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斑駁的牆上,時針指着三點二十五分。

狹小的辦公室里擠着三個大男人。

徐力民挺着一個快把制服撐破的大肚腩,悄然離開椅子。他的視線緊鎖着桌角,舉起肥胖的蓮花指小心翼翼地接近目標,然後用力彈出中指──

正中紅心!

他號稱曾經是個結合力與美的體育老師,但由於外型毫無說服力,因此沒人把他的「當年勇」當作一回事。

「看你往哪兒跑!」他開心大喊,看着那隻碩大的蒼蠅暈在地上。

陸守堂重重合上手中的武俠小說,「死胖子,你小聲一點行不行?」

隨後他將地上那隻等待蘇醒的蒼蠅,一腳用力踩死。那胖子在這兩個小時內,不斷重複這些惱人的動作和聲音,已經嚴重打擾他看書的情緒。

「你……」徐力民望着地上被踩扁的屍首,強忍着噴淚的衝動,「你們一個個都像死人,什麽反應也沒有,牠才是我的同事!」

項亦澄正興緻高昂地玩着掌上型遊戲機,聞言道:「學長,徐胖他可是好不容易才發揮出如此超水準的專註力,你就別那麽殘忍吧。」

「亦澄,你明知道我怕吵。」陸守堂說著又橫了徐力民一眼,「偏偏就這麽倒霉跟他分到同一組。」

「有我這樣的菁英分子加入,那是你們的榮幸。」徐力民大聲反駁。

「菁英?若你在出勤時,別再給我搞『難產』那一套,我就謝天謝地了。」那胖子總在緊要關頭,就嘴裏喊肚子痛,然後厚顏遁逃。

「這種情況應該是胎死腹中了。」項亦澄在旁搭腔。

「你們老是拿我的身材來取笑,我要去向所長告狀!」

「所長才是最希望你減肥的人。」陸守堂回道。

「學長,你就別白費力氣了。」項亦澄只是淡笑,「我從不奢望他貧弱的腦袋,能體會我們的用心良苦。」

徐力民生氣地轉身,一頭正好撞上他口中要找的人。

「所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李所長摸摸鼻子認栽,跨步走進辦公室里。

他一手沒收陸守堂鍾愛的武俠小說,另一手將項亦澄手裏的遊戲機給搶走,接着他轉向徐力民,另外兩人立即指向地上的蒼蠅屍體。

李所長快氣暈地扶着自己的額頭。

「你們如此紀律渙散,成何體統?!」

「所長,這表示我們的管區治安良好。」項亦澄笑着對他說。

「還敢在那兒鬼扯!」李所長走向他,一把拉住他過長的頭髮,「眉毛和耳朵都遮住了,你說有哪個警察像你一樣的?」

「等等,痛啊……」等到所長放開他的頭髮後,項亦澄馬上從抽屜內拿出一隻黑色發箍戴上。他揚起兩道濃黑的劍眉,「你瞧,全露出來了。」

「你非得把我氣死才甘心嗎?」李所長說著垮下一張臉,「我說亦澄,真搞不懂你到底在想什麽,你好好一個特勤中隊的隊長不做,跑來我這小派出所……」

一直站在角落沒出聲的陸守堂和徐力民一見苗頭不對,立即有默契地退出現場,他們實在懶得再聽李所長千篇一律的「肺腑之言」。

※※※

「出任務了!」陸守堂邊大喊邊衝進辦公室。他身後的徐力民,也難得露出緊張的神情費力地跟上。

終於獲得耳根子清凈的項亦澄卻一動也不動。

「這次又是什麽?」他掏掏耳朵,一臉興味索然地問:「張大嬸的老公又走失了?這個月都已經六次了,不是在他脖子上掛個牌子了嗎?還是哪家的狗又被捕狗大隊捉走了?」

徐力民慌張地拿取自己的東西,「是煙毒犯!」

「消息可靠嗎?」他仍是那副提不起勁的表情。

「線民通報犯人目前在康南村的工寮里制毒,聽說已經跟監三個多月了,裏頭還有幾把改造的槍枝和子彈。」

