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小雪深吸一口氣,說:「夏姐太完美,你沒見過她吧,她說話總是和和氣氣的,讓人一見就喜歡,我從沒見過他們那麼親密的姐弟,難免心裏有疙瘩。」
「畢業以後,工作也定下來了,我們本來要結婚的。可是那場車禍發生的太突然,阿傑那時候快崩潰了,沒看到他穿禮服,是夏姐最大的遺憾吧。要是她現在還在,一定能給阿傑很大支持。」
「我問過北京那邊的專家,他們說夏棟最好立刻轉院過去精密檢查,寧波畢竟還是小城市,技術設備什麼的怎麼能和北京比,時間越拖越對孩子不利,你說是不是,季老師。」
季授誠聽她說了一大籮筐找不到插嘴的地方,只能等她說得口乾時候虛應幾聲,幸好夏傑回來。
「阿傑!」小雪叫的很甜,可惜對方不領情,只是淡淡的問:「你怎麼又來了?」
「昨天我說過要來的,你決定得怎麼樣了?」
「還沒想過。」夏傑鬱悶的揉亂頭髮,脫了領帶胡亂丟到椅子上。
「夏棟的病不能拖啊,我媽已經把所有手續都辦好了,那邊的床位等不了多久的,你要趕緊做決定啊。」小雪急的提高聲音。
「你煩不煩哪!」夏傑叫得比她還響。
眼看大小姐又要翻臉,季授誠趕緊把她拉到門口,費了翻口舌才把她先勸回去。回到病房,夏傑正靜靜坐在床邊,撫摩兒子被針頭扎的滿是紅點的細小手臂。
「中午有多少時間的假?」
夏傑支支吾吾說不清楚。季授誠怎麼可能被他矇混過去:「那我打電話問宛旭。」
「別,」夏傑撓頭:「我和人事科那個老頭吵了一架,索性辭職了。」
季授誠大吃一驚,忙問:「為什麼和上司起衝突?」
「是他太不講理,七月我上了二十天的班,六千塊的工資居然扣成一千多。這個月要是繼續請假,還得成倍往上扣,我還不如辭職好好陪夏棟看病,等他徹底好了,再安心找工作。」
「那手術費怎麼辦?」
「我有存款。」夏傑咬咬牙說:「大不了把房子賣了。」
「那是你姐姐給你留的房子,你就捨得?」
「還能怎麼辦,我又不是賺軍火的,哪來那麼多錢,這兩年賺的錢都還房子貸款了,沒剩下多少。」
「阿傑,你聲音好大啊!」乖乖睡覺的夏棟突然睜開眼睛,提出抗議。兩人頓時閉上嘴,為了讓孩子安心,一個下午只說些雞毛蒜皮的事情。
傍晚,季授誠回家做飯帶去醫院,蔡文娟把小葉送回來了。爸爸在廚房忙活,小葉翻着媽媽買的童話書,忽然抬頭問:「爸爸,你是同性戀嗎?」
季授誠一驚,停下打蛋問:「誰告訴你的?」
「媽媽。」小葉睜大無瑕的眼睛,天真的說:「媽媽問了我好多夏叔叔的問題,後來她就自言自語的說了這個詞。爸爸你是嗎?」
「這個你還不懂,長大以後自然會明白的。」季授誠神魂不定回答,手裏運動,心思卻飄的老遠,等回過神,才發現把蛋殼放到碗裏,蛋花卻掉到地上。
蔡文娟的未婚夫是個很成熟的中年人,在季授誠看來,至少比他現在這種狼狽無能的樣子強多了,精明幹練的商場幹將,光從那對咄咄逼人的眼睛裏就能夠感受到他強硬的手腕,這樣的男人才適合文娟吧。
季授誠在心底嘆了口氣,無意撥弄早就冷卻的巴西極品藍杉。他所身處的是寧波新建的五星級商務酒店公寓,一平米就要上萬,而這套二百平米的豪華套房,只不過是這位中年人因為愛情而一時興起買下的,用於在這個城市約會臨時落腳的地方。
