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快吐了。”雲傾低聲說著,喉間有種衝動,欲嘔未嘔。可他說出此句時聲音有着細微的顫抖,是連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只是漸漸地他卻發現,雖然剛開始被抓住時覺得噁心莫名,但見了這孩子臉上彷彿天塌下來砸中他那般悲、那般痛的神情,自己的胸口越來越是難受,疼得幾乎無法呼吸。
他忍不住,抓着自己的衣襟,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後發覺自己的指尖竟然輕輕地微顫着。
雲傾豁然明白,自己是真的認識這孩子的,否則身體不會對個陌生孩子有如此大的反應。
就如同初醒見着那黑衣人時心裏百味交雜,騷動騰亂得厲害,他那時眼裏只有那抹黑色身影,除了那人,誰都看不進眼裏。
心裏想靠近那黑衣人,雙腳卻定着不往前走;眼睛想多看那黑衣人,光是接觸到對方目光便直欲作嘔;在想心平氣相與對方交談,卻發現對方眼裏浮現戒備殺意時,一切詭異掙扎迅速退下,令他舉劍出招,但存理智,殺人保身。
而這孩子……這孩子也是一見心下便知……是更甚於那黑衣人……
他無法不去在意、無法忽視抹滅的重要存在……
“你不會吐的。”小春笑了一下,有些苦澀。他還不了解雲傾嗎?雲傾被人碰到是會想吐,可若是自己碰他,雲傾忍得的,一直都是如此。
對於自己放肆的碰觸,雲傾忍得、受得、心甘情願得。
同命蠱的影響小春是過來人,自然明白。當時腦海中雖空無一片什麼也想不起,但深入骨髓的那種愛戀卻不是輕易可以去除的。
一切只是挖了沙坑被掩蓋,沙礫底下該存在的依舊存在。誰從沒真正遺忘過誰,只稍一個眼眉,那感覺便會被身體緩緩記起。
兩個人僵持了好一會兒,雲傾不停皺眉,小春拚死不放,直至最後雲傾發覺那陣思心感還真的慢慢降了下來,思量暗忖片刻后問:“或許你該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不能走?”
“你是為了救我,才失去記憶。”小春鬆了口氣,可還是牢牢摟着雲傾的大腿不放。“我不小心中了同命蠱,那同命蠱為子母蠱,子蠱有毒性,中蠱之人會忘卻前塵往事,鍾情於母蠱宿主。且子蠱還會吸食宿王體內真氣,待宿主氣血干竭后返回母蠱宿主體內供其為用。”
小春看雲傾臉色越來越下好,連忙說:“因為我之前大病一場,撐不下去,你才讓人從我體內移蠱至你身,可這蠱只要你不動真氣不使武功,是危及不了性命的。”
小春越說越急,道:“子蠱觸鬚纏着心脈,硬取不得,不過你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會將子蠱取出來,保你平安。”
雲傾靜默。他無法確認這小孩所說足真是假,倘若是假,那這孩子後頭必定有誰正在操控,或許正一個陷阱等着他跳入;但若是真,自己是心甘情願為這小孩換蠱,那麼……自己該是很看重這人,否則如何能視自己生死於無物,以命換命?
雲傾靜靜想,靜靜瞧着這孩子臉上焦急神情,他心裏忽地浮現不忍,那種不忍的感覺帶着酸楚、帶着心疼,帶着令他訝異的東西,緩緩充斥他的心扉。
而後他知,這趙小春所言,一切為真。
他的心裏,對這人有着令心緒翻騰的異樣情感。
那便表明一切。
“明白了,我不會走,你先從我大腿上下來。”雲傾的聲音有些冷。雖然的確沒吐,但還是有些不舒服。
“不,放了就走了。”小春倔倔地說著。
“再不放,我踹了你。”雲傾低聲說。
“你不會,要踹早踹了,這會兒這麼說,還不是踹不開。”小春抱着雲傾的大腿,雙手不舍地摸了摸,臉捱着對方蹭了兩下。
若是以前,他才不會這麼厚臉皮抱着雲傾大腿不放,可這次不同,他是差點失去他了啊,抱久一點也不嫌多,雲傾是他失而復得的寶貝。
這麼一蹭,引得大腿內側那些敏感的肌膚起了反應,雲傾低低地呻吟了聲,氣息被小春弄亂。
“呃……”小春一聽立刻鬆開手,往旁邊跳下。
小春搔了搔頭,發窘地說:“我忘了你現下不經摸,真對不住!”
