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哥哥是哥哥,我是我,兩年前我就表明了願意將終身託付給你,你為什麼就是不肯!”她顧不得顏面的挑明說了,她愛他可不是兩三天而已,從他到江南擴展茶葉生意時,她對他就一見傾心,就連他發生意外成了跛子,她仍然對他不離不棄,他為什麼不能愛她?
“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一點是,我無心娶妻。”
“那她呢?哥哥說你把她藏在府里,她連大門都沒出半步!”她氣憤的指控。
她的話清楚點出翊弘貝勒派人監視他,他抿緊了唇,“轉告貝勒爺,不要打她的主意,除非他想再一次公然出糗,下一次,我不會這麼簡單放過他!”
她望着那張俊美卻嚴峻的容顏,那丫頭在他心中的份量有多重可見一斑,她氣得一跺腳,快步走出花廳,兩名丫鬟急急的跟上主子。
薛東堯沉沉的呼了一口長氣,低頭望着自己沾了墨的袖子,唉,他怎麼也犯胡塗了呢?
靜謐的初夏午後,微風輕拂過葉片,楊柳隨着風兒裊裊娜娜的舞動。
傅沐芸坐在書房靠窗的位置,一眼望出去是綠蔭處處,暖暖的陽光穿透窗紙而入,不時還傳來鳥聲啁啾,實在是很舒服啊,再加上,桌上攤開的是如磚塊重的賬冊,上面的數字飛舞交迭,讓她的眼皮愈來愈重,呵欠也愈打愈多,接着,又是一個大大的呵欠。
“你的嘴巴可以再張大一點,夏蟬已經飛進去了!”
她馬上閉上嘴巴,頓時清醒過來。圓圓的大眼驚恐的看着冷冷瞅視她的薛東堯,有那麼一瞬間,她彷彿看到,一抹笑意閃過那雙黑眸,但很快的又變成她有幸獨享的嚴峻。
“賬本看得如何?”
她咬着下唇沒說話,看着他坐在自己身邊,她的一顆心又開始怦怦亂跳起來。
到底是怎麼了?自從那天,溫總管說了什麼喜不喜歡的話,還有薛東堯莫名其妙的替她拭臉后,這幾天只要他靠近她,她就臉紅心跳。
薛東堯看着她頭低得不能再低,臉兒紅咚咚的,拿着賬本的手還微微顫抖……
他心裏默默嘆了口氣,這丫頭單純迷糊得很,心思全寫在臉上,她的神情早已透露她對他的悸動。
但他卻不知該喜該悲?他們之間無法單純的談情說愛,他明白她千辛萬苦的進來薛府一定有目的,而他對她……他不想去深究自己想從她身上圖謀什麼?他只知道她必須能獨立自主、能清楚的明白自己能做什麼、要什麼,而這也是他堅持要對她嚴格的原因。
“這裏、這裏,還是錯的。”
他繃著一張俊顏指出她這兩、三日抄錯的賬本,接着交給她一本厚厚寫滿紅色硃砂的賬本,那並不是營業虧損,而是他標示給她的重點。
此時,溫鈞突然帶着三名小廝端了好幾盅茶走進來,小廝們將茶放到另一邊的紅木桌上,隨即退了出去。
又來了!她苦惱的看着那些排排站的茶杯,心已涼了半截。
薛東堯沒有說話,將賬本先合上收好后,清理桌面,然後將文房四寶移置那張紅木長桌。
“過來這兒坐下。”
她心裏微嘆了口氣,移到長桌前的椅子坐下,從第一杯茶瞄到最後一杯,算了算至少也有二十杯。
這幾天,他又想出新招,說是“勤能補拙”,只要每天都喝一小杯各式茶飲,訓練個幾個月,總會見到成績。
她若是喝得出來就在紙上寫上茶品名稱,再壓到茶杯底下,而杯底,溫鈞早已寫上正確答案。
“開始了。”
她吐了一口長氣,伸手拿了其中一杯,啜一小口后,閉上眼潤潤唇,然後拿起毛筆,遲疑皺眉,是哪一種茶呢?
