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行宮裏雖不比得皇宮富麗,但送來的果子也都是珍稀之物,柳聽竹平日甚喜,此刻卻看也不看一眼,只是蒼白着一張臉在窗前枯坐,日落時忘了點燈,日出時卻又忘了熄燈。宮女、太監,一律不讓走近,問他什麼也不開口,只是日復一日地消瘦憔悴。
就像花,快要枯萎。
趙佚見柳聽竹多日來都是神思恍惚,不言不語,雖是意料中事,卻也是愀然不樂。一日、兩日尚可忍,多過得幾日也不耐了起來。
一日裏兩人枯坐半日,柳聽竹終於開口說了句話。「讓我回去吧。」
趙佚卻也答得乾脆,道:「不可能。」
柳聽竹道:「你想要我怎麼樣?」
趙佚道:「乖乖待在宮中便好。我不逼你現形,是憐你惜你,你也莫要得寸進尺。」
柳聽竹半轉過頭看他,夜色里他一雙眸子如同貓的眼睛,碧綠生輝。「你也想……像蕭書嵐對我那樣?」
趙佚不提防他有此一問,半日裏大笑起來。「你不喜歡,我當然不會。」
「不信。」
趙佚笑道:「你喜歡也不行,你該知道為什麼。你是寶物,我若是褻瀆你,成何體統。我知你怕,你儘管放心。
「我喜歡你,就為你那股子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氣息,和不通世事的純凈。我整日見的人莫不是勾心鬥角阿諛奉承,再無你這般乾淨的,我又怎忍把你自雲端里拉下來。」
柳聽竹唇角微微浮起半朵笑意,他許久不曾笑了,連笑起來似乎都是生硬的。「皇上說得有理。我想再問皇上一個問題。」
趙佚道:「你說。」
柳聽竹道:「皇上百年之後,當如何處置我?」
趙佚大笑,起身走到他面前,一指輕抬起他下巴,看着他眼睛道:「自然是將你打回原形,讓你為我殉葬。」
柳聽竹打了個寒噤,眼睛在夜裏看來更深更亮。
趙佚笑道:「古來帝王,都是把最心愛的物事跟自己葬在一起。我自然也不例外。」
柳聽竹側開頭,低聲道:「連一條生路都不留給我?」
趙佚道:「不能。」
柳聽竹渾身微微顫了一下,卻笑着點起了燈,道:「長夜無聊,不如聽竹彈首曲子,皇上看可有進展?」
趙佚失笑道:「何必說這般認真,你彈便是。」
聽柳聽竹彈到最後一段時,卻無論如何也彈不過去,連彈了幾次都是如此,知是他左手指法有誤。當下走到他身後,掰了他左手教他。
他懷裏半擁着柳聽竹,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突然只覺得柳聽竹在自己懷裏略動了動,腰側有什麼冰涼堅硬的東西刺破了衣裳,緊接着覺得一陣劇痛,柳聽竹卻「啊」的一聲被彈了出去。
燈下只見他右手白得透明,指尖已是利爪,還染了自己的血。
「若非你身上又有符咒護佑,我被你反傷,此刻該死的就不是我了。」
趙佚一手捂着腰側傷口,忍痛笑道:「看來,人的花樣你也學會了不少。騙人的把戲,都學得十足十了。」
柳聽竹冷笑,月光下竟有猙獰之態。「我為何要給你陪葬?」伸手在窗上一抹,笑道。「皇上的血,足以破這裏困我的符咒了。」一抹青影如煙般飄了出去,不出片刻卻聽見一聲驚駭之極的慘叫聲。
趙佚微一蹙眉,這聲音卻是鐵錚。搖頭笑道:「你真不走運。」緩緩坐下,笑道:「我倒看你能逃得到哪裏?我的血,嘿嘿,你沾了我的血……」
一邊喚了李忠進來,李忠見趙佚半邊衣服都被鮮血浸透,嚇得魂飛天外。趙佚道:「立即派人去追他。」
侍衛領命而去,趙佚又道:「這裏離圍場不遠,把他趕到那裏去。」
*
