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驗DNA的過程並非完全順利,明明姜宇硯打算暗中進行,卻不知怎麼的還是被薑母給知道了,她跑到檢驗所大吵大鬧。
“你被那女的下了降頭是不是?宇硯你那麼聰明的孩子怎麼會這麼糊塗,看不出來那個女人只是在利用你啊!你頭殼壞了嗎?竟然幫着外人來奪取自己家的財產!”
“媽,你理智點,這件事跟恩寧沒關係,做錯事的是爸爸,我只是想搞清楚我究竟是不是有個兄弟。”
“什麼兄弟?呸!他就跟那個騙你的女人一樣是個雜種,那種搶別人丈夫的狐狸精淫亂得很,誰知道是跟誰生的?”
傅恩寧緊緊咬着下唇,用力到快要滲出血珠。
她逼自己忍耐,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只不過心情太過激動才會講出這種話。她只是太痛恨丈夫外遇的對象,而自己的存在又正巧代表了她最厭惡的事物……
“媽!你說得太過分了!”跳出來為傅恩寧講話的姜宇硯那低聲的怒吼表示已經忍耐到極限。“我決定做我認為對的事情,不管你反對與否。”
他大步的走進檢驗所,不再給母親任何阻止的機會。
幾天後,檢驗結果出爐了,這也是傅恩寧唯一一次利用職務之便將檢驗報告先拿給姜宇硯。
看見白紙黑字的結果,兩人同時陷入沉默。
“竟然是真的……”他泄氣的喃喃道。
她不知該說什麼。
深吸口氣,他整理了一下思緒。“接下來呢?該怎麼做?”
“私下和解可以幫伯母省去上法院的難堪。”
“他們要什麼?”
“趙豪雄想要土地,是他慫恿羅先生出現爭產的。他們說好了土地過戶就轉賣給趙豪雄,因為羅先生急着用錢,所以價錢不會太好,你乾脆給羅先生現金。”
“沒辦法。”姜宇硯苦笑。“我最近才剛投了一大筆資金在蘭園的機器設備上,恐怕一時拿不出太多錢。”
傅恩寧聞言愣住,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有積蓄。”她想到了。“幾百萬,再跟銀行貸款——”
“不,沒關係。”他握住她的手。“謝謝,你真好,可我不能拿你的錢。”
“姜宇硯!”她怒瞪着一雙大眼。“如果是為了你那可笑的男性自尊——”
“不是的,我只是覺得分給他一點土地無所謂,其實那也是他該得的。如果在蘭園旁邊開了遊樂園,或許也不是件壞事,遊客多了,說不定可以帶動商機。”
“可是……不覺得可惜嗎?”她想到就心痛。
他扯動嘴角笑了笑,沒說什麼,只是把她輕輕攬進懷裏。“錢再賺、地再買就有了,沒什麼的。”
他說話的時候有着大老闆的氣魄,擁着她的手卻是無比的溫柔。
“只要有你在身邊,就沒有什麼度不過的難關。”
她不知道他那份自信是哪來的,不過她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愛可以戰勝一切——此刻她願意相信。
****
小鎮是藏不住秘密的。
雖然沒搬上枱面,不過姜家把一大筆土地割讓給一個無名小卒、然後又迅速轉賣給野心勃勃收購小鎮土地的建商趙豪雄這件事是怎樣也無法掩蓋的。
流言很快傳開,都說傅恩寧好厲害的手段,也說姜宇硯是多麼糊塗,聽信一個女人的話,就把大筆財產拱手讓人。
姜宇硯對這些流言蜚語根本不屑一顧,但傅恩寧卻發現自己無法像他一樣無所謂。
尤其每次面對他母親的時候,她冰冷而充滿怨恨的眼神總是讓她有如芒刺在背。
時間會證明一切,日久見人心。他總這麼跟她說。
但她不敢肯定,她的行為好像引起別人更多的誤解,越想把事情做好就越遭人厭惡,她懷疑小鎮的人會有對她改觀的一天。
與此同時,趙豪雄的土地收購工作總算圓滿完成,他心情大好,宴請所有相關人員舉行盛大的慶功宴。
宴會在小鎮最高級的海鮮酒樓舉辦,傅恩寧不想去,但卻有不得不參加的壓力。上司很明白的交代了,趙豪雄是得罪不起的大客戶。
慶功宴上意外的出現了許多傅恩寧沒見過的人物——縣長、議長、民代、縣政府許多主管都到場了,還有幾個看起來就像是道上兄弟的黑衣男子,三教九流,不難看出趙豪雄交遊之廣闊。
“縣長,上回那幅畫您還滿意吧?”