發覺對方只是冷冷瞪着他,小春尷尬地哈哈了兩聲,最後選擇握住雲傾的手,將他拉離門口往床榻方向帶去。
他如今的手太小了,抓不全,只扣得住雲傾三指,卻仍奮力抓着直直往裏頭拖。
方才聽得雲傾要走,簡直把他嚇死了,他不能讓雲傾離開這裏到自己看顧不着的地方去,雲傾現下正需要他,可不能離開他。
雲傾深吸了幾口氣,正要軀使內力壓製藥性,卻聽得小春慌亂地說:“別動內力、千萬別動。我這葯很輕的,雖然沒解藥,可泡點涼水或過些時候便可以平復下來。”
雲傾望着小春,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孩子這麼關心他,他說他們是至交好友。可自己怎麼會和一個看起來這麼小的孩子交好自此,明明彼此年紀相距甚多,還有,某些地方,隱約令他覺得不對勁。
他蹙眉苦思,拜失憶所賜,那異樣之處,竟是半點而也說下上來。
小春見雲傾果真收回內力,鬆了口氣。
“為什麼不讓我出去?”雲傾問。
“外頭很危險,豺狼虎豹一堆,我不放心。”小春極有耐心地解釋道:“你在京城裏地位顯赫,是攝政雙王其中之一,京城裏一堆人視你為眼中釘,就連我爹和那熊將軍也巴不得你快些消失。你失了記憶又不能動武,消息若傳出去,我怕十個你都不夠死。你一個人在外頭絕對不安全,這裏雖然是烏衣教的地盤,我亦沒啥能耐,可蘭罄之前捉弄我時安了我個左護法虛位,現下他心神恍惚無法處理教務,正好讓我代了他的位子,保住你。”
眼前這人開口閉口念的都是蘭罄姓名,雲傾突然覺得心裏有些不悅。
他想聽的東西不是這個。他想這孩子用那軟軟的聲音,說出其它的話語來。其它應該得說給他聽的話,而不是蘭罄來蘭罄去。
小春拖着雲傾慢慢往裏頭走,緩聲說著的語氣有着不符合他年齡的心思:“要不你若想出去,便告訴我一聲,讓我陪着你。放你在此其實也是下下策,你那些近衛和烏衣教這些人我也不是信不過,只是他們終究不是我們,只有咱倆可以全心全意,外人難保他們不會有別的心思。反正,反正你有什麼事都找我便對了。”
“……”雲傾注視着小春牽着他的手,方方被抓住時的作嘔感覺奇特地緩緩淡去,再無蹤影。且聽見他那句“他們終究不是我們,只有咱倆可以全心全意”時,心裏那擰着的地方也舒緩開來。
原來,他想聽的就是這些。原來,他想得到的,便是這人口中一字一句,只為他設想的話語。
有點暖、有絲甜。雲傾嘴裏低聲念了一遍。“只有咱倆可以全心全意……”
全心全意、相互信任,不猜測、不懷疑,一顆心全部交託出去。
“嗯?你說什麼?”將雲傾推回床上,小春問。
“……”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心思,雲傾瞥了小春一眼,將那份欣喜深深埋起藏好,隨後說道:“你不像個孩子。”
“我本來就不是個孩子。”小春彷彿雲傾說了什麼笑話一般,咧着嘴笑了出來。“你瞧我這模樣以為我小,其實是我練了回春功,移蠱時因功力盡散,才不慎回歸稚子模樣,我今年都二十……嗯……”
講到自己年紀,小春搔搔頭,屈指認真數起,“二十幾也忘了,出谷的時候十八,在外頭過了個年十九,後來又睡了兩年中算二十一,現下大概二十二了吧!”
