覺得自己被電到了!
「怎麼?才『這樣』就把妳嚇得魂不附體!哈哈哈,妳膽子未免太小了。」
見她慌亂驚愕不知所措的樣子,刑權宙心中莫名升起勝利感,積了好久好久的怨氣似是在此刻稍微地抒發了,他忍不住笑出聲來。
「什麼叫才『這樣』?難道你還想『怎樣』?」
接連怪異的言語、怪異的舉動快將童妍葳搞瘋了!
她怒目圓睜瞪他,不客氣道:「刑先生,請你有話一次說明白,身為『威遠』集團總裁,上百個事業體需要你運籌帷幄。敢問邢總裁,您哪來的閑功夫在咖啡館裏逗女孩子開心?」
「哼,妳倒是伶牙俐齒。」變了臉,他冷嗤,低沉嗓音道:「看起來妳似乎不如外表的單純無害?表裏不一,就跟你老爸一個樣子!」
「你?」莫名其妙又扯到父親,童妍葳更火了。「你到底是哪裏有毛病?我爸跟你素不相識,你扯他做什麼?而且,你也未免太閑了吧!大集團的總裁竟然這麼不務正業,真叫我眼界大開了!」
「我該做什麼不必妳來提醒。再說,我也不是專程來逗妳開心的!妳,不要自以為是,更別往自己臉上貼金。」
「刑先生,你到底想怎樣?」一向沉靜典雅的童妍葳不得不破壞形象,大聲叱喝:「我很忙,新的音樂中心才剛開始,很多事情等着我去搞定,拜託你不要沒事找我麻煩。」
「怎麼?妳的音樂中心也有大問題了?」冽眸透出殺氣,刑權宙表情肅寒,一字字說得清楚,「既然知道事態不對,妳自己就該有所準備。」
「準備?準備什麼?誰跟你說音樂中心有問題?你別胡說八道!」
她又一頭霧水。
這傢伙為什麼就不能把話一次講個清楚。
「妳最好趁早提醒童震雄,他的好日子就要結束了。」
「原來你真的跟我父親有仇?」總算在他的話里找到些微線索,童妍葳肅起芙顏,問道:「從那天開幕茶會開始,你沒頭沒腦提起我爸爸……」
「有仇沒仇,妳還是自己去問童震雄吧。」刑權宙仍舊語帶不屑,「總之,在我眼裏,童震雄就是個表裏不一的偽君子。」
「奇怪了,他到底哪裏犯到你?」
「呵,這問題問得好!」邢權宙昂首挺胸,深意眼光投向她,意有所指:「有機會妳確實該向童震雄問清楚,看他到底哪裏得罪我?」
「不必你提醒,等他回國,我會立刻向他詢問清楚。」童妍葳雙手抱胸,吐了口大氣,「你話說完了嗎?還有何指教?」
「還是那句,總有一天,妳會自己來求我,而且很快,就在近日之內,妳、非、來、求、我、不、可!」
「夠了!我沒興趣跟你打啞謎。」童妍葳放下餐點,無力道:「對不起,我該到音樂中心上課了,失陪。」
「這麼急?妳咖啡還沒喝完呢!」露齒微笑,卻笑得讓人發寒,刑權宙總是一款不寒而慄的詭笑,叫人看了渾身不舒服。
「沒心情了。」原本想開心吃早餐的心情被這白目男人給破壞殆盡,童妍葳情緒上很不舒服,食慾也沒了。
「呵呵,時間還早,再多聊一會兒吧!」邢權宙沒打算放她走的意思,揚起眸,綻放十足電力,「我想……多多了解妳。」
「不必了,我沒什麼興趣讓你了解。」撇撇嘴角,隨手拿起包包,童妍葳多一眼都不想再見到他。
「其實,妳經營音樂中心的手法很有問題。」冷冷地,如暗中射出銳箭般,邢權宙不留餘地批評:「以妳的作法,能賺錢才怪。生意歸生意,妳不能以藝術家的心態搞生意,遲早妳會吃苦頭的。」
「你是不是管太多了?」停下腳步,童妍葳輕甩及肩長發,杏眼圓睜,「音樂中心是我的,要怎麼經營是我的事。」
「呵呵,身為鋼琴神童,妳大可不必親自花時間去教那些小毛頭彈琴,太浪費了!妳該善用妳的名氣來大力行銷,強力招生,才能創造更大經營規模。」
「對不起,我就是喜歡跟小朋友相處,你講的那種『生意』不是我想要的。」
道不同不相為謀,童妍葳嗤之以鼻,男人那副「唯利是圖」的嘴臉恰恰是她一向最不欣賞的人生態度,她不屑與之為伍。
「妳想要的『生意』,很快就會讓妳做不成生意。」邢權宙嘲諷似地揚起嘴角,眸中閃過一抹令人不解的光芒。
「就算我生意做不成,也不干你的事,失陪了。」
