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這夜正是月圓十五之夜,天空墨藍,一輪明月懸在空中。柔和的白光灑在園中,那小狐突然停住,仰起頭看月亮。

趙佚突然想起宋瞳的話,心中一驚,卻見那小狐又一竄,卻竄到了一叢芙蓉花里,不見了蹤影。

再抬起頭看月亮,此刻薄雲漸散,那光亮倒越發耀目了,窗前的燭火都是多餘的了。

趙佚信步走出殿外,喚了兩聲,那小狐卻既不吱聲也不出來,只聽得那叢芙蓉花中有沙沙之聲,微覺詫異,伸手去撥花枝,

卻聽見有人低呼了一聲,雖然輕,卻是極動聽的聲音。

趙佚更奇,把花枝撥開了些,只見花葉掩映下,看不清面目,一雙黑如水晶的眼睛亮閃閃地注視着自己。

那雙眼睛很熟悉。

趙佚微笑。宋瞳所言果然不假。伸出一隻手,道:「出來吧。」

對方遲疑了半晌,緩緩地把手伸了過來,指尖方觸到趙佚手指時,又倏地縮了回去。

但只這一瞬間,趙佚便發現他體溫低得驚人,直如同寒冰觸體一般。

「怎麼了?出來啊。」

隔了半晌,花叢里方傳出聲音來。「我沒穿衣服。」

趙佚失笑,轉頭喚來太監,不久取來一身衣服。

趙佚看那衣服,卻是套金紅織錦的衣裝,邊上鑲着暗綠團花,好生富麗。伸手遞過去,笑道:「先穿上再說。」

只見那隻在月光下白得像玉的手又伸了出來,將衣服接了過去。片刻后,花葉一動,柳聽竹自花叢里走了出來。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臉卻比月更光瑩。一身衣衫雖甚鮮艷,身旁卻似籠了一層淡淡青煙,朦朦朧朧。微微捲曲的頭髮有些零亂地散在肩頭上,那模樣直像畫裏走出來的人,也像月中走下來的仙子。

趙佚呆住。

他雖對柳聽竹的底細一清二楚,但也從未想過他化成人形之後,竟是這般模樣。一時間只盯住他看,看得幾近失了神。

柳聽竹仰起頭,口唇略張,鼻翼微動,對着月亮。半日,低低一笑道:「許久沒做回人了,這感覺還真奇怪。」

這一言出口,趙佚幾疑眼前的人不是平日裏那隻小狐。那小狐完全就跟普通狐狸無甚區別,如果說有區別,就是格外地貪吃和頑皮。眼前這人卻一身清氣,高潔脫俗如清蓮,實在無法跟那隻搗蛋的小狐狸聯繫在一起。

趙佚之後宣宋瞳來,問出心中這個疑團。宋瞳的回答倒也精闢:「皇上當他從狐修到人形這千年是白修的嗎?」

一言說得趙佚啞然,一笑置之。確實,一千年的修行,狐狸跟人,這區別可不是一般的大。

「只可惜,如今的我,只有十五月圓的時候,才能化成人形。」柳聽竹就着蓮池邊上坐了下來,雙足伸進水裏。

趙佚這才看到他沒穿鞋,水波在他腳背上拂過,心中動了一動。

柳聽竹低頭往自己身上看了看,皺眉道:「好難看的衣服。」

趙佚在方才命人設下的椅上坐下,笑道:「你喜歡什麼樣的?我叫人做給你便是。」

柳聽竹微揚了眉,道:「不告訴你。」

趙佚笑道:「你名字裏有柳有竹,想來必喜青綠之色了。」見他頭髮披散在肩頭,柔如春水,便回頭吩咐服侍的李忠道:「去把朕宮中那支和闐青玉的簪子取來。」

李忠領命而去,柳聽竹也不理會,站起身來甩了甩腳上的水,道:「我要回去了。」

趙佚笑道:「回哪裏?」

柳聽竹道:「回山裡。」

趙佚道:「你那日是怎麼跑到圍場的?」

柳聽竹道:「我從山裏出來后,便四處亂走。本來元氣大傷,又遇上一次天狗食月,這一下可是想恢復人形都不得了,只能在附近找個地方藏着,等下一次十五月圓。我看着那裏有很大一片樹林便去了,沒料到卻是個圍場。」