“是了,是二十二!”小春大笑。
雲傾一愣,眼前似乎晃過些畫面,陽光有些閃耀,有個少年笑容如同旭日朝陽,猖狂放肆卻又令人挪不開眼。就像眼前的他一樣。
但隨即像針扎一樣的疼痛穿過他的腦海,逼得他不得不停止繼續回想。
“怎麼了?頭疼嗎?肯定是祛痛丹的藥效過了!”小春手腳並用地爬上床,緊張地在雲傾身上臉上摸來摸去,又是診脈又是查探地。
小春憂心地說道:“你別想得太厲害,這蠱是會讓人頭疼的,我待會兒便去弄些葯讓你帶着服用。你體質與我不同,我先前為自己開的藥方並不適合你,這重製葯得兩三天時間,你便忍忍。藥性我也會調緩,慢慢養好你的身體,雖無法替你除了子蠱,可也能解了子蠱毒性讓你拾回記憶不再頭疼。”
雲傾凝視着對方,不愉快的反應在這人微熱的掌心觸碰中一點一點地淡去,興起的是另外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他不曉得如何形容,溫暖,喜悅,還有莫名焦躁。他的心不停地激烈跳動,強烈得胸口隱隱作痛。
記憶雖然一片空蕩,但奇特的,他卻感覺無所謂。只要有這人在身邊。
雲傾伸出手,在小春白嫩的臉頰上掐了掐、擰了擰。而後他有些怔愣,奇怪自己為何會對對方做出這樣的動作。
小春嚇了一跳,隨後又是那燦燦然的笑容。”我小了以後這臉便是又圓又肉,你看不慣我瘦,這大餅臉興許較合你意。”
見小春笑了,雲傾的視線又被吸引,輕輕撫上小春的臉。
雲傾聽見自己說:“我喜歡你這樣笑。”沒有憂愁悲傷,心無畦礙,真摯純粹的笑。
小春笑道:“我喜歡你這樣說。”雲傾以前便常如此,說我喜歡你這樣、我喜歡你那樣。他那不愛笑,卻喜歡上自己笑容的雲傾。
小春第二回的笑,眼裏帶着點點淚光,在漆黑的眸子內閃爍着,如同子夜星子那般璀璨。
雲傾有些茫然,他伸出手想要碰觸那對眼睛,小春卻動了一下,差點叫雲傾手指戳進小春眼裏去。
雲傾心頭一驚,即刻將手移開,而後聽得小春說:
“今日就先到此吧,你剛醒來身子還虛着,我去替你熬些葯補一補,那同命蠱十分歹毒,我怕你身體會受不了。”
雲傾才想開口拒絕,讓小春留下,不料小春又說:“師兄他我也會看好些,他現下走火入魔神智不清,若有些作為類似挑釁,那也絕非惡意。你若碰見他,只要試着和他好好相處,別凶他,他倒不會對你怎樣。還有……你身上的同命蠱是子蠱,對他身上的母蠱會有所反應……
倘若實在不舒服,便和我講一聲,我再替你想辦法看看能否除了子母兩蠱的牽絆。”
聽得小春如此說,雲傾便是皺眉。
“怎麼了?”小春焦急地問:“哪兒不舒服?”
“我的確不喜歡見着蘭罄的那種感覺,”雲傾眉頭皺深得都能夾死蒼蠅了。“很難受。”
“……”小春張着嘴,吶吶地說不出話來。
雲傾說:“胸口疼痛,不光是痛,跳得厲害而且喘不過氣來的那種難受。”
“……”小春眨了眨眼,好不容易才扯出個笑容來。他輕聲說道:“子母蠱相互吸引,想我當初一見他便臉紅心跳直往他懷裏栽,你還能揮劍砍他沒朝他親過去,都算厲害的了。”
小春不知自己幹嘛想起當初在寫意山莊的地牢裏,雲傾說過的類似話語。雲傾說自己讓他心裏痛,見到了心痛,見不到也心痛,又說早知喜歡上一個人會如此折騰,當初索性一劍殺了他,便什麼事情也不會有。
而今的蘭罄所帶給雲傾的感覺,竟如出一轍。
小春心裏頭又嘔又苦,萬分不痛快。他手握得死緊,就想轉身跑去蘭罄那裏,小拳頭朝他揮揮。
雖知道子蠱移到雲傾身上后,雲傾本來就會對蘭罄生出感情來,稍早見着雲傾和蘭罄如同仇人一般時他還小小高興了一下,然而……然而原來該有的還是存在,從未因他的僥倖而消失。
奶奶的!