那個當了多年縣長、縣政表現卻才是吊車尾的中年男子眼睛笑眯成一條直線。“嘿嘿。老趙,謝謝了。”
“哪裏,該說謝的是我。要不是有縣長大力幫助,這案子哪能進行得這麼順利。話說回來,跟美國廠商的商談也應該告個段落了吧?這回縣長提供對方這麼多的設產優惠,他們應該沒有不來的理由。”
“有有有,我昨天還跟他們總裁通過電話,他們再過幾天就會派人來台灣簽約。我跟他們說土地的問題都解決了,不會像別的地方有住戶抗議、環保團體抗爭,我們縣政府全力支持高科技產業在這裏生根。”
“呵呵……太好了。縣長,到時我跟他們談成土地交易,必定好好感謝您。”
“是啊!可別忘了我們縣政府還有議會在這件事上面出了多少力吶!聽說你收購的價錢便宜得很是吧?哼哼,真有你的。不過如果不是我們大家一起封鎖這個消息,讓你可以在美國公司來之前先收買這些地,你哪能買得到那麼便宜的價錢?幾個月時間轉手買賣就大撈一筆,真不愧是趙董呵,好手段、好眼光。”
“縣長快別這麼說,是小弟交了很多好朋友。你知道我不是小氣的人,有好處一定跟大家分享。來來來,今天我們就盡情喝酒慶祝!”
趙豪雄舉杯,臉色紅潤,笑得開懷。“各位貴賓,小弟有今天都靠大家的幫忙,小弟在這裏敬大家一杯!”
眾人都舉起了杯子,但傅恩寧沒辦法舉起酒杯。
她就坐在趙豪雄旁邊,剛才聽到的對話彷彿一記悶棍打在她頭上,一種冷意緩緩侵入她心中。
她看着一室的官員民代,好像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只有她一個人被蒙在鼓裏。
她見趙豪雄坐下,扯住他的袖子咬牙切齒的問:“你們剛剛說什麼美國廠商?你收購小鎮的土地不是為了要蓋遊樂園嗎?”
“遊樂園?呵!拜託,那只是官方說法啦!不這麼說難道要告訴鎮上的人說美國的面板廠商在意要在這裏設廠?那些農人一定會啰嗦什麼會影響環境的,不如我先幫美國佬把土地收一收,再整筆賣給他們,這樣他們省麻煩,我們也有錢賺。
噢,對了,好像忘了告訴傅律師你喔?嘿嘿,不過也沒沒差啦!你這次的服務我很滿意,我會多多在你老闆面前誇獎你的。對了,傭金當然也不會少。來,我們干一壞,以後還有很多合作的機會吶!”
傅恩寧瞪大了眼睛。“你怎麼可以這麼做?這是違法的!”
“違法?違哪一條法?我是商人,買進賣出很正常啊。”
“你有內線消息。”她指控。
“誰能證明?”
這間包廂里的每個人都可以證明!她想這麼大吼,但她心裏清楚不可能,在這裏的全是一丘之貉。錯綜複雜的金錢關係和官商勾結讓他們成為命運共同體,誰也不會出賣誰。
“我!”她怒視着他,卻知道自己只是螳臂擋車。
“你嗎?”趙豪雄臉上的笑容消失,變得陰狠。“我可警告你,你是我的律師,如果敢背叛我,就是違反了律師基本的保密義務,我不只會告死你,還會讓你再也沒辦法在業界生存下去。你是聰明人,相信知道該怎麼做。”
傅恩寧冷得打顫,不是因為畏懼他的威脅,而是終於明了自己都做了些什麼。
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淪為惡人的打手。
她沒辦法繼續待在這裏,她的喉嚨好像被人緊掐住一般無法呼吸。
她衝出門口,再也忍受不住一陣陣的乾嘔。
路人以為她喝醉了,只有她知道自己現在才清醒。
****
趙豪雄既然已經用理想的價錢收購完他想買的土地,美國廠商來設廠的消息自然也不用隱瞞了,正好當作縣長的政績宣導——引進高科技產業,提高農村就業機會。
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隱藏在背後的卻是醜惡的官商勾結。所謂的高科技產業就是高污染產業,如果工廠真的開始動作,產生的工業廢水只會嚴重污染農地,本地原有的農業將會消失。
傅恩寧讓電視新聞一直播放,一邊整理着手邊的資料。
消息曝光已經有一個星期了,這段期間裏,姜宇硯沒有打過電話給她,她打給他,他也總是關機。
她想要跟他解釋,想知道他對此事有什麼看法,但他的行為已經說明了他的反應。
他不會再相信她了吧?
心沉到了谷底,她緊咬着下唇,忍耐着一陣陣心痛。
也許情況沒有想像中那麼糟,別忘了,每次她以為絕望的時候他都會站出來挺她,她應該改掉那太過悲觀的想法。
況且事情並非沒有轉環的餘地,這幾天以來她一直收集着趙豪雄行賄官員的證據,如果將他們舉發的話,也許情勢就會改變。
看着手邊的照片跟有着一段重要對話錄音的隨身碟,要把這些資料放進信封袋寄給媒體跟調查局之前,她還稍稍猶豫了一下。
不是不知道她現在做的決定有多重大,趙豪雄能混到今天的地位,自然不是簡單的人物,他那天的威脅並不是虛張聲勢,她毫不懷疑他有能力讓她無法在業界生存,甚至對她做出更大的傷害。那些常出現在他身邊的黑衣人,可不是他養來好玩的。
這些東西一寄出去,她從以前到現在的努力都可能化為泡影…….