「我知道現在這麼說可能太自私,小葉是你一手帶大的,你們父子倆的感情向來很好,但是幼年孩子還是跟母親比較好,我現在也有這個經濟實力,可以給小葉更好的生活。」蔡文娟絮絮叨叨講了大半天,眼前這個人依然悶聲不響。季授誠低着頭,絲毫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蔡文娟到底沒沉得住氣,她長吸一口氣說:「兩年多沒見,我們兩個的生活都有很大變化,我是打心眼裏希望我們倆都過的幸福,這次回來看見你有了新的感情,你那個愛……人……」
季授誠的手輕微顫抖了一下。
蔡文娟皺着眉頭繼續說:「你的私生活我沒有資格發表什麼,也沒有偏見,反而是替你高興,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和你的朋友住在一起,兩個男人,對小葉今後的成長,他的價值觀性趨向有什麼影響,你是教育者是老師,你應該想過這些……」
季授誠的頭埋的更低了。
「你們在孩子面前該怎麼避諱,等他長大時,又該怎麼接受父親是同性戀的事實,」蔡文娟倒抽一口氣說:「退一萬步,你們父子的感情可以彌補這些問題,但是你能忍心,因為你自身的關係連累孩子在外面受人歧視,被人指指點點嗎?」
季授誠猛的抬頭,驚恐的看着她。蔡文娟避開他痛苦睜大的眼睛,喃喃:「我說得都是事實。」
悲憤激動的眼睛霎時間失去了神采,又慢慢低了下去。蔡文娟知道,他差不多該妥協了,曾經的結髮夫妻,怎麼不了解他的品性,他是從來不會和別人爭搶什麼的,只要是為了孩子,為了身邊的人幸福,他是絕對不會計較自己的得失。
「季先生。」那位從見面一直冷眼旁觀的中年人終於開口了,他親近的微笑着說:「我在美國算不上事業有成,至少還能說穩定,孩子的生活學習絕對不成問題,如果你擔心我對孩子的態度。我可以向你坦白,兩年前,我在美國出了一場車禍……」
「名將……」蔡文娟驚呼,他拍拍她的手,溫和的笑了笑繼續說:「我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我會把小葉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來愛他,保護他,撫養他長大。」
季授誠第一次直視這個人,只覺得那雙幹練的眼睛裏洋溢的不再是精明算計,而是一種不能拒絕的真誠。
他心裏頓時一片冰涼,已經沒有拒絕的理由,也沒有推辭的借口。心頭保留孩子的陣地寸寸皆失,潰不成軍。
該怎麼辦,怎麼辦?
自出生就日日窩在懷中的孩子,他的寶貝就要飛了,飛到那麼遠的地方,世界的另一邊,有生之年還有再見的可能嗎?
「每年暑假,我都會回來探親,我們一定會把小葉帶回來看你的,怎麼樣?」蔡文娟小心的問。
「……半夜踢被子……」
「什麼?」
季授誠抬起頭,勉強咧了咧嘴:「小葉睡覺不太老實,半夜會踢被子,他喜歡吃雞肉,蔬菜不太碰,要變着法子給他做才吃,他沒學過英語,到那邊一定會不適應,大人得多教教他,多和他說話,他有點輕微支氣管炎,入秋一定要注意預防……不行,我得回去好好給你們記個筆記。」
他吸了下鼻子,又深深低下頭掩飾溢出眼眶的淚水,哽咽着結結巴巴問:「你們什麼時候走?」
蔡文娟和陳名將飛快交換了下眼神,說:「名將在美國的生意比較急,最好後天就走。」
「那麼快!」季授誠睜大眼睛,失神的說。
「我會等移民手續辦下來,四天以後走。」蔡文娟趕緊補充。
季授誠只能黯然接受。
四天,只有這四天的工夫。
夏傑在醫院陪兩個孩子打打鬧鬧玩了一整天,季授誠沒有像往常那樣,帶着精心製作的飯盒來換班,自己只得在醫院食堂湊合了一下。