不想再跟他抬杠下去,童妍葳轉頭走人,彷佛逃離一堆腥臭的垃圾般,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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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凱音樂中心的辦公室。
「妍葳,我們新的音樂中心那邊恐怕有點問題。」
連上了幾個小朋友的鋼琴課,才踏進總管理處,連口水都還來不及喝,負責行政管理的金采燕就一臉憂心忡忡的說道。
「不是已經開始招生了嗎?怎麼會有問題呢?」
倒了水,童妍葳慢慢喝着,連講幾小時話,口乾舌燥。
「當初我們進駐『幸福小城』時,房東同意我們只要每個月付固定房租和水電就可以,可是今天有家租賃公司打電話來說,他們的委託人已經買下音樂中心的房子,如果我們要繼續承租就必須支付兩千萬的押金。」
「兩千萬的押金?天啊!怎麼會這樣?」拿着水杯,童妍葳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問:「妳有打電話給房東確認這件事嗎?」
「我打了,可是房東先前所留的電話不是停用,就是沒人接。」金采燕已經無計可施。
「公司帳里沒有辦法湊足這筆錢嗎?」對金錢數字一點兒概念也沒有,童妍葳茫然追問:「我知道音樂中心的招生很熱絡,二千萬雖然不算少,但勉強湊湊應該有吧?」
金采燕臉色凝重地嘆了口大氣后,才緩緩說道:「雖然接連開了這麼多家的音樂中心,招生狀況幾乎也是班班客滿,但是,每家中心投入的金額都相當可觀,光是那些高價鋼琴、各種高檔進口樂器,比行情更高兩成的老師薪水,我們的進帳拿來支付這些都快不夠了,哪還有多餘的錢啊?再加上每家中心都有為數不少的學生符合減免學費標準,我們的進帳始終遠不及付出去的費用……」
「天啊!怎會這樣?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為什麼好端端會多出兩千萬的押金呢?
當下,童妍葳真的慌了,她除了會彈鋼琴、教鋼琴之外,其它事情她一概不擅長。
「妍葳,租賃公司表示,倘若我們在下個月初付不出這筆兩千萬的押金,依法他們就會收回房子,到時候音樂中心就得關門歇業,所有的設備、樂器都才剛買,這一歇業下去,損失可大了!最麻煩的是,剛收進來的學生該如何處置?學費收了,怎麼跟家長交代?唉,我的媽呀!這麼多問題,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啦!」
愈說愈沮喪,金采燕的五官全皺在一起了,個性開朗活潑的她難得表現如此沮喪,實在是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太莫名其妙了。
「不!音樂中心絕對不能停業。」仰起臉,童妍葳努力振奮起精神,擠出一抹笑意,「把租賃公司的電話給我,我自己去跟他們談。」
「好,我馬上給妳。」金采燕手腳快速地抄了電話號碼,謹慎道:「以妳的身分親自出馬,或許對方會願意賣個面子給妳。」
「放心,我相信問題一定可以解決的。」充滿信心伸出手握住金采燕,童妍葳語重心長道:「小燕,妳是我最好的朋友,這一關我們一定要一起渡過。如果有任何家長打電話來問,不管對方說什麼,妳切記要穩住,別影響了其它音樂中心的運作。」
「放心,我知道該怎麼應付。」金采燕拍拍她的手背,遞給好友溫暖的笑,「妳好好去跟對方談,憑妳鋼琴神童的名號,相信對方肯定會賣妳面子的。」
「我會努力說服對方的。」苦苦一笑,她暗暗嘆了口氣。
從來不曾「談生意」的童妍葳其實心虛得要命,然而事已至此,硬着頭皮也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