從學長口中吐出這些話後,項亦澄立刻從座位起身,迅速整理裝備,「特勤中隊的人到了嗎?」

陸守堂點頭,「隊上需要我們的支援,快!」

在抵達工寮前,五輛巡邏車刻意將警示燈和警笛關閉,分別在建築物的四周包圍。一組組的人馬悄然下車,各小隊長開始分配組員任務。

受過專業訓練,且擁有特殊裝備的特勤中隊,站在最前線。

而鄰村派出所的三位員警,充其量不過成了增加警力的角色。徐力民相當感激上層的這個安排,因為他絕不想踏進前方的危險區。

人力多半集中在老舊的工寮附近,但項亦澄的目光卻四處游探,最後在不遠處的民宅止住。他發現二樓靠西的窗戶外,綁着小小的白布條,那很有可能是線民所留下的信號。

他暗中給了陸守堂一個眼神,他們不動聲色地穿越層層盾牆。

快接近那棟民宅時,陸守堂終於有些沉不住氣。

「我們擅自脫隊可不是件好事,何況這回手上還沒有精良的武器。」

項亦澄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槍法精準比較重要。」

他知道這很冒險,也很有可能是個陷阱,但他無法漠視自己的同仁,有一定的機率正處於生死關頭。

項亦澄和陸守堂走到最前端,和幾個熟面孔交涉。

大夥兒都很給他們面子,立刻調派了一組人員隨他們前進。昔日聽命的隊長和副隊長雙雙出現,特勤中隊的人員頓時士氣大增。

民宅內有兩名嫌犯同夥,他們本來在客廳打牌消磨時間,突然聽到隔壁工寮傳出聲響,立刻朝監視器查探,但監視器已經遭到破壞,接着聽見警方以擴音器大喊:「放下武器,你們已經被包圍了!」

他們驚慌起身,還沒來得及拿起桌上的手槍,全副武裝的特勤中隊已經破門而入,大聲嚇阻並快速佔據四個角落。

嫌犯被壓制在地上,五支槍口齊一對準他們。

不同於特勤中隊裝扮的兩名警察直衝上樓,由嫌犯同夥的視線和故意出聲哀叫判斷,項亦澄和陸守堂確定了主嫌的所在位置。

房門被踢開,方士勇驚嚇地滾下床,他僅着一條四角褲,舉高雙手、跪在窗邊。並非他想如此窩囊的投降,而是根本雙腿無力,腦袋更是一片昏沉。

媽的……他被下藥了!

項亦澄與陸守堂緊握着槍,緩緩接近他,倏地,方士勇手扶着窗檯奮力起身,然後一躍而下。

項亦澄立即阻止學長開槍,他拿起無線電對講機,「主嫌脫逃,立刻加派人手到附近民宅。」

隨後,陸守堂和跟着他們而來的三名組員,快步奔跑下樓。

項亦澄走到窗前往下看,底下是大片草坪,他看見方士勇抱膝露出痛苦的表情,看來他跌斷一條腿。

砰!槍聲響起,他朝方士勇的腳邊射了一槍,轉身正要下樓,突地聽見從衣櫥內傳出細微的笑聲,他握緊手中的槍,警戒地靠近目標。

「出來!」他沉聲喝斥。

衣櫥門緩緩打開,一名身材修長、相貌美艷的女人優雅地走了出來。

她舉起雙手,表明自己並未持有武器。

嚴肅的表情沒有鬆懈,項亦澄在她眼前揚起手銬。

「合作一點,我不想傷害你。」

「謝了,但我不是犯人,而是這件案子的卧底。」

項亦澄皺眉看着她面帶嫵媚的笑容,然後從內衣里抽出證件。

他脫下護目鏡,仔細地看着。

她的名字是藍馨,年齡二十五歲,證件看來也沒有偽造過的痕迹。

「勇敢又美麗的女卧底,實在罕見。」他將手銬收回。

藍馨突然扯下他的防彈頭盔,他不禁蹙起雙眉。

「沒想到你不但懂得憐香惜玉,長得還很帥。」她忍住到了嘴邊的笑容,「只可惜槍法不怎麽行。」

眼前的男人有着粗獷卻不失俊逸的輪廓,挺直的鼻樑下有着柔軟的嘴唇,那雙炯炯有神的墨瞳,幾乎讓她失了魂。

項亦澄銳利的目光掃向她。原來這女人剛才躲在衣櫥里是在笑這個?