晚上扛着小睡豬回家,家裏一片漆黑,夏傑正覺得奇怪,一打開燈,猛然發現躺在沙發上的季授誠,嚇的差點跳起來。
「怎麼黑燈躺在這裏?」
季授誠被明亮的燈光刺到,恍惚的沒有回答。
夏傑直覺他出了事情,輕輕把小孩子放到小房間去,迴轉過來,他還是維持歪坐的樣子一動不動。
「怎麼了,出什麼事情了?」慌忙跑過去把他抱在懷裏。滿手的骨頭扎人,他這陣子瘦的厲害。
季授誠見他滿臉擔心的表情,空蕩蕩的心稍微填進去一些東西:「沒什麼,忽然覺得很累想在客廳睡一覺,居然睡的這麼晚。」
「嚇了我一跳。」夏傑舒了口氣,又不放心摸摸他的額頭,確認體溫正常才發問:「你吃過飯了嗎?」
「你不說我倒忘了,你也沒吃吧,我去做。」季授誠剛一起身就被按回到沙發里。
「不舒服就老老實實躺着,我來做。」
「你會?」
夏傑臉一紅:「煮麵還是可以的。」
很快,一碗熱騰騰的面就端到他面前。夏傑擦好手坐下來,發現茶几上滿桌子的相冊,證書,病歷卡,都是小葉小時候的。
「怎麼把這些東西拿出來了?」
「只是整理整理。」
夏傑翻看起相冊來,小葉是早產兒,出生時才三斤多一點,常年生病,兩歲時苗條的像只瘦猴精,一張照片上他居然被阿孝塞到洗衣機滾筒里,一隻大大眼睛從出水孔里小心張望,讓人看得忍俊不禁。一個下午季授誠都在翻看這些照片,一張張都耳熟能詳,幾年下來整整積累了十大本,全部都按時間細心分好,一張也捨不得扔掉。
「可惜夏棟的照片大多都找不到了,否則也能集好幾本呢。」
「手術決定了嗎?」
提起手術,夏傑臉色暗淡:「還要等,兒童中心的麻醉師都考察去了,這邊醫院的技術又不夠格,光許醫生一個人也不頂事,夏棟身體最近又變差了,手術不能再拖,真急死人了。」
「我看還是聯絡外地醫院比較好,小禮給我幾個醫院名字。」季授誠說:「現在用網路查挺方便的。」
「也只有這個辦法。」夏傑撓頭鬱悶的說。
他們查到後半夜,早上起來又連續打長途電話,徵詢了全國各大心外科醫院,原本國內做這種手術的醫院就不多,大半沒有空床位,另一些合適的卻要價太高。夏傑氣得要摔電話,只聽季授誠淡淡的說:「北京不是就有現成的醫院。」
翻開那家的網頁,是全國同行里技術口碑最好的,也是病孩父母最明智的選擇。夏傑認真注視他佈滿血絲的眼睛,黯淡的瞳孔里是無奈,是憂愁,但更多的卻是理解。
夏傑坐到他面前,捧起他的手,認真的說:「我不想欠她家人情。」
「都已經火燒眉毛,還講什麼面子。」季授誠微笑着說。
「但是……」夏傑急得冒汗:「但是這樣對你不公平,阿誠,我跟她一起帶孩子走,你怎麼辦,我不是睜眼瞎,我不能傷你的心。」
「只是給孩子看病,又不是不回來了,現在欠她人情將來再還不就好了。」季授誠頓了頓,似乎想到了什麼,突然坦然笑了起來:「我會在寧波等着你們,等你帶着健健康康的夏棟一塊回來。」
夏傑緊緊把他抱在懷裏,親吻他的額頭。
「你,難道不覺得委屈?」
有他這份心意,有他這句話,季授誠覺得足夠了,雖然真的很難受,真的捨不得不甘心,但還是慘然的貼在他的肩膀上,平靜的說:「年紀大了自然看的開,我沒什麼優點,就是比較有耐心。」
大半輩子碌碌無為,慶幸的是生活過的雖然坎坷,卻總有值得回味的地方,他就是靠咀嚼這甜蜜的幾段回憶平平淡淡過日子。
希望是什麼?希望就是等待。
等待兒子一年回來一次,等待夏傑早點回到身邊。
他有足夠的耐性,也有足夠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