趙佚心下這才恍然,又對着他赤着的腳踝看了一眼,道:「你的腳傷好了嗎?」

柳聽竹道:「好了,我要回去了。」

趙佚招手道:「急什麼急?過來,喝杯酒。」

他提起酒壺斟了一杯,酒香四溢,柳聽竹聞着,瞪大了眼睛,便走近了幾步。

跟蕭書嵐在一起的時候,蕭書嵐從不讓他沾酒。大概是覺得酒這種東西太過玷辱他了,平日裏只讓他喝白水,所以柳聽竹在凡間雖然已待了偌多時日,卻還不知道這酒是什麼滋味。

宮中窖藏數十年的美酒,自是不同凡響,柳聽竹聞到自也嘴饞,便一步步挪了過來,與趙佚對面坐下。

趙佚把手中的酒杯遞給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來,嘗嘗看。」

柳聽竹啜了一口,只覺香到了骨子裏。當下一口喝乾了,眼睛還盯着酒壺。

趙佚招招手,讓宮女上前斟酒。這時李忠已取了一隻錦盒回來,打開呈上。

只見盒中是根青玉簪子,玉質極美,簪頭雕作夔龍回首之形,造型甚是奇麗古拙。

見柳聽竹正伸了手要再端酒杯,卻一手端了過來,笑道:「等一等。」

把柳聽竹拉到身邊坐下,替他把散發掠了一縷挽起來,只覺髮絲柔滑,微帶了清香,沁人心脾。

柳聽竹眼巴巴地對着酒看,也不理論,趙佚替他綰好了發,又從錦盒裏拿了那支簪子,簪在他頭上,方才一笑將杯子遞了過去。

柳聽竹從來沒喝過酒,這一喝就連喝了七、八杯。他只覺得香,卻不知道酒會醉人,片刻間已是酡紅滿臉,雙眼都餳了,看人都有些迷迷瞪瞪。他卻壓根不知道,還一杯接一杯地喝,直把酒當成了水。

趙佚也不阻止,只是笑着在一旁看他的醉態。

柳聽竹突然撐着桌子站起身,喃喃道:「我……要回去了……」

趙佚微笑道:「你怎麼回去?且莫說你現在醉成這樣,明晨一早,你又非這個樣子了,難道一隻狐狸還大搖大擺地在路上走?怕你沒走上十里就被人逮去賣了。」

柳聽竹腦中昏昏沉沉,渾身滾燙得像要燒起來似地,哪裏還聽得清趙佚的話。一揮手,衣袖拂倒了桌上的酒杯,他也毫不知曉,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去,卻是蓮池的方向。

趙佚也不再說話,就在那裏看着他一步步地向水裏走去。

李忠已過來伺候,忍不住道:「皇上,他要掉下去了。」

趙佚道:「淹不死他的。」話未話音,柳聽竹已走到蓮池邊,腳下踩空,摔了下去,濺得水花到處都是。

趙佚立起身走到蓮池邊,水本清澈,月光下更是清可見底,柳聽竹就躺在水底,蓮花碧綠的長莖圍着他,他一手搭在臉上,長長的衣袖半掩了面,衣領略松,露出極優美修長的脖頸。

隔了水看,柳聽竹的容顏更是極清極秀,長長的睫毛低低垂落,唇角含笑,也不知是醉了,還是在做夢。

一時間趙佚只看得又痴了,半日才回過神來,吩咐人把柳聽竹撈起來。雖然貪看這副像熟睡般的寧靜容顏,但這可是水底,躺久了也會出事的。

趙佚從太監手裏接過柳聽竹,李忠口唇微微一動,柳聽竹渾身濕透,衣衫上的水還滴滴答答地往下落,還纏了些水草在上面。趙佚卻也不管不顧,就把人抱在懷裏,向殿內走去,一邊吩咐在殿內上火盆。

雖是初夏,半夜天氣尚涼。柳聽竹一身濕淋淋的衣服裹在身上,也容易着涼。

趙佚把他放到榻上,開始解他的衣服。柳聽竹本來衣服就穿得匆忙,一扯腰間的帶子,就鬆鬆地滑落下來。

趙佚伸手撫摸他的肌膚,只覺觸手極冷,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替他脫了濕透的衣服,宮女忙接下來,又拿了被褥替柳聽竹蓋上。