小春心裏頭咬牙切齒不爽快,臉上卻硬是撐着不動聲色,省得讓人家發現他臉皮薄,連這點刺激也承受不起。
小春隨口說了句:“天色已晚,你休息吧!”便同手同腳,僵直地往外走去。
雲傾猛地抬起頭來望着小春離開的背影,小春走得快,一點也不停留,直到關上房門,皆無回首。
雲傾抓着自己衣襟的手更緊了。
小春突然走了,走得如此迅速。雲傾倉惶的神情顯露在臉上,卻抓也抓不住那人,只得任那人離開。
小春的離開時比那黑衣人帶給他的感覺更為強烈,雲傾皺着眉,隱隱的頭疼令他心緒翻騰暴躁不堪。
“趙小春……”他反覆喃念着這個名字。
你為什麼離開?
◆◇◆
小春從雲傾房裏出來后,也不知該往哪裏去,站在長廊上吹了好一會兒風,發覺原來夜裏都這麼冷,冬天近了。
他跳上屋脊,坐在老朋友朝風獸旁,抬頭是黯淡無光的星與月,在最高處迎着風,他與它等待着不知何時才會升起的朝陽。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很可怕的事情。要為他生、為他死、為他牽腸掛肚一輩子。”
小春突然想起移蠱時雲傾說的這句話。
他其實也明白雲傾和他在一起之後綁手綁腳什麼都不能做,幾次生離死別更是七情俱傷,痛得幾乎沒自絕下了地府去。
如今雲傾失去了記憶,忘記了他,那麼……那麼他是否也該公平些,讓雲傾就此解脫,離他而去。
對於雲傾小春一直有着愧疚,當年若非自己出谷撞見了他,而雲傾又身中月半彎這種奇毒,他們兩個怎麼也不會彼此弄着弄着,便湊在一起,而後越來越難分難捨,直至最後陷入泥沼當中。
小春總覺得倘若雲傾沒遇上他,碰上的是個更可人乖巧的女子,那麼雲傾便不會落得今日這番地步,每天每夜在那裏痛苦。
他更這麼想着,其實雲傾並不是真的愛上他,只是剛好第一個引雲傾動情的人是自己,雲傾心裏又無存男女之別,不懂同為男子世俗不容難以相戀。加上自己後來又不忍拒絕,兩個堂堂男子這才不幸攜手,共赴龍陽之路。
小春嘆了口氣,總覺得自己拖累了雲傾。
想起雲傾那番話,小春心疼的厲害。
他的雲傾原本無心無情對什麼都無所畏懼,卻讓自己這個混小子牽累至今,心軟了也脆弱了,才說出那樣的話來。
“為他生、為他死,為他牽腸掛肚一輩子……”小春喃喃念着,眼眶熱得厲害。
早知如此,當初便應該狠下心拒絕雲傾才是,他這麼喜歡這個人,哪可以讓這人傷心至此,說出如此難受的句子來。
一路走來,因為蘭罄的事,因為他爹與死去的娘親,他害得雲傾多慘,幾回露出難受的神情,都是心如刀割。
或許、或許解蠱毒的葯並不該制,或許、或許就讓雲傾從此忘卻那段不堪的感情也好。從今而後無論雲傾再喜歡上誰都與他無關,他得放開那人,讓他能夠笑得開懷,不再如此神傷。
“你在想什麼,躲在屋頂上哭鼻子?”身旁突然傳來聲音。
小春嚇了好大一跳,眼淚一時收不回去掉出眼眶外,琉璃瓦上屁股沒坐穩,整個人隨之往下滑去。
一隻手伸了出來抓住他的領子將他帶回。小春抬頭一望,這才發現來人是誰。
“七師兄!”小春帶着鼻音的嗓音叫了聲,“你三更半夜跑到別人家屋頂上做什麼,想嚇死人嗎?”