「你怎麽知道我沒射中他?」

「很簡單,我在槍聲後沒聽到哀號聲。」

「他已經受傷,跑不遠了。」他聳肩道。

他開槍的用意只是想嚇阻方士勇,並且以槍聲告知同仁嫌犯的位置。

警察目的是逮人,而非傷人。

但是項亦澄沒有說出來,他不認為面子的問題是此刻最重要的事情。

藍馨上了淡棕色眼影的雙眸,直直地盯着他看。

「你還沒有向我道謝。」

目光與她對視,項亦澄眼神閃過疑惑,但隨即明白她的意思。

「應該的,若非藍馨小姐過人的膽識和智慧,方士勇那傢伙仍是警方頭痛的人物,我代表全體同仁向你致上最高的敬意和歉意。」

「歉意?」她朝他貼近一步,昂起下顎問。

「對於你的……犧牲。」

他的回答換來藍馨銀鈴般的笑聲。

她的個子很高,目測至少有一百七十公分,同時還擁有一雙迷人的美腿。通常男人還是喜歡女人小鳥依人的模樣,但她的高度卻與他非常匹配。

「方士勇嗑藥嗑傻了,被抓只是遲早的事。他當我像女神一般的膜拜,手下的小弟也全天候供我使喚,我倒覺得挺好玩的。」她將豐滿的上圍抵着項亦澄的胸膛,仰首淺笑道,「在你們到達之前,我就已經在他的咖啡里加入安眠藥,這樣不該得到一句道謝嗎?」

項亦澄眯起眼,依舊抱持懷疑的態度。

「他真的這麽信任你?」

「英俊的警官,你不信嗎?」藍馨抬起一條美腿勾向他的腰,「跟你說……我還是個處女喔。」

項亦澄發出幽幽的嘆息。他最無法忍受別人丟給自己實驗題了,因為他天生就具有凡事都得身體力行的指標,和那舍不去的柯南精神。

身為平凡人,卻擁有這樣的性格,其實是一件相當困擾的事情。

他低下頭,呼吸掃過她的耳朵,「藍馨,如果你打算鍥而不捨的勾引我,那我終究會妥協的。」

藍馨媚笑着湊上紅唇吻住他,接下來的行為如同脫韁的野馬般不再受他控制了。

※※※

方士勇只忍着疼痛跑了幾公尺,就被陸守堂給逮着了。但他仍是大聲怒吼,奮力抵抗,一旁的組員見狀趕忙制住他的動作。

「不要碰我,走開!」他咬牙切齒道。

「你的腿都斷了,我勸你還是乖乖就範,先上救護車吧。」陸守堂將他的手銬上手銬。

「警察就可以為所欲為嗎?還不都是一群狗娘養的雜──」

陸守堂一把拉起他,那力量扯痛了方士勇受傷的腿。「嘴巴放乾凈一點,小心我多加你一條公然侮辱罪。」

只不過方士勇的氣憤,並非來自於被捕的不平。

「那混蛋在上我的馬子!」

在場所有人,皆循着方士勇的視線往樓上的窗戶看,很快地發現一對男女正衣衫不整,靠在牆壁上演激情戲碼。

認出那個男人的臉孔後,陸守堂先是翻了個白眼,接着迸出一串粗話。

「還不快去把人給我抓下來!」

陸守堂一時間回復到以前在特勤中隊當副隊長時的口氣,眾人紛紛點頭,然後立刻散去。他們對於這種荒謬的景象,還無法做出適當的反應,攻堅時都沒像此時一樣緊張。

※※※

「停職處分。」陸守堂將懲處令放在項亦澄的面前,「你這笨蛋,這次連所長也救不了你!」

項亦澄看着桌上的那張紙,一臉不屑地嘖了一聲,「我不過是和素未謀面的同仁打個招呼,有什麽大不了的?」

只是選錯了地點,更不巧被其他人看見罷了,況且他又還沒釀成大禍。要是那個毒蟲別選在那個時候讓腦子運轉,結果可能就不同了。毒品可以共享,女人只能獨佔,真不知該說他清高還是愚蠢?

「是啊,連防彈背心都讓人給脫了。」陸守堂嘲諷道。

項亦澄心不在焉地玩着筆,「最後不都是要脫掉的嗎?」

「臭小子,難道你就不能忍一下嗎?我常在想你不是腦子太好,就是根本沒腦子。我知道那女人的魅力難以抵擋,可是你未免也太……」陸守堂氣得說不出話來。

其實項亦澄很想補充:她還是個意志堅定的女人。

「身體力行」是正面的說法,但一個不小心就會變成「以身試法」。

媽的,現在都什麽季節了還這麽熱!

