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手機一直在響。
每次都因為沒有人去憐惜它輕跳的悲嗚而啞然失聲。
不應該選擇用‘SingingintheRain’這首電影歌曲當作來電鈴聲的。
每當那輕盈愉快的音樂聲響起就覺得好諷刺。
終於因為手機的電用完了而歸回平靜,連機殼上炫麗的螢光也如同煙火熄滅般隨之黯然。
從來沒有派上用處的手機。魏師孟在每天來來去去的日常生活中漸漸連那隻只有八十六公克的科技產品丟到哪個角落去都不記得了。
過了幾天以後,在大門前發現熟悉的身影,一看到那個影子魏師孟就連電梯也沒有跨出就按下了CLOSE,不顧對方奔過來等一下、等一下啊的叫喚。魏師孟下樓去把車子開回了公司,後來就乾脆一直住在公司里。
分手了還糾纏不清的舊情人是最討人厭的。魏師孟很清楚,因為自己也被當成害蟲般地厭惡過,這次終於輪到自己變成了去討厭別人立場。
……根本一點都不想要有這種親身體驗。
“兩個星期以後再回來檢查一遍。”
在之後的渾渾噩噩日子裏,因為右眼實在痛得太厲害,所以去醫院掛了眼科,醫生檢查了半天還照了眼底鏡和隅角鏡,開了一些消炎藥、止痛藥和眼藥水以後就約定複檢的時間。魏師孟搞不清楚醫生到底在檢查什麼。
在約定的時間以前,魏師孟忽然眼睛痛得受不了,連頭都痛起來了,手上的文件一片模糊,剛開始還以為有東西遮到眼睛,伸手去揮開,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心想可能近視了吧?但是近視會那麼突然又那麼痛嗎?
到了醫院,醫生皺着眉檢查完以後叫他躺下做點滴靜脈注射,魏師孟躺在診療室的小床上漸漸睡着,兩個小時后醒來舒服了很多,醫生開了一堆葯,還是說著同樣的話。
“兩個星期以後再回來檢查一次。”
點眼藥水太麻煩了,可是想到自己只剩下一隻眼睛可以用就覺得還是勤勞一點,可是吃了內服藥以後胃非常不舒服、老是覺得噁心,吃飯的時候全無胃口,而且還老是想睡覺。
想要分散蒙受背叛的苦悶心情,魏師孟比以往都更投入於工作中,沒有事情好做了就叫助理去放假,自己跑去影印、收集資料……再加上藥物的影響每天都累得好象沉到水裏般難以動彈。
為什麼就只有自己老是被遺棄呢?我根本什麼錯都沒有,錯的都是別人,每次都騙我說喜歡我……!魏師孟覺得自己絕對有怨恨的立場,那些醜八怪能夠靠近自己就應該慶幸偷笑了,竟然還敢三番兩次把自己玩弄在指掌間。
‘我竟然被那種小鬼當成備胎!’
每次想到魏師孟就恨得巴不得衝到高中門口去把那個小鬼的脖子扭斷。然而,每次在恨得手指發抖的同時,都只是抓着頭髮,緊咬着顫抖的嘴唇而已。
“那種小鬼、那種小鬼……根本不算什麼!”
他一再對着自己喃喃低語着。
某一天晚上,因為太疲倦魏師孟趴在辦公桌上睡覺,才剛調整好姿勢就聽到門那邊發出的微小吵雜聲,心想一定又是那個煩人的同事,魏師孟假裝入睡了懶得去理會他。可是,對方並沒有因為魏師孟睡着就棄戰回營。
沒有多久,忽然奇怪的觸感落在魏師孟背後的脖子上,先是輕輕騷動着發線最末端的細毛,接着有點灼熱的柔軟肉感落在自己的脖子上,微微濕潤的氣息……
‘性騷擾’這個不適用在自己身上的騷動言論忽然跳出腦袋,魏師孟抬起頭來,被嚇了一跳的對方倒退了好幾步。
長得不難看的臉,斯文型的輪廓,一向表情活潑的臉孔是不尋常的震驚和白得發青。
魏師孟緊緊地盯着他,他那張平常話很多的嘴突然木訥起來。
“我……我看你好象很累……想問你要不要順便買便當,可是看你好象睡得很熟……”
“你幹嘛偷親我?”