小七把小春放好,搖着把扇子,蹲在他旁邊似笑非笑地說:“誰曉得你發什麼愣,我都來了一盞茶時間了,就你沒發現我而已。”
花園裏幾個黑衣人眼神灼灼,正盯着小七看。
小春往下喊了聲:“沒事,這是你們家教主的七師弟!”
小春這麼一說,底下人才散了,繼續巡邏去。
“欸,“小春轉頭望了小七一眼,見他臉上帶着的又是張新面孔,若非聲音和以前一樣,那兩顆虎牙也還在,他還真認不出來。
散了心裏頭那些沉重心思,小春揚了笑道:“師兄今日書生扮相倒是挺俊,可這湮波樓不比往日,現下只是茶館來着,沒了美姑娘,您穿得再俊也是白搭啊!”他這師兄就愛美色,這點小春可是記得。
小七刷地聲合起扇子,在小春頭上敲了一記道:“小混蛋別要嘴皮子,你師兄我可是特地來找你的!”
“啥?”那扇子是鐵的,小春被敲了一記,當下腦袋像被撞了的鐘一樣,嗡嗡嗡地直響。
“南方起了疫病,興許會往北方蔓延。你師兄我命苦,得跟那些所謂八大門派南下去攻魔教燕盪山,想起我師弟你醫術是師父誇過的,便來向你討些葯傍身。”小七環胸說道,臉色有些莫可奈何。
“得。”小七這番話是說覺得他的醫術好,特地來找他拿葯,小春心裏一樂便笑開了來,應聲許了。”你三日後來取便成,我多做些讓你帶去。”
小春想了想又道:“當初八大派搞的事還沒歇下啊?”
小七嘖了聲,點頭說道:“也不知那個兔崽子走漏魔教教主走火入魔如今生死未卜之事,我本來以為拿了個副盟主的位置便可回去復命,誰知這事一出,換成得去燕盪山送死了。瘟疫耶,聽說都掃倒幾個城鎮了,這一去還得了。”
“有我在你不會死的!”小春用力拍了拍小七的背笑道。
“是了是了!”小七說:“天下都知道你是神醫。”
小春頓了頓,又說:“只是大師兄這回真的不太樂觀,我為他做的那些葯,他連一顆都沒吃,走火入魔筋脈逆損之狀越來越重。大師兄只怕是趕不及你們圍山之前恢復了,而魔教若真被攻破,死傷肯定慘重。”
“魔教散了也好。”小七蹲在屋頂上煽着扇子,一臉不關己事地道:
“大師兄失蹤以後,烏衣八仙還活着的都去找他了,頭頭不在,底下那些人亂得不像話,其它門派接連挑釁,他們便接連反擊,弄得這陣子死人多一倍,棺材店老闆賺翻天。你臉皺成這樣子,師兄肯定是沒法子救了。烏衣教沒人出來主持大局,散了也好,那裏頭不是我說,你沒見過,那妖魔鬼怪特多。要全放出籠弄得一團亂,到時肯定連個安穩睡覺的地方都不會有。”
小春頓了頓,又問:“可別人圍堵燕盪山,師兄你去湊熱鬧幹嘛?”
小七哼了兩聲,“吃撐了才和他們去圍山,我只是取了個副武林盟主的位置走不了而已,當是去湊湊人數,晃一晃兜個圈看看風景便走人。腦袋壞了才跟他們一起打,我又不是不知道大師兄為人,真讓他知道同門師兄弟胳臂肘往外彎,他不把我剁了我隨你。”
小春笑了笑,往下頭的廂房一指,說道:“大師兄在裏頭,去不去看看?”