徐力民將龐大的身軀從窗口移開,一陣清涼的微風立即吹入室內,陸守堂和項亦澄兇狠的目光立刻瞪向那個促使空氣變得稀薄的「罪人」。

「咱們這回的績效可風光了,只可惜有人享受不到喔。」完全沒意會到現場情況的徐力民,卻在此時開口大笑。

完全不想回應,項亦澄把臉轉向陸守堂。

「那她人呢?」他沒有多做解釋,只平淡地問了這句。

「學弟,你這次惹錯人了。藍馨她老爸是佛羅里達的華僑富商,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在台灣做如此危險的工作,但懲處令下來之後就瞞不住了,她被押回美國了。」

項亦澄聽完後直搖頭,「真無情,小美人就這麽拍拍屁股走了。」

「她對你已經夠了。」陸守堂靠近他的耳邊,「聽說這次她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強把你留住的。」

長嘆一口氣,項亦澄卸下自己的佩槍,置於那張懲處令旁。

「知道了,我去和所長說一聲。」

「終於聽見你說一句正常話了。」

陸守堂無奈地看着他離開,右後方卻傳來刺耳的笑聲。

「死胖子,你到底笑夠了沒?」陸守堂兇狠地瞪着徐力民,「幸災樂禍真的有那麽好玩嗎?!」

「大家平時不都是這樣開玩笑的嗎?」見陸守堂仍瞪着自己,徐力民馬上收起笑意,「那個……這次真的很嚴重啊?」

陸守堂怒氣沖沖地拍了下桌子,「沒錯!唯一願意替你收拾爛攤子的人,很有可能永遠無法回來了。」

「呃……私下送個水果禮盒也不行嗎?」

說什麽也不想勉強自己和這無腦的傢伙,繼續在這兒大眼瞪小眼的,陸守堂哼了一聲也走了出去。

兩個星期後,陸守堂來到項亦澄在康平村的租屋處拜訪。

大門深鎖,由圍牆往內看,屋內沒有透出一絲光線。他嘗試性地按了電鈴,很快就有人來應門。看來項亦澄的警覺性,並沒有因為散慢的生活而降低。

「學長?」

陸守堂看了眼手錶,現在是傍晚六點零九分。

「請問你現在是就寢,還是打盹兒?」

「這樣的雨勢不算小吧?」項亦澄反問。見學長將臉探向遮陽棚外的天空後愣愣地點頭,他接着再問:「氣溫大約二十五度?」

陸守堂只能像個呆瓜,重複剛才的反應。

「這種天氣不拿來睡覺,實在太浪費了。」他懶洋洋地露出微笑,然後頂着一頭蓬鬆的亂髮,走進屋內打開電燈。

陸守堂見他好像又晒黑了些,「你今天去衝浪?」

「不看點養眼的畫面,日子要怎麽過?」項亦澄淡笑回應。

「今天是漲潮,身為警察的你應該做個好榜樣。」

他隨性地打了個呵欠,「我現在只是一個屢勸不聽的死老百姓。」

「坐下,我有話要跟你說。」陸守堂逕自走向沙發,把手中的塑膠袋放在桌上,他拿出六罐冰啤酒和一大包香噴噴的滷味。

項亦澄用筷子翻了翻,「我不吃雞屁股。」

「那是我的。」

「意思是你要留下來和我共進晚餐?」

「不然呢?難不成我還怕你餓着,特地送東西來給你吃?」陸守堂沒好氣道。

項亦澄打開一罐冰啤酒,「我是擔心嫂子有意見。你喝了酒就不能開車,而你也別期望我會滴酒不沾。」

「放心,我報備過了,她還要我好好教訓你一頓。」

一聽到這些話,項亦澄的臉色立即布上一層灰。

「學長,我看你還是早點回去。」他站起來準備送客,「深夜問題多,別讓你的家人為你擔心。」

「你少來這一套!」陸守堂拍拍沙發,「這裏,我今晚是睡定了。我們也很久沒有這樣放鬆的聊天,快坐下吧。」

項亦澄無奈地坐了回去,又灌了一口啤酒。

「你已經放棄了嗎?」

「那你呢?」他把問題丟回去。心裏明白陸守堂問的是何事。

項亦澄從中央警察學校畢業時,受到教官的推薦到洛杉磯受訓一年半。

回國後,他拒絕了刑事局國際科警務,反而選擇投身於挑戰性高的特勤中隊,因此結識了當時擔任副隊長的陸守堂。他們兩人雖然年齡相距甚遠,但行事作風卻很相似。四年多的共事,使他們友情堅深,成為缺一不可的好搭檔。