“又喝不出來?”他瞧她又寫不出來,口氣變得更冷了些。
她是喝不出來啊,可是,她真不明白是為什麼,在馥伶格格來的那天後,她就莫名的順從他的要求,莫名的沒辦法對他生氣,連要在心裏偷罵也罵不出來,甚至每每一見到他,心裏總湧起一股很奇異的感覺,更別提什麼報仇了。
難道是因為溫總管的那席話,所以她不想辜負薛東堯的用心,要發憤圖強?
“有什麼感覺就寫什麼,別杵着不動!”薛東堯再也忍不住的又催了她。
他這麼一喊,她握筆的手就寫了“湖州紫筍茶”,放到剛剛喝的那一杯杯底。
天才!茶香跟口感根本相差十萬八千里……溫鈞眼中已閃動笑意,薛東堯卻想仰頭長嘆。
接下來,她喝茶、寫字、放紙條,大玩我猜我猜我猜猜猜的遊戲,二十杯結束,卻是滿江紅。
瞪着那被畫了叉叉又叉叉的紙箋,她咬着下唇,頭愈垂愈低。她已經很努力了,可她的舌頭真的很鈍啊,如果爹爹在世,一定也會拚命搖頭嘆息吧。
爹爹,你在天上若有靈,就幫幫我吧,否則我仇還沒報,就先被茶水給淹死了啦……嗚……
薛東堯惡狠狠的瞪着她,再看着那些溫總管批改的紙箋,真是不忍卒睹!
“噗噗噗……”
在這悲慘的當下,竟然還有人忍俊不禁的噗笑出聲,傅沐芸忍不住以眼角餘光狠狠瞪了溫鈞好幾眼。
但他真的忍不住啊,他活到這麼老,沒見過一個人的味覺可以遲鈍成這樣,瞧她一臉苦惱卻愈猜愈離譜,他的笑意就愈來愈憋不住,忍到老淚都快迸出來了。
終於,有人咬牙切齒的開口,“溫總管,請你先出去。”
“謝謝爺!”溫鈞感激不盡,人都還沒走出書房門口,就已經爆笑出聲。
傅沐芸臉紅到不行,什麼嘛?把別人的傷心當娛樂喔?
她的頭已經垂到桌面,沒洞可鑽了呀!她怎麼那麼笨!到底是茶跟她有仇?還是薛東堯跟她有仇?
“再來一次。”
“耶?”不會吧,饒了她啦!
薛東堯不理她,大步走出去,拍拍正抱着亭台圓柱狂笑的溫鈞,交代一些話后,又回到書房。
不一會兒,眼中還有笑意的溫鈞又備了二十道茶過來,另外,還有一隻空杯。
薛東堯撩袍坐下,將茶一分為二,一杯給她,再一杯給自己,他先喝,講解茶的名稱及特性,再讓她喝下,重複背誦他說的話。
一連兩個時辰下來,兩人先後喝過龍井、普洱、碧螺春,還有雅州蒙頂茶、湖州紫筍茶、歙州祈門茶、常州陽羨茶……
她好想投降喔,他以為她的肚子跟青蛙、不,是牛肚一樣大嗎?茶水利尿啊,她又半杯半杯的喝下肚,不像某人只啜一口就知其味。
他一直教、一直念,她只能忍着、再忍着,腹部脹到一個不行,一雙腿兒在桌子底下可是挾得死緊。
但她得忍、再忍,因為薛東堯那雙不冷不熱的黑眸就直勾勾的盯視着她。
嗚,她需要解放了呀!
“……一個管事若對自己的產品一問三不知,介紹茶品時錯誤百出,那麼跟着你做事的人要如何對你心服口服?”
薛東堯看到她一連喝了兩個時辰的茶水下來,總算看到那麼一點點成績,至少二十樣茶,會對個二、三題了!
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她忍不住了啦!
“對不起!”她突然大叫起身,用力向他彎腰行個禮后,就一股腦兒的直往茅廁衝去。
薛東堯愣了一愣,快步走出門外,早就不見她的身影。
傅沐芸從茅廁再跑回來后,這才發現監工換人當了。
溫鈞帶着笑意說︰“這些是爺要我為你準備的,等你從茅……呃,等你回來后就開始看。”
她臉紅得快燒起來了,讓她死了吧,怎麼老是沒一件順利的,她肯定徹底娛樂了薛東堯,唉!