“我……我沒有想對你做什麼……”
標準的此地無銀三百兩。瞪着他那驚恐不已的樣子,忽然覺得那種大驚小怪的可憐相已經看膩了。
管他的,隨便啦……
魏師孟把他的手拉過來親吻他的嘴。
隨隨便便只要看對眼就上床的對象並不只限在公司里的同事,在奇怪的夜店遇上的也不計其數,魏師孟並非天生的同性戀,十八歲以前也交過女朋友,可是對高中老師做過過份的事情后就沒有辦法習慣正常的方式,或許是本性原就如此,就算在‘圈內’似乎也被歸類為危險的那一種人。
放蕩的日子過得特別迅速,久而久之魏師孟已經習慣身上帶着保險套了,那不是魏師孟花錢買的東西,是因為有一次遇到非常熟練的對手。
“安全性關係是基本禮貌啊!像你這種做法到現在都沒有得病嗎?最好找一天去醫院檢查看看吧!”
對方好象是醫生之類的人,奉送了魏師孟一大盒高品質的‘健康人生’。
其實在夜裏遇到的對象都自有準備,而且也不肯讓魏師孟在沒有戴保險套的情況下就插進去。
可是就算夜晚醉得再厲害,發生再多的香艷韻事,留下的只有清醒過來后的茫然感。有一次被床上的陌生人問:“你為什麼射出來以後要哭啊?是我太厲害還是太爛?”魏師孟才發覺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那一夜以後又過了好幾天的午後時間,魏師孟從法院的門口走出來,看到對街的書店門口用網子掛着賣給學生用的籃球,忽然某種隱微的情潮從他胸口深處涌了上來。在許多年以前自己只是專心一意在追逐那毫無情感的東西的單純少年,只要聽到球場上的歡呼聲就心滿意足,唯一遙不可及的夢想是總有一天要站在NBA的球場上……
那麼久以前的事情卻突然覺得好鮮明,歷歷如在眼前。魏師孟在下午三點的夏日陽光底下朝着對街走過去。
又到了兩個禮拜后的複檢時間。
“可能要開刀。”
聽到手拿着鋼珠筆敲着檢查結果的醫生說的時候,魏師孟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什麼?”
“你的眼壓高得太離譜了,這次檢查也一樣,藥物沒有辦法控制,我建議你開刀。”
醫生用今天天氣不錯的口氣說著。
“手術后眼壓能點眼藥或是口服藥控制,雖然沒有辦法讓壞死的視神經再生,不過可以阻止視神經的損傷繼續惡化,手術很快,不超過半小時,後遺症也很少,這種手術是愈快愈好,你要不要先排開刀時間?明天早上我有時間。”
聽到‘壞死的視神經’魏師孟就頭皮發麻,醫生很俐落地就安排好開刀時間。第二天早上魏師孟到醫院,還以為開刀會是很嚴重的事情,但是醫師叫他坐着,麻醉了眼球就動手了。
開完刀后眼睛右眼蓋着紗布的魏師孟在黑暗中聽着醫生的指示。
“記得按時用藥、定期複檢,這種病沒有辦法根治,不過只要注意不要過量喝茶、咖啡、酒或吸煙,避免穿着過緊的服裝,避免過大的情緒起伏,適度運動,讓血液循環維持在良好的狀態……只要能好好遵守這些規則的話,你就不必擔心這輩子會失明了。”
聽到‘失明’時魏師孟整個人都被定住了。好象連一根手指頭都沒有辦法移動。
結果魏師孟在醫院發獃了一天又睡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拆了紗布,在櫃枱領了一堆各種用法的葯后就走了。
感覺好象做了一場白日夢一樣。
走出醫院的時候太熱,魏師孟把西裝外套掛在手臂上,醫院的旁邊是公園,小巧的公園有一小塊的半場籃球場,將外套放回車上后,魏師孟把一直放着沒有機會用到的籃球從車子裏拿出來,緩緩地朝着沒有人使用、地上落着樹葉的球場邁進。
適度運動,使血液循環維持在良好的狀態……
好象有點緊張的感覺。
剛開始投了幾次球都撞到邊框彈開,視線不協調和右手殘留的隱微僵直感都讓他感到吃力,大約十分鐘后終於投進了第一球,接下來就幾乎每投必中。成功的抓回以前的球感魏師孟有點得意也有點放心,我還可以嘛……
然後魏師孟就像忘了世界上還有球和籃框以外的東西似的,不斷地投籃、攔球、上籃……
很快地絲質襯衫就汗濕了,最後一球投出去后忽然右腳膝蓋微微鈍痛了一下。是太過火了嗎……?
“你很厲害嘛。”
忽然從後面傳來聲音,魏師孟攔住球后停下來往後看,一瞬間不禁一陣呆然。
“你好會打球,是不是有專門練過?教我,快點!”
因為是暑假的時間,還是因為已經畢業的關係?星期三的上午,男孩穿着輕便的白色T恤,下面是松垮的迷彩短褲,白色勻稱的腿長長地伸出來,腳下踩着的是鮮黃色的NIKE球鞋。
“我剛剛從樓上就看到你了,穿皮鞋還能跳得那麼高,好厲害!你再灌籃給我看!”