只見柳聽竹臉上仍泛着一片酡紅,那嘴唇紅得讓趙佚想起了日間,那小狐摔下樹來口裏還噙着的櫻桃,不由得失笑。

忽然間鼻端聞到一陣淡淡香氣,極清極幽,宮中雖然常年熏香,趙佚素愛淡靜,香都是選了些味道極雅的,但也絕沒一種香氣會如這時嗅到的這香氣這般清微淡遠,直滲到了骨子裏。

趙佚貼近柳聽竹,細聞了聞,那香氣確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遍體肌膚都生香。說來也奇,這香氣雖然極清極淡,但聞了片刻卻只覺濃郁香艷,腦中頓生綺思。

柳聽竹「唔」了一聲,眼睛似睜非睜地睨了他一眼,翻了個身,又蜷成一團睡了。趙佚現在才後悔不應該給他喝酒,這一睡必然是睡到天明,那時候又是恢復狐狸模樣了,若想再跟他說兩句話,又得再等一個月。

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趙佚不由得苦笑。等了一個月不就是想等到這時候,好好問他兩句話,結果卻成了這樣?

趙佚又伸手去撫摸他的臉,這次他已逐漸適應了柳聽竹極冰的肌膚,總算沒有冷得縮回手去。

只見柳聽竹嘴唇微動,不知在喃喃些什麼,更湊近了他些,側耳細聽。

「蕭書嵐……蕭……書嵐……你……把我扔下了……我要我的……寒月……芙渠……」

趙佚直起身來,眼中神色若有所思。掀開紗帷,天上月亮又已漸漸隱入雲霧之中。再低下頭看柳聽竹的臉,燭光與月光籠在他面上,柔和而瑩潤。

*

趙佚支着頭的手臂一晃,猛然間驚醒。

一旁的宮女忙上前侍候,趙佚按按有些發痛的太陽穴,才知道自己就靠在桌上睡了幾個時辰。一抬頭見日光耀目,忙回頭去看榻上,哪裏還有柳聽竹的蹤影,只有一隻雪白小狐卧在那裏,露了個頭出來。

趙佚伸手,去摸那小狐軟軟的毛。半晌嘆了口氣,這下好,又得等下個月十五了。

那小狐動了一下,睜開眼睛,一對黑亮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亂轉。趙佚撫着它的頭,笑道:「我說得沒錯吧,若是讓你昨晚就那麼走了,這時候不知道會怎麼樣?」

小狐用爪子把他的手拂開,從榻上的錦被裏鑽出來,左看右看。

趙佚笑道:「怎麼?餓了?」一面吩咐送點心,宮女自來侍候他換衣。

正準備上朝,回頭一看,御廚房送到的幾盤點心都快沒了,小狐狸還在一個勁兒吃,忍不住道:「別吃了,你會撐死的!」

小狐甩了他一個白眼,示意還要。

趙佚笑道:「這麼一丁點大,卻這麼能吃?」

見小狐爬上案來抓筆,便把筆塞到它手裏。

小狐寫出來的字,雖然歪歪倒倒,但總算看得清是什麼字。趙佚一看,不由得啞然失笑。

「有這麼吝嗇的皇上?」

*

下了朝,趙佚一夜沒睡好,只想快回宮。那諸葛丞相卻說有要事要急稟,趙佚嘆了口氣,怎麼總選不合時宜的時候來談「要事」。心想若不真的是要事,看朕怎麼收拾你。

諸葛丞相看着趙佚一杯一杯地喝茶,趙佚一向對喝茶極是講究,這等喝法實在不是雅人所為。又見趙佚眼下微微發黑,忍不住問道:「皇上昨夜……一夜未眠?」

趙佚擱下杯子,微微一笑道:「諸葛,你下句話莫不該是,昨夜朕並未到哪個妃子宮中,又不在御書房批閱奏摺,為何會鬧得一夜未眠?」微頓了一頓,笑道:「你對朕的行蹤,還真是清楚。」

諸葛大驚,忙起身跪下道:「皇上,老臣絕無此意……」

趙佚站起身,拈起瓶中一枝花,笑道:「有沒有此意,朕不能把你的心剖出來瞧瞧,不知道;但有沒有此舉,朕倒是一清二楚。」

回頭看了伏地不敢抬頭的諸葛一眼,笑道:「起來吧,朕勸你一句,你位高權重,能力非凡,君為臣綱,不要去妄想,好好做好分內之事,能臣賢臣,一般能得後世好名。否則……」

諸葛磕頭,聲音微微有些發顫,「皇上明鑒,老臣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是一心為國為民……」