小七合起扇子說:“不去!走火入魔的瘋子有什麼好看的。”
“我給他下了葯,他大概睡了。”小春心想,他這七師兄心裏大概是還有芥蒂,雖然神情一派淡漠毫不在意,可畢竟同是宮裏出來的,這兩人在神仙谷那幾年就不太來往,到了外頭想必也是一樣。
小七還是搖頭。“我兩日後來找你拿葯,後日便要出發往燕盪山去,先回家裏頭抱我那四個小美人溫存溫存。”
說罷,小七一躍下了花圃,刷地又把扇子攤開來,大搖大擺在花園裏踱了踱,聞聞這頭的鮮花,望望那頭的盆栽,最後悠哉悠哉地停在蘭罄門前。
小春注視着小七,最後發現小七還是走了進去。
畢竟同出一門,師兄出了那麼大的事,也是想關切一下。他這七師兄心裏還是挺軟的。
哪知進去了沒半晌,屋裏頭突然乒乒乓乓響,花瓶盆栽倒地碎瓦聲傳來。
小春一驚,從屋頂上站了起來。
這時他家七師兄紅着張臉從屋裏慌亂跑出,發束零散髮絲凌亂,身上衣服被碎得沒一處完好,蜜色的肌膚都裸了一大片出來。帶着光澤的肌膚上,還有幾處可疑殘紅。
“趙小春!”小七吼得大聲,震動房舍。
小春尷尬地笑了兩聲,“大師兄中了我的春心動,忘了解開。”
小七本是想向這八師弟要解釋,可聽到解釋,氣得反而吼得更大聲。他朝屋頂叫囂道:“你個渾小子居然下春藥,下春藥就算了,還沒良心到叫我去看他!”小七簡直快被氣瘋了。
“都說是忘記的唄!”小春喃喃自語兩聲。
他家七師兄嘴巴又紅又腫的,身上衣衫破爛,褲子不見了,身上也斑紅點點。仔細瞧過後,小春忍不住大笑出聲:“瞧你這模樣,該不會是被大師兄給怎麼了吧?咱神仙谷幾兄弟手足情深互助互愛的,大師兄一時衝動控制不了,七師兄幫幫他也不會怎樣啊!大家都是男人,沒損失的!更何況大師兄又是個出了名的大美人,七師兄不也挺愛美人嗎?”
突然一柄鐵扇子破空射上屋脊,打在小春額上,讓他唉呦慘叫了聲,從屋頂上摔了下來。
“格老子個熊,我教你再幸災樂禍!”小七狠狠地啐了聲,“混小子!”
以前在谷里還不覺得這八師弟如何,而今多接觸過幾回,總算能明白江湖上一大票人提及這傢伙時,總是一臉牙痒痒,恨不得剝其皮、抽其骨的模樣了。
◆◇◆
恍恍惚惚過了兩日,小春埋首藥房內寫方子熬草藥,蘭罄沒去看、雲傾也同樣沒有。偶爾雲傾會走過他的窗前,凝視他好一會兒,待他從恍惚中回過神來,雲傾已走。
雲傾倒是聽他的話,沒和蘭罄起衝突,不過每回兩人遇見便像娛蚣見着雞,總是僵持半晌,深情地瞪着對方直到有一個人反身離去,才化解僵局。
從第一日到第二日,互相對峙的時間漸漸縮減,小春有種很不好的感覺,心裏害怕這兩人這麼凝視下去,搞不好有一天會擦出火花,真的培養起感情來。
第三日原本要來拿葯的小七沒出現,派了四個姑娘來。
小春一見那四個溫柔婉約的美人兒,奶奶的,眼睛都直了。
他這七師兄看起來就和他差不多德性,怎麼人家那麼好命能左擁右抱四個如花似玉的美眷,他卻得面對蘭罄和雲傾這兩團錯綜複雜的死結。
人比人,真是氣死人啊!