「亦澄,還記得林文理那件事嗎?」

項亦澄聞言停頓了一下,然後垂下眼,「學長,那不是你的責任。」

是的,他永遠記得那一天。

當時,特勤中隊去支援圍捕軍火走私的案件。他和陸守堂分別帶領組員參與其中,但夜晚的視線不佳,加上無法掌控對方的火力和動線,執行起任務格外困難。在追捕的過程中,陸守堂隊上的組員林文理,不慎開槍引爆火藥,當場喪身火場,另有多名組員因而受傷。

最後雖是完成任務,但仍是造成無法挽回的傷痛。陸守堂難辭其咎,決定辭去職務以示負責。項亦澄卻已經早他一步做出動作,擔下所有責任。

上級沒有批准他們的辭呈,且想盡辦法慰留兩人。

但沒過多久,陸守堂就以健康為由請調返回戶籍地當基層員警。

「不重要了。我快四十歲了,還有老婆和一雙兒女要扶養。為國家賣命了那麽多年,現在我只想為家人留住一條命。」陸守堂也開了啤酒。

「是應該這樣。」項亦澄笑着和他手中的酒罐碰撞。

本來,他是想來康平村說服陸守堂回到崗位,沒想到卻是自己先對這份工作失去了熱忱。曾有兩個罪犯,在他的槍下喪命,儘管他們十惡不赦,但也不該由他來決定生命的盡頭。當他們的親人目睹那冷冰冰的屍首時,流下的不也全是悲痛的淚水嗎?於是他開始厭倦這樣緊繃的生活,更厭惡那揮之不去的罪惡感。

「亦澄,你和我不同,你沒有家累的牽挂,正值年輕力壯的時期,你的人生還大有可為。」

這幾個月來,項亦澄一再違抗上級要他返隊的命令。他的表現不再出色,就連考績也僅維持在及格邊緣。陸守堂沒有為他抱屈,不是國家放棄了他,是他先放棄了自己,但項亦澄仍是他極為關心的人。

「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

陸守堂看着他,「你只要告訴我,還在乎警察這個工作嗎?」

項亦澄緩緩地點頭,「是的。」

經歷上回的攻堅行動,他發現自己仍舊喜歡為正義而戰的感覺。

「很好。」陸守堂打開背包取出東西。

桌上擺放着項亦澄的證件、佩槍、彈匣,還有一份正式的公文。

「現在是搞什麽?」

陸守堂把滷味放進嘴裏,過了幾秒才回答:「所長代替你接下了一個特別任務,事情成功之後,你就可以重新回到屬於你的地方。」

「都不用詢問我的意見嗎?」項亦澄抱怨道。

「這是你唯一可以將功贖罪的機會。委託人完全不介意你是因為多難看的理由而被暫停職務,他看中的是你長年訓練出來的身手。」

「記得替我說聲感謝。」他語氣嘲諷,「任務的內容是什麽?」

陸守堂終於露出微笑,「到華川市找一位叫韓廣的人,他是『韓朝船舶工業』的前總裁,也是你這次任務的委託人。近來他遭到莫名恐嚇,卻不願讓這件事情曝光,所以你得暗中保護他,直到揪出那個犯人。」