她低頭沉思了幾秒,最後仍堅定的把信封給封上,寫好地址。
砰砰砰的敲門聲讓她嚇了一跳。信還沒寄出去,應該不會是趙豪雄派來找她麻煩的人,但是誰會用這麼憤怒的方式敲門?
她謹慎的打開一道門縫,看見來人之後放鬆了緊崩的情緒。
“宇硯。”隨即她微皺起眉。“你喝酒了?”
她沒見過他喝酒的樣子,他陰鷙的面孔帶給人很大的壓迫感,她猜想他可能是不太舒服。
“進來吧,你可以躺着休息一下,然後我們再談談。”她牽起他的手,帶他進房。
他沒有反對,但一直緊盯着她的視線讓她感到不安。
他坐在床沿,用手撐着頭,沒有說話。
“我、我倒杯水給你喝。”
她拿着水杯轉身回來的時候,他並沒有接過她手上的杯子。
他僵直着身體坐着,一言不發的樣子讓她的心直往下沉。
不知過了多久,他開口了,卻沒有看着她。“他們都說你接近我是有目的的,我從來就不相信;他們都討厭你、不信任你,我卻一直相信你,覺得你在叛逆的外表下有一顆善良美好的心。”
她僵立着,卻感覺自己在急速的墜落,喉嚨發出了聲音,卻很陌生,感覺像從遠處傳來。“所以呢?你現在是要告訴我,你終於看清我了嗎?”
他終於抬眼看她,憤怒的雙眸充滿了血絲。“為什麼?!金錢地位對你來說真的有那麼重要嗎?在你眼中難道除了自己的成功,其他人的死活都不用管了嗎?你明知道趙豪雄在干那些壞勾當,卻甘願成為他的打手?!”
“你知道那個高污染工廠設廠以後,對我的蘭園會造成多大的影響,這樣你還做得出來?呵!我還像個傻子一樣的帶你去參觀我的蘭園,讓你看我因你而命名的蘭花……在我以為你會喜歡這一切的同時,難道你一直在計劃着這些事?”
她沒聽過他用這麼憤恨的語氣和她說話,沒看過他用這麼仇視的眼神瞪視着她,那一瞬間,她腦袋只有一片空白,聲音梗在喉嚨,怎麼也擠不出一句話來。
她的沉默在他眼中卻是另一種解讀,他的眼神愈加悲痛。
“告訴我,我在你心中難道一點意義都沒有?”他咬牙切齒,一字一句都像從牙關里擠出來。“你怎麼能騙我?”
她想開口,想跟他解釋,她拚命的想要抹去他扭曲憤怒的表情,但他就那樣瞪着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兇惡仇恨像一枝枝利箭,刺得她鮮血淋漓。
他不再是那個會疼她寵她、無條件相信她的男人了,她不知道要怎麼跟這個怨恨她的人解釋。
從小到大,她不知見過多少討厭她的人,而這來自他的厭惡卻徹底把她擊倒了,甚至讓她的心中竟也開始產生恨意。
他怎能說這麼走進來責備她?他的樣子根本不是來聽她解釋的,他根本就已經判了她的罪了。
他怎麼能不信任她?誰都能不信她,就唯獨他不能……
姜宇硯捏緊拳頭,看着她始終沉默,漸漸的感到絕望。
聽到這消息以來,他受了很大的打擊,不願意相信別人對她的評論才是對的,但事實偏偏擺在眼前——她確實騙了他。
不來看她,不接她的電話,他可悲的一直抱持着一丁點希望,希望還沒撕破臉之前,他還能幻想或許事實不是這樣的。
直到所受的壓力越來越大,他喝了酒後,終於忍不住跑來旅館找她。
她的回應卻讓他失望透頂。
該死心了吧!連他自己都想狠狠罵自己這個執迷不悟的蠢蛋。都到這個地步了,他還想怎樣?留下來也只有自取其辱。
他默默站起身,走向門口,沒再看她一眼。
她緊緊咬着唇,直到他打開了門,才突然衝過去抓住門把。“如果我說我什麼都不知情呢?如果我告訴你我也一直被蒙在鼓裏,你信不信我?”
對一個自尊心這麼強的女人來說,這已經是她最接近懇求的語氣了。
……求求你,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我問你,你信不信我?”傅恩寧胸口發熱,連呼吸都會顫抖,她低喊出聲,發現眼淚已經潰堤。
姜宇硯遲疑了,他沒有辦法說出他信。
即使他看出了她的不尋常,卻仍然遲疑了。
僅僅是那數秒的停頓,傅恩寧的心便已沉到地獄。
她瞪着他,神情和語氣都冰冷至極的對他說:“滾。”
她拉開了門,用盡全身的力氣把他推出去,鎖上門。
任淚水滑落下來,這是第一次她毫不壓抑的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傅恩寧,他不信你。
沒有人會信你。
在所有人心中,你早就是個壞人,永遠也不可能得到幸福……
眼淚爬滿了臉頰,她盡情的哭泣,然後她告訴自己,哭完以後,她會再站起來。
她會撐過去的,沒有什麼撐不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