柳聽竹闖到花園,卻見有個人攔在面前。定睛一看,卻停了步,冷笑道:「是你。」
鐵錚道:「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柳聽竹揚起右手,笑道:「我把你們皇上殺了,就逃出來了。」
鐵錚見他手上鮮血還未乾,又知方才他確是跟趙佚在一室的,心下生懼。柳聽竹卻往他面前一站,笑道:「想走?沒那麼容易。這筆帳,我早就想跟你算了。若非是你,我怎麼會落得這個地步?」
鐵錚想出手,卻發現渾身如同被凍住了似地,內力直把全身骨節沖得格格作響,卻動彈不得。柳聽竹吃吃地笑,手已向他頸間伸了過來。
「我答應過蕭書嵐再不吃人了,不過呢,你是例外。」
冰涼的纖細的手指搭在他頸間,笑聲再響起:「我再問你一次,你為什麼執意要殺我?」
鐵錚道:「你這個妖精,人人得而誅……」
那個「之」字還沒出口,「喀」的一聲,柳聽竹已扭斷了他的頸骨。血濺在他臉上,柳聽竹有些厭惡地伸手拭去,卻笑道:「我就是妖精,不想你最後也死在我手裏。」
*
奔了一陣,柳聽竹只覺身子越來越沉,眼裏發花,右手麻癢的感覺越來越重,掐上去已無知覺,法力絲毫用不上,已知適才彈開自己的並非符咒,而是趙佚的血天生就有克制妖邪之能。自己偏偏還撞上了,還是自己主動送上去的。
只恨得牙痒痒的,這下子自己一雙腳怎麼跑得過後面的快馬?一抬頭見面前有片密林,不假思索地奔了進去。
趙佚見柳聽竹跌跌撞撞地奔進了林中,卻不命人阻截,李忠本來奇怪,轉念一想立即恍然。這本是圍場,林中都設了獸夾,趙佚是有意把柳聽竹引到此處,要讓他驚慌失措,無路可逃。
忽然聽到林中一陣慘叫,正是柳聽竹的聲音。
李忠偷瞟了一眼趙佚,只見趙佚唇角上掛着個冷冷淡淡的笑,卻似事不關己般無動於衷。
「派個人過去看看,朕是不是逮到想要的獵物了。」
轉眼間回報道:「回皇上,已被獸夾夾住了腳。」
趙佚搖搖頭,笑道:「不愛穿鞋的傻孩子,這樣會更痛的。大概骨頭都會全部被夾碎了。」聽得周遭的人都是一股寒意冒上來,趙佚一鞭抽在馬背上,朝樹林奔去。
奔得近些,便可看見柳聽竹的身影。他也不知是如何掙脫了那獸夾,正勉力扶着樹榦在向前走去。青衣左襟已被鮮血浸透,左足顯然傷得極重。
趙佚伸手拿過弓箭,彎弓搭箭,一箭射去。那箭破空而去,柳聽竹聽到風聲轉頭,「嗖」的一聲,那枝箭已透過他左肩,硬生生地將他釘在樹榦上。
柳聽竹痛極,咬破了嘴唇滿是鮮血,卻強忍着不再叫出聲,忍痛去拔左肩上的箭。手方觸到箭尾,又是一箭飛來,直透過他右手手肘,將他右手也釘入樹身。
這下柳聽竹再也動彈不得,只有瞪大了一雙黑眸,看着趙佚下了馬,一步步地走到面前。
趙佚伸手摸了摸他的臉,笑道:「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這時候你都還不會有汗,真不是人的體質。」又彎下腰拉起他的腳踝,柳聽竹腳踝骨早已被獸夾夾碎,哪裏還禁得起他這般一碰,當下痛得眼前發黑。
「好漂亮的一雙腳,可惜怎麼會變得這樣?」趙佚一個個地掰開他痛得蜷在一起的腳趾頭,笑道:「我初見你那時,也是在這裏。那時你還只是只小小的狐狸,也是被一箭射中了腳。那時,我就開始為你心疼。如今……唉,真不忍心。」
放下他的腳,柳聽竹眼前一黑,耳中狂鳴,幾乎暈倒。
只聽得趙佚的聲音道:「我疼你,寵你,你不領情,那也罷了。你要逃走,跟那蕭書嵐一同走,那也罷了。可你居然要想殺我,聽竹啊聽竹,你說我還能放過你嗎?我當你是人,你卻根本沒人性。既然如此,我還何必把你當人,對你講感情?」