眼尾挑起的眼線,水亮的眼眸,小孩子氣的笑容,完全不設防地向自己靠過來……魏師孟瞪着他,突然把球往他胸口用力投過去。
男孩雖然抱住了球但似乎因為衝力太大,他忽然臉色一白。
“哼!”
又要裝病嗎?真夠無聊的!魏師孟冷冷瞥了他一眼,轉身走開。
“你幹什麼——喂,你很奇怪唉,我又沒有惹你你發什麼神經!你的球不要了喔!”
他拿着球追了過來,擋在魏師孟面前,他的視線幾乎跟魏師孟平行,他忽然皺起眉歪着頭打量着。
“我好象在哪裏看過你……”
“這麼快就忘了嗎?‘小翠’?”
“你幹嘛這樣叫我?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好噁心……啊~~我知道了!你是那個葉霄的情敵!”
男孩突然指着魏師孟大叫,跟着很明顯的生氣起來。
誰?葉霄?聽都沒聽過……
不對,好象有聽過,可是不記得在那裏聽到……
忽然腦中浮現一年多前的景象,就在初次遇到方蘭臣的同一天稍早的中午,當時魏師孟在學校附近的餐館遇到了初戀對象的高中老師,原本懷着說不定是複合契機的美好想法,可是卻突然冒出一個高中生把老師拉走了。
那個討人厭的高中生好象就叫‘葉霄’這個名字……會知道是因為當時有個臉上綁着繃帶的小子在一旁鬼叫着那個傢伙名字……
“……是你?”
繃帶小鬼?這麼一來魏師孟也火了。真是標準的仇上加仇。
“你不去跟方蘭臣鬼混在這裏找我麻煩幹什麼?離我遠一點!滾開!”
大罵著魏師孟繞過他要走,他卻不知死活地又追到魏師孟面前。
“方蘭臣——你怎麼認識方蘭臣……?”
他瞪着魏師孟好幾秒才恍然大悟,頓時又張大嘴‘啊——’地叫着。
“你是班長的男朋友!你上次戴太陽眼睛我沒認出來,你來參觀校慶怕被認出來還變裝喔?真是沒種!……不對啊,你既然跟班長在交往,那到底還是不是葉霄的情敵?如果已經改成喜歡班長的話就不算了……”
口口聲聲說什麼喜歡、交往之類的,真是讓人渾身不舒服,不管是諷刺還是炫耀都很陰險。
“我喜歡誰、跟誰交往關你什麼事,只是小鬼而已少跟我羅哩巴唆!”
不爽快到極點的魏師孟掄起拳頭作勢要揍他,其實是真的想揍,可是忽然想到醫生說的話就忍住了,而且魏師孟本來也不是對打架那種野蠻行為有興趣的人。
狠狠瞪了被暴力嚇一跳而摒住氣息的男孩一眼,魏師孟繞過他往前走。
“……不對啊,你不是跟班長去拉斯維加斯聽演唱會了嗎?怎麼還在這裏?”
背後傳來的疑惑頓時拉住了魏師孟的腳步。
“你說什麼?”
面對倏地轉頭來的魏師孟,男孩歪着頭非常狐疑的表情。
“班長上個禮拜就去美國了,他上飛機的時候還發e—mail給我,說你在那邊訂了很棒的飯店……奇怪,你為什麼在這裏啊?有那麼快回來嗎?你們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怎麼不知道?”
太過詭異的發言讓魏師孟心驚,魏師孟當然沒有帶方蘭臣去拉斯維加斯,也不可能訂飯店——那他是跟誰去的!?
“e—mail呢?刪掉了嗎?還留着嗎?給我看!”
被不容拒絕的氣勢威嚇,男孩雖然一臉莫名其妙,還是將手機從口袋裏拿出來。
按了電源跟密碼才打開手機,按到e—mail匣又磨磨蹭蹭了好久,要不是不同型號的機器使用方式有所差異,魏師孟早就不耐煩搶過來了!
終於他把手機拿到魏師孟面前,把發著粉紅色螢光的小銀幕‘現’在魏師孟眼前。
魏師孟不快地拿過來看,愈看錶情愈是古怪。
那彩色螢幕上的e—mail清清楚楚地寫着:‘學長,你好。我跟魏先生已經上飛機了,謝謝你的意見,我會再努力一點,回來再告訴你細節,魏先生說訂到很棒的房間,是五星級呢!一定會是很棒的假期。也祝你度過美好的暑假時光,身體健康!……方蘭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