「別開玩笑了,單憑我一人怎麽可能?」

「這你不用擔心。華川市警局為韓廣成立了一個專案小組,他們會循線查出問題所在,而你只需要負責委託人的安危即可。」

「那就讓華川市的警察去執行就好了,何必非要我?」

「這是個機密任務,而你是最適合的人選。由於你目前被停職,因此身分方面也將受到保護。」

「意思我並沒有恢復職權?」項亦澄不禁睨了他一眼,「那你又何必將這些東西歸還給我?」

「聽我說完。上級同意你在執行任務的期間,暫時恢復你的職權。記住,這件事只有少數人知道。至於你能不能回到正式的身分,就得看你這次的表現了。」

「我才不想當別人的保鏢!」

「在這段期間內,他給你的薪資是所里的三倍。」

「那又怎樣?」項亦澄用手指試算一遍。

視線有些模糊,他晃了一下腦袋。噢……看來還真不少。

「想想你那輛重機昂貴的改裝花費。」陸守堂稍微拉高了音量。

他沒有回答,但是眼神明顯受到誘惑。

「前幾天小張的店裏進了一批新貨,他說可以為你保留到月底。」

遲疑了幾秒,項亦澄不耐煩地揮揮手。

「只到月底喔。」陸守堂不肯輕易罷休。

只見項亦澄帶着幾分醉意地瞪着他,然後朝他比了個中指。

「媽的,成交!」

韓廣的嘴角往上揚,相當滿意眼前的這個男人。

英姿勃發、氣定神閑的站着,看似輕率的眼神卻流露着傲然的氣息,更何況這傢伙的辦事效率和輝煌記錄很值得信任。

「去請小姐下來。」他轉身吩咐傭人。

過了片刻,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從樓梯間傳來。

「尋映,來見見這位項亦澄警官。」

聽到父親口中的名字,韓尋映的臉迅速抬起來。

瞬間,她的呼吸像被奪走般,聲音卡在喉嚨中。

高大的男人只是冷淡地、迅速地看了她一眼,他的眼裏沒有任何驚奇或是疑惑,彷佛她是初次見面的陌生人。

緩慢地,韓尋映做了個深呼吸,然後看向父親,「他不行。」

「有什麽問題嗎?」韓廣不解問。

「因為他……完全不像個警察。」

他把前面的頭髮編成辮子,一股股地扎在腦後,雖然身上穿着黑襯衫和白色的西裝外套,下半身卻搭上刷舊的單寧牛仔褲。

身為執法人員怎麽可以這樣的打扮出現?

他應該是身穿背後燙直三條線的制服,衣擺紮進腰間,腳下踩着發亮的黑皮鞋,最好再戴上一副眼鏡。早知道她就該聽父親的話,先好好地徹底研究這個準備介入她生活的人。

「我相信你父親已經把我的底細都摸清楚了。」項亦澄淡然開口。

韓廣走到女兒面前安撫她,「是啊,這位絕對是貨真價實的警官,而且他有足夠的能力可以──」

「韓先生。」項亦澄突然打斷他的話,「你的意思是,她……我是說令嬡才是我要保護的對象?」

「沒錯。」韓廣笑着點頭,「我身邊不乏保鏢,但小女不喜歡一群人跟着她,我堅持得安排一位傑出的人在她身旁,這樣我才能安心。」

微蹙起眉,項亦澄顯然不滿意計畫的變動。

這一點韓廣可以理解,可是寶貝女兒剛才過度的反應才令他疑惑,他從沒見過她表現出這麽沒有禮貌的樣子。

「爸,我不喜歡他!」韓尋映急叫道。

項亦澄幾乎要笑出來,但習慣性地掩飾住臉部的表情。韓尋映的一舉一動全看在他眼裏,她甚至避免和他的眼神接觸到。

「那並不會影響我的任務。」他說。

「尋映,不許你再胡鬧了!」韓廣朝項亦澄點個頭表示歉意。「項警官,今天起你就搬進來這裏吧。」

韓尋映睜大了眼想阻止,幸虧項亦澄先回絕了。

「不用麻煩了,我在康平村有住處。」

「那裏距離華川市來回需要一個多小時,樓上還有許多間客房,你就別客氣了,畢竟這件事是我請求你的幫忙。」

「不是還有空的傭人房嗎?」韓尋映百般不情願的問。

她真的快瘋掉了,天底下有那麽多的警察……卻偏偏是他?!

「尋映,你今天到底是怎麽回事?」韓廣不打算給她開口的機會,逕自道:「好了,不許再有意見。我還約了人談事情,現在必須出門了。」

韓廣離開後,寬敞的客廳頓時陷入一片寂靜。

韓尋映拒絕看向身旁的男人。

「你這個小騙子。」

他認出她了……這個想法使韓尋映脖頸後方的寒毛豎起。

但她依舊沒有回頭,「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寶貝,你當然懂。」

「不要用言語騷擾我,警察先生。」她回眸瞪着他,同時警告着。

「噓,別動。」項亦澄在她耳畔吁出的氣息,讓她整個人僵住了,任由他將一綹髮絲勾向她耳後,然後他撫摸着小巧秀氣的耳垂。

韓尋映恢復一些理智,清楚他這個動作的意思。她的右耳下方,有顆宛如耳飾的黑痣……她記得他的唇親吻那裏的方式。

「坦白說,我還是比較喜歡你以前留的妹妹頭髮型。」他的指尖輕輕刷過她及腰的長發。

她轉身避開他的觸碰,「反正我也不是很滿意你額上的美人尖。」

好吧,既然都已經這樣了,不如大家就打開天窗把話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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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型男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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