趙佚捏着他的下巴,直看進他的眼睛裏。「你終歸不是人。你連只狐狸都不是,狐狸也會知道感恩,歷來狐仙報恩的事,很多。你呢?你是什麼?」一把甩脫他,冷笑道:「你自己最清楚,你是什麼東西。」
命人拔出柳聽竹傷口的箭,血如泉涌,又將柳聽竹關入籠中。趙佚望着柳聽竹重傷的左足,那一片血肉模糊,臉上絲毫不動。
*
御花園中,月色晶明,觥籌交錯。
這日是趙佚壽辰,席上的都是些親王貴族。坐得離趙佚最近的,是他最寵愛的皇弟平王。
平王笑道:「皇兄,我送的這對仙鶴如何?」
趙佚笑着搖了搖頭,道:「你就知道玩這些東西。」
平王有些不忿,仗着酒意道:「皇兄,我就算沒本事,我平王府上的這些珍禽異獸可是自天下搜羅而來的,就算是您皇宮大內,也是比不上的。」
一旁侍候的李忠聽了皺眉,忙使了個眼色吩咐宮女給平王斟酒,塞住他的口。見趙佚並不以為意,才放了心。
豈料一顆心還未落到實處,卻聽那平王又道:「皇兄,你一向看不起我這些喜好,聽聞皇兄也在宮中養了什麼寶貝,還寵愛得緊?也讓臣弟開開眼界如何?」
趙佚臉色微變,抬起頭盯了他一眼。李忠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只聽趙佚淡淡地道:「寶貝談不上,倒是個稀罕物兒。」
見平王一臉心癢難耐的樣子,趙佚笑了笑,道:「你真要看?」揮揮手,命人把關柳聽竹的鐵籠抬出來。
平王見了那大得如同半間房屋的鐵籠,裏面躺的居然是個人,而且是個容顏俊秀的青衣男子,不由得大失所望,叫道:「皇兄,這分明是個人。」
趙佚笑道:「你看清楚了,真是人嗎?」
平王走近鐵籠,盯着細看了半日。月光清澈,那人垂落的睫毛都可一根根地數得分明,這不是人又是什麼?疑惑地回頭望了趙佚,疑心他在開自己的玩笑。
「他不會說話?」
趙佚端了酒杯,啜了一口,道:「從帶回宮來,就沒見開口說過話。」
平王道:「皇兄,他究竟是什麼?」
一旁諸葛道:「王爺,他是狐。」
平王歪了頭,打量着柳聽竹,笑道:「皇兄,狐狸怕的便是獵狗,前些時日,有些人給臣弟送上了一隻純種的獒犬,要不要來試試?」
趙佚笑道:「試?怎麼試?一口咬死這小東西?這稀罕物兒,就這麼死了豈不可惜?」
平王道:「試試能不能讓他變回原形啊。」不敢說出來的後半句話是,我才不信他是只狐狸呢。
趙佚笑道:「宋天師不在,朕也沒辦法。不如你來試試?這小東西倔強得緊,若你能讓他變回原形,皇兄就服了你。」
平王自座位上站起來,道:「好,皇兄,今天我就不相信不能讓他變回原形。」
趙佚見平王命人架了一堆木柴在籠邊,微皺了眉,道:「你想熏死他不成?」
平王卻笑道:「皇兄,您幾時這麼心慈手軟起來了,反正也不聽話的,弄死就弄死了。不要說他不是人,即使是人,又怎麼樣?」
趙佚看了他一眼,揮了揮手,示意他繼續。平王命人點火,柴草燒着,趙佚跟平王相隔甚遠,都覺得難受得緊,更不要提近在咫尺的柳聽竹。片刻間已嗆咳不止,濃煙盡數吸入鼻中。
趙佚看了半日,道:「把火滅了。」
平王卻煞是興奮,道:「皇兄,再等等,大概他就快撐不住了。」
趙佚淡淡笑了,道:「他就算死,也不會吭一聲的。在宮裏這些時日,若非給他硬灌東西吃,怕早已餓死了。」
平王氣不打一處來,仗着趙佚平日寵他,叫道:「皇兄,你為何這般袒護一隻狐狸?」
趙佚失笑,道:「朕什麼時候說過他是狐狸了?」
平王呆住,心道諸葛方才不是明明說過?