正當小春望着四個美姑娘口水直流時,黑影佇立窗前望了他好一會兒,看看手腕處的繃帶,又看看他。小春顧着對那四個姑娘解釋藥性,沒理會他,讓那黑影就悻悻然甩頭跑走了。
過沒多久白影便來了,那人站在門口動也不動地看着他,小春僵了僵,立刻加快速度將東西全塞進麻布袋裏,叫那幾個姑娘扛走,而後趕到那個臉色不是太好的人身前。
“怎、怎麼了?”小春焦急地問。
雲傾輕輕哼了聲,小春胸口一顫,后才聽雲傾低聲說:“頭疼。”
小春立刻從懷裏掏了藥瓶出來,斟茶倒水完全一副小媳婦模樣,伺候雲傾。
那四個姑娘拿了葯又望了小春和雲傾幾眼,交頭接耳低笑着走了。
小春側過頭從雲傾身旁探過去,好奇那幾個人在說些什麼。但就見姑娘們水蛇腰扭啊扭,嬌臀擺啊擺,盪得他魂都跟着去了。
“趙小春!”雲傾低喝了聲。
“在!”小春立刻拉回神魂,筆直地站好。
“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恢復記憶?”雲傾問。
“呃……我正在熬藥……這葯大概連續服用半個月便能見效。”小春說。
當日他對自己下掹葯,又拉又吐狂泄毒性,幾天光景便恢復記憶,可雲傾生得這麼美,仙人降世來着的,他怎麼也無法狠下心來讓雲傾又是拉又是吐……光是想,小春都覺得很可怕……
雲傾有些煩躁,他這幾日不見小春也煩,見着小春也煩,而後又有那蘭罄前後左右在他身邊晃,晃得他更是心煩意亂。加上體內真氣忽冷忽熱衝擊內腑經脈,雖服了小春的葯不致感到痛楚,卻又仍感到坐立難安不得平靜。
為了去除這種令人厭惡的感覺,他拚命回想自己失去的東西,哪料過於強逼的結果,竟是連那祛痛丹也鎮不住,頭每日每日隱隱地疼。
“一顆藥效不夠,你以後每日給我兩顆服用。”雲傾壓着額角道。
“不行。”小春立即回決。“葯是三分毒,服多傷肝敗腎,對你身體不好。”
“你當日一次用量多少?”雲傾問。
“呃……一次三顆……不過我那情況特殊,與你不同。你別老想記起什麼事情,否則毒蠱愈壓反彈愈大,只會讓你頭痛更加劇而已。”
“可我怎能不想,每回只要見着你,就覺得心裏煩躁。”雲傾幾乎是吼了出來。心裏煩、心裏燥,沒日沒夜想着這隻有一丁點的小娃兒,想着為何心裏總滿滿的是他,直到自己都快受不了。
小春被雲傾這麼一吼,愣了愣,有些苦澀地笑了出來。
他拉着雲傾往藥房裏頭走,讓雲傾在長凳上坐下,而後自己爬到桌子上坐好,低聲說:“我替你按按便會好一些,你別心煩,也彆氣。”
小春面對着雲傾,手掌放在雲傾兩側額邊,力道適中地划著圈,替雲傾揉捏那些緊繃的穴位。他見雲傾雙眼睜着直視自己,失笑道:“眼睛閉起來,不會讓你難受的。”
雲傾緩緩閉起雙眼,在小春細細動作下,羽睫輕顫。
小春散了雲傾烏黑柔順如絲絨般的發,手指深入其中,緩緩按壓推拿。
雲傾的臉幾乎靠在小春胸膛上,聞着這人身上傳來的淡淡葯香味,感覺身上似乎有什麼在作動,讓他的身體某個部分隱隱灼熱起來。
小春的手指與掌心帶給雲傾又酸又麻的感覺,他的呻吟含在喉間,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帶着隱晦的愉悅。
“小常你做什麼?”
蘭罄的聲音突然傳來,小春的手抖了一下,從雲傾發間收回。
雲傾睜開眼,不滿地望向小春,他想向小春抱怨為何不繼續,卻見小春轉過頭去注視蘭罄,眼裏早已經沒有自己的存在。心頭突地一空,那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又浮了上來。
“沒做什麼。”小春往蘭罄望去,可定睛一看,卻差點沒給蘭罄嚇死。
蘭罄手裏拖着一隻比他還大的野豬,渾身都是血,而後朱唇微張,露出血淋淋的笑容,直盯着小春看。
“你們抱在一起。”蘭罄說:“我看見了!”
這樣一個笑,笑得小春頭皮發麻,他連忙說:“你眼花了,哪有抱在一起?”