“這是什麼?”重新振作后,她看着放在桌面上的一本磚塊書。
“茶經,爺在訓練完你的胃后,打算再訓練你的眼跟腦,你慢慢讀,餓了,可以吃點水果或茶點。”
她深吸一口氣,好,她要努力,絕不能讓薛東堯看笑話!
先補充熱能好了,她的目光移到桌上的茶點,肚子有點餓了,她一塊一塊拿起來,愈吃愈覺得好吃,粉白色的雪片糕、杏仁糕一一入肚后,再吃顆只果,她就着果皮大口的咬下,又脆又甜,鮮嫩多汁。
“嗝!”最後她還打個飽嗝,羞慚的不敢看溫鈞,趕忙低頭看書。
可這一看,困意就上來了,一本厚厚的茶經好像爬滿了瞌睡蟲,唐人陸羽所撰寫,書分三卷十篇,記述茶葉的起源、以及茶葉品種、如何種、植產區、產制技術、烹茶飲茶等方法……
她一頁一頁的翻着,頭愈垂愈低、愈點愈快,漸漸地,整個人趴卧在桌上,呼呼大睡起來。
溫鈞在一旁看着她從極困到陷入深眠的過程,好笑地搖搖頭,轉身走出書房,正好看到爺迎面走來。
“不是請溫總管幫忙看着她?茶經若有需要解釋——”
想到自己將她逼到毫無形象的奔去茅廁,他又好氣又好笑,也有點愧疚,所以決定放她一馬,換個課程上。
“她睡著了。”
他一愣,難以置信的看着老總管。在這麼短的時間?
“是真的,她一口氣掃完桌上的茶點跟只果后就睡了。”他笑。
這丫頭簡直……薛東堯搖搖頭,一拐一拐的走進書房,但溫鈞注意到他放輕了腳步。
走到她身前,看着她睡得極沉的容顏,微張的唇瓣還有一絲銀涎落在被她當成枕頭的茶經上,他搖了搖頭。
定定的看着她,他濃眉攏緊,氣到心臟無力,氣到哭笑不得,忍不住輕嘆一聲,聲音刻意壓低的說︰“我到底該怎麼說她?反應明明不慢,但一遇上茶的事就變遲鈍,我到底該怎麼對她才是。”
其實,他的脾氣在發生那件意外、賠上自己的一條腿后,早已收斂許多,但唯獨她,可以將他沉睡多時的脾氣給喚醒,他即使再三壓抑,仍然忍不住由着怒火衝天,殺氣騰騰的對她。
“有不少下人耳語,說爺對一個非親非故的小丫頭這麼好,傾囊相授,是看上她了嗎?”溫鈞邊說邊注意他的神情變化,“我就幫爺解釋了,爺是見她是塊難得的璞玉,還有堅強不挫的心——”
“溫總管。”他聽出他的促狹,忍不住輕聲低斥。
“是,我先出去了。”溫鈞帶着笑意走出書房,順手將門帶上。
屋內,薛東堯正靜靜的凝睇着傅沐芸的睡顏,目光移到她那有着薄繭的手指,他的心很不舍,但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已經走到這一步路了,一定要堅持下去……
涼風習習吹來,看着她單薄的身子,他再嘆了口氣,脫下外衣為她蓋上,好好睡吧,接下來的日子可不會太好過。
接下來的日子,對傅沐芸而言,的確不太好過。
薛東堯是個嚴師,她甚至在想,薛東堯一定知道她接近他的目的,才會這樣整她!再這樣下去,仇沒報,她就先被整死了,而就在她認真的考慮放棄報仇時……
“我們要外出。”
薛東堯突然交代一句,就先往前廳走去。
她錯愕的眨眨眼,怎麼,難道有人良心發現了,想帶她出去透透氣?
薛東堯走了好一會兒,身後卻遲遲沒有腳步跟上來,他停下腳步,回身,“還不來?”
“呃、是!”她連忙跟上前去。
他們搭乘馬車外出,這次不是她駕馬車了,所以更能恣意的東看西瞧,小橋流水的江南風情四處可見,蜿蜒運河上船隻點點,熱鬧交錯的大街小巷矗立着各種鋪子,五花八門,看得她眼花繚亂。
說真的,她還真沒好好看過蘇州城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