趙佚站起身,一面命人滅火,一面走到平王身前,笑道:「狐狸也分很多種,他偏生是最珍貴的一種。所以,我不想讓這寶貝這麼輕易地被你給弄碎了。」
平王更怔忡,重複道:「弄……碎?」
趙佚笑而不答,此時濃煙漸散,走到籠前,見柳聽竹早已昏迷,人事不省,命人將籠門打開。
平王忽然搶在他前面一步,叫道:「本王就偏要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哪個地方長得跟人不一樣!」
把柳聽竹拖出來,胡亂撕扯他的衣服,趙佚皺了眉,當了眾臣,對這個寵愛的親王,一時間訓也不是,喝罵也不是。
柳聽竹被他一帶,摔得生疼,睜開了眼睛,直驚得臉色發青,平王口裏尤自嚷嚷着:「你不肯變?我今天就剝了你的衣服,看你哪裏不一樣!」
柳聽竹慘呼一聲,這是趙佚自他回宮來,第一次聽到他有聲音發出來。這一叫卻滿是凄絕無助,即使是替他治腳傷時,那般疼痛也沒聽他叫一聲。
趙佚叫了聲:「老三!」
平王自小嬌縱,除了趙佚,哪有人敢對他有半分不敬?偏手中這人就不從,又當了這麼多人的面,下不了台,只管撕他的衣服。
柳聽竹上身衣服已盡數被他扯落,月色下可見到如同玉器般的肌膚,光澤如水。莫說平王,就連趙佚看着,也呆了一呆。
「都說狐狸有尾巴不是?我就看看你長沒有?」
忽然手中一輕,只覺一股青煙竄起,手下的人已不知所蹤。還未回過神來,只見青影一晃,一隻小小的青狐,已疾竄了出去。
平王一時反應不過來,趙佚卻笑了笑,道:「老三,你這一招還真管用。比什麼煙啊,放狗的都管用多了。瞧瞧,自己忍不住了,現原形想跑了。」
平王喘着氣站起身,見滿座人都嚇得獃獃地坐那裏,怒道:「還楞着幹什麼?去給我追!把這隻狐狸給我捉回來!」
侍衛好容易回過神來,望了趙佚等他示意。平王已叫了起來:「取弓箭來!把那隻狐狸給我射回來!」
忽聽一個男子聲音道:「平王殿下,手下留情。」
平王不意除趙佚之外,還有人敢跟他公然唱反調,桌子一拍,還沒看清是誰便想發作。
趙佚道:「老三,不得無禮。這位是宋天師。」又吩咐道:「莫用弓箭,不要傷了他。」
宋瞳越眾而上,施了一禮,道:「王爺,他不是狐,也是集天地日月之氣而幻化而出的,這等靈物,勿加以這般羞辱。」
平王怒道:「管他是什麼,敢跟本王較勁?」
宋瞳道:「王爺息怒。若是一般狐類也罷了,狐本狡詐善媚人。而他不是,若真折辱過分,必當自絕。皇上也不希望看到這等事發生吧?」
趙佚笑道:「老三,你也玩夠了,回去吧。」
平王想了半日,越想越是不忿,道:「皇兄,把這隻狐狸送給我!」
趙佚輕輕一笑,道:「給你?大概不到三日就弄死了。你什麼好東西沒有,朕宮裏的你隨便挑就成。」
平王跳了腳道:「我就要這隻狐狸!」
趙佚沉了臉,道:「你究竟還懂不懂得點體統?」
平王呆住,半日垂了頭。見趙佚跟宋瞳自去說話,宋瞳對着一把劍指指點點的,問道:「皇兄,這是什麼劍?」
枉趙佚精明,也拿這不學無術的皇弟無可奈何。只白了一眼道:「這便是我趙家祖上所得的寶劍,與那塊藍田玉,還有……」
說到這裏卻頓住了,道:「這三件寶物,藍田玉是定國的,青龍劍是鎮邪的。」
平王拿起青龍劍,抽出細看,一面問道:「另一樣呢?」
趙佚微一猶豫,卻聽得一個洪亮的聲音道:「另一樣卻是禍國的,須以青龍劍鎮住,方可定國安邦。」卻是諸葛越眾而出,躬身而言。
趙佚眉頭微蹙,平王卻搶着問道:「那是何物?」
諸葛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夠了。」趙佚喝了一聲,平王訕訕地沒趣,道:「我去看看那隻狐狸抓到了沒有。」
趙佚也不着意,宋瞳低聲道:「皇上,您莫不是真想留下他?」
趙佚笑道:「走着瞧罷。」
宋瞳道:「可是……」
趙佚淡淡道:「這兩千年來,也未見得有何事發生。今後之事,又有誰能料。」
忽聽遠處平王高叫一聲:「在這裏了!」
只見青光一閃,趙佚變色,喝道:「老三,住手!」卻哪裏還來得及。
急急上前一看,柳聽竹早已不省人事,青龍劍自他肩頭透下,釘在草地里。鮮血已經染得草地一片血紅。
宋瞳看了半晌,目光中頗有惻然之意。「皇上,這下您不捨得也要捨得了。他這樣活着不如死了的好。青龍劍出鞘他便抵受不了,這般生生釘住……唉!」
趙佚狠狠瞪了平王一眼,平王知道惹了禍,不敢說話。
「可有解救之法?」
宋瞳道:「有,藍田玉。這二物都是集天地靈氣而生,又相生相剋,唯此能救。」
諸葛聽到,叫道:「皇上,萬萬不可!」
趙佚見柳聽竹面色青白,氣若遊絲,更添煩亂,道:「不必說了,朕自有定奪。先把他弄到內殿裏。」
卻轉過身對諸葛道:「去替我找一個人。」
諸葛道:「皇上請吩咐。」
趙佚笑了笑,道:「蕭書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