聽小春這麼說,雲傾心裏頭感覺更糟了。他想伸手去扯小春,卻見小春那雙小手暗暗朝他擺了擺,他看得懂,那是要他別輕舉妄動。
雲傾心裏頭氣,可也不知自己氣些什麼,幾番苦惱不得抒解的結果,竟是伸指擰了那肥嫩的小手一下,惹得小春深吸了一口氣。
“你跑哪去弄這麼大頭山豬回來?”小春納悶。
這幾天蘭罄每一次出去回來就會帶上這樣一件東西,剛開始是別人家的鴿子、鳥還是雞,後來越獵越大便成了鹿虎豹,今天還帶了豬回來,照這樣推算下去,趕明兒個若是出現了頭張牙舞爪的大黑熊,他都不會驚訝。
“林場。”蘭罄指了個方向。
“皇家林場?”小春失笑。自己忙於製藥沒理會他的時間,這大師兄倒也能自得其樂,自己找樂子。
蘭罄收起笑容,瞥了小春身後的雲傾一眼,而後將那頭豬扔進藥房裏,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竟砸在小春熬了一整天的葯鍋之上,頓時鍋裂葯濺,燙得沒死全的豬突然醒過來,凄厲高聲地哀嚎兩下。
“我的葯啊!”小春當場是叫得比那隻豬還凄慘,一整天的心苦就這麼沒了。
蘭罄二話不說立刻跑上去對野豬補了兩腳,而後視線繞過小春,偷瞧了眼雲傾,有些扭捏地說道:“那個,白白,這個給你吃,我吃飽了。”
蘭罄一直站在雲傾面前等待雲傾的表示,雲傾在蘭罄靠近時心神猛地晃蕩,呼吸急促,感覺自己的臉似乎熱了起來。
不想這個穿得像只烏鴉的人一直停留在自己眼前,更不自己心緒任其影響,雲傾發覺時,自己竟已伸手翻出梅花針扣在指尖,要發出去。
然而對方卻也同時感受到他的敵意,汗毛全豎了起來,發亮的眸子直盯住他。
雲傾突然一窒。
誰的聲音在腦海里回蕩着,低聲傾訴着,不肯散去。”我答應你,不傷他。不傷你,也不傷他,將他看成與你一樣,即便他舉劍向我,我也不會還手。”眼前一黑,帶起暈眩,沒有鑽心之疼,卻叫他萬分難受。
他知道,那說話之人,是他自己。
他承諾過誰,給過誰承諾?即便失去記憶也不能忘的,深植骨血當中,最重要的誓言。
不傷誰,和誰?
記不起更多東西,但這片段已令他幾乎喘不過氣,雲傾硬讓自己收起暗器,連帶着對面站着的人也在瞬間,將殺意抿滅不見蹤跡。
只是殺意退卻,那人卻還是等着他的回應。興沖沖地。
雲傾咬牙,知自己若無表示,這人肯定地老天荒都還會等下去,好不容易叫自己吐出兩個字:“謝謝!”卻發現捧着裂鍋正傷心的小春聽見這話猛地一個回頭,竟死死地盯着自己看。
蘭罄得了雲傾的道謝,把之前氣氛微妙的一切全忘光,掩着面害羞地跑掉了。
小春眨了眨眼,突然用一種悲愴的口吻自怨自哀地道:“就曉得放你們兩個在一起,早晚會處出感情來。他居然對你這麼好,還送一頭豬給你,而你不但沒殺他沒砍他,還和他說謝,果然,果然是會有感情的!”
“……”聽得此言,雲傾擺了張冷臉給小春。“我只是想讓他早點走。”
小春被雲傾那張冷臉一冰,心裏更是痛。“不用說了,我曉得。對,一切都是同命蠱的緣故,那的確會讓你有愛上他的錯覺,我哪能怪你。”
“趙小春……”
“可惡……”小春低吼了聲。不過這樣便吃起醋來,小春真覺得自己如今簡直像個妒夫,妒意如同滔滔江水綿延不絕,泛濫成災酸死自己了。
“趙小春,你再說一次我與你是什麼關係。”雲傾開口。
雲傾頓時了悟自己與此人的關係並不單純。他記起的誓言,不傷的是誰與誰,他醒來後身邊只圍繞着哪兩個人,當中所指,不言而喻。
小春張口結舌了一陣,嘴角扯了扯,還是說道:“就朋友唄……”
“朋友?”雲傾眯着眼,壓根不信了。不只因為若是朋友,他絕不會做那種承諾,還加上他看見小春這時,冷汗涔涔一臉心虛。
可小春卻還硬生生說道:“生死相許、刎頸至交的那種……所以我們感情很好……蘭罄都嫉妒的那種好……”越說,小春聲音便越是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