趙佚微蹙了眉頭,把那枝花插回到瓶中,道:「這些話就不必說了,朝堂上朕聽得夠多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些話,說無益,做了多少朕是看着的,那些百姓也是看着的。」

諸葛又磕下頭去,道:「皇上明鑒!」

趙佚笑道:「明不明,朕也不知道。但有件事你似乎不明白。」

諸葛心又一跳,忙道:「請皇上明示。」

趙佚微笑道:「宮闈之事,要朕如何明示?」轉過身,望着牆上一幅山水圖。

諸葛汗如雨下,道:「老臣自當謹言慎行!」

趙佚道:「那也不必,不就是朕弄了只會化作人形的狐狸回來,值得你們這麼大驚小怪的?」回過身,見諸葛抬起頭直楞楞地向上望着,笑道:「怎麼了,你不是要朕明示么?」

諸葛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半日鼓足了勇氣道:「皇上,那可是狐狸精啊!」

趙佚正端了茶喝了一口,這時忍不住一口茶都盡數噴了出來。諸葛何曾見趙佚如此失態過,一時間倒呆在那裏不知所措。

「誰告訴你那是狐狸精了?」趙佚緩過氣來,笑問。

諸葛見趙佚並無怪罪之意,忙道:「皇上,這,老臣親眼所見……又加上那天狗食月,必是不祥之兆……」

趙佚截道:「朕說過,那些朕一概不信。就算你親眼所見,有時也未必是事實。那鐵錚是你屬下,自然也告訴了你此事與那藍田玉、青龍劍失竊之事有關,你難道還想不到個中緣由?」

諸葛一愣,心念一轉,頓時一身冷汗都冒了出來,顫聲道:「皇上,這,這……皇上,怎可如此……應立即……」

趙佚眉一軒,聲音一沉,道:「朕自有分寸。」

諸葛額頭汗珠一顆顆往下滴,仍道:「皇上,此有關江山社稷,老臣冒死也要力諫,絕不可如此掉以輕心……」

趙佚閑閑地道:「朕要做什麼,想怎麼做,恐怕還輪不到你來插嘴吧?」揉了揉眉心,道:「昨夜沒歇好,朕要回宮了,你下去吧。」

諸葛還想再說,趙佚皺了眉頭道:「你還是先管好你的屬下,那鐵錚身為名捕,明知與藍田玉有關,還公報私仇,險些壞了他的性命,若非宋天師傳信,嘿嘿,今日拿你九族之人的命來償,也是償不了的。看在你面子上,朕不追究了,若還有下次,你們就自己把腦袋呈上來吧。」

說得輕描淡寫,諸葛的背心衣服卻早已被冷汗濕透,哪敢再說,側了身退下。

趙佚沉吟了半刻,喚來李忠,問道:「我叫你們去找的東西,找得如何了。」

李忠忙躬身回道:「回皇上,不僅派人一直尋找,且也高額懸賞,想來離集齊之日已不遠了。」

趙佚點點頭,道:「加緊辦。」

*

趙佚走進御書房,見書案上一片凌亂,硯台也被打翻,墨汁淋漓地倒了一地,把批閱的奏摺都弄得一片黑,哪裏還看得清上面的字。

他心中有氣,知道是小狐狸又在頑皮了,左右一看,卻不見它蹤影。便坐下來,正要叫人來收拾,忽然腳下碰着什麼東西,低頭一看,那小狐卻縮在桌下。

趙佚看到他,氣也消了,便笑道:「你躲在這裏做出來?來,出來。」

小狐卻不肯動,趙佚心中奇怪,便伸手把它拖了出來,一到亮處,不由得哈哈大笑。

原來這小傢伙適才打翻了硯台,卻把自己淋了一身,一身雪白的毛染成了漆黑,還沒幹透。

趙佚拍拍它的頭,笑道:「哪來這麼呆的狐狸!」

左右的宮女忙去準備熱水,趙佚道:「把牠弄去好好洗洗。這成什麼樣子了,敢情是灰堆里鑽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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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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