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你又來了。上上次來問我他的去向,上次來問我他的底細,這次又想來做什麼?」
蕭書嵐道:「這次你一定要幫我。」
莫離無奈地嘆了口氣,道:「又怎麼了?我早已說過,他不是凡品……」
蕭書嵐不耐煩地打斷他道:「這些問題不用你對我說教,我只要你給我能破八卦陣的符。」
莫離看着他在沙盤上畫出八卦形狀,詫異道:「你從哪裏弄來的?」
蕭書嵐道:「入宮尋他,他被困在這陣里,我破不了,只能來求你。」
莫離道:「這是宋瞳的傑作。」
蕭書嵐道:「不錯。你們既然同門學藝,他設的壇,自然你也能破。」
莫離想了片刻,道:「給我十天時間。」
蕭書嵐失聲道:「要那麼久?」
莫離白了他一眼道:「算快的了!還有,你不能催我,催一次,我就慢一天!」
蕭書嵐只有苦笑,人在屋下,哪敢不低頭?只得道:「他被那劍一點一滴吸去靈氣,想必極之痛苦……」
莫離道:「那個自然,青龍劍加上法壇,恐怕只有十八層地獄堪與彷彿。時時如同沸水燒煮,火燒刀砍,抽筋剝皮,卻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蕭書嵐聽得一個寒顫接着一個寒顫,回想當夜潛入宮見到的柳聽竹,眼神渙散,對四周一切視而不見,想來已經被折磨得……
見莫離躬着腰正要走進內堂去,突然想起一事,道:「我問你,那藍田玉你是如何到手的?」
莫離停了下來,眼光似飄遠了。半日道:「你可知道這藍田玉是如何自宮裏失竊的?」
蕭書嵐道:「不知。」
莫離笑了笑,道:「是自己跑出來的。」
蕭書嵐失聲道:「自己跑出來?玉還長腳了?」
莫離又掃了他一眼道:「少見多怪,封神榜里那玉石琵琶精是怎麼來的?」嘆息了一聲,又道:「那玉石本在御書房中,那裏養了只畫眉,成日裏對着它,那玉竟修成了那鳥兒的模樣……有翅膀,飛出來難道還是難事?」
蕭書嵐訕笑道:「莫離,我怎麼聽着像《搜神記》呢?」
莫離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只嘆了一聲道:「昔日這藍田玉是與你那青龍劍,和另一件玉器一同送入宮的……那玉器兩千年前便失蹤了,你那劍也不知何時流落民間,終於輾轉到你手中……」
見蕭書嵐張口想問什麼,又道:「那玉變的畫眉飛出來,卻被人抓住了關籠子裏……最後化成了原形,卻落到了我手中。」
蕭書嵐道:「為何會化作原形?」
莫離嘆道:「它離了那深宮,本來便想的是天高任鳥飛,不受拘束。誰料世間都是一樣,可憐那靈物又怎弄得清這些……」
蕭書嵐突然想起一事,道:「既然這十天你要用功,我便把那朵枯死的寒月芙渠送回去好了。上次雖然帶在身上,卻陡生變故,無緣入山,也不及將花再種回去。」
莫離嘆道:「就看那日月精華,能不能讓她再活過來了。十年,百年,千年?再久也好歹有個盼頭。」
*
大殿中,燃了千支萬支白燭。燭淚滴滴,滴碎了人心。
四十九銅燈層層巧妙相迭,懸在半空。聚成一道強烈的光柱,直射在柳聽竹臉上,也射在那座八卦陣上。青龍劍高掛在天花板上,一道青光幽幽發散。
柳聽竹便在陣的中心。他躺在那裏,閉着眼,那般的強光照在面上,他卻一點反應也無,也不知是死是活。
蕭書嵐把他扶起來,柳聽竹微微睜開眼睛看他。眼中,卻既無驚訝,亦無喜悅,甚至連怨恨都無。
一絲一毫感情都沒有,只有漠然與空白。
「我帶你走。」
蕭書嵐抱起他,忽聽「錚」的一聲,柳聽竹身上似有什麼東西與地面相連。拉開他衣襟,只見他貼着肌膚的腰上,被拴上了一條純金的鏈子,一頭連在地面的鐵環上。
映着如玉肌膚,那金光燦爛看在蕭書嵐眼裏,卻化作了熊熊怒火。
蕭書嵐拔地而起,伸手摘下那懸在天花板的青龍劍,揮劍砍斷那金鏈。他只當柳聽竹會怕那劍,柳聽竹卻只是低低呻吟了一聲,連動彈一下的力氣也無。
蕭書嵐心下惻然,把柳聽竹抱起,柔聲道:「我們走,好嗎?」
柳聽竹微微笑了笑,蕭書嵐只當他是默許了,心下高興,在他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好冷。以後我不會再讓你冷的。
*
蕭書嵐實不忍再要柳聽竹變回原形來帶他走,明知危險,也寧可賭一把。反正這次,我死都不會放開你的。
出宮卻很順利,意想不到的順利。順利得讓蕭書嵐懷疑宮裏的禁衛是不是都打盹去了?也顧不得那麼多,抱了他便上馬狂奔而去。
回到莫離家,蕭書嵐抱着柳聽竹下了馬,莫離正坐在火前等他們。只淡淡地說了一句:「趕緊,恐有追兵,毀了劍你們就走,永遠不要出山了。」
蕭書嵐輕聲對懷裏的柳聽竹道:「從此你不必再怕了。」
蕭書嵐取下青龍劍交給莫離,莫離伸手撫了撫劍,長嘆一聲,把青龍劍投入了火里。柳聽竹渾身無力地靠在他懷中,火光把他面上映得紅紅,一雙眼睛靜靜地看着那青龍劍慢慢地被熔掉。
「放心,這火里我加了符,必會熔得絲毫不見蹤影。」
柳聽竹微微啟齒,發出的聲音卻極微弱。「謝謝。」
莫離道:「快走吧。」
蕭書嵐道:「莫離……」
莫離望了柳聽竹一眼,道:「他元氣大傷,或許會化成原形。這時間可能會很長,幾個月,甚至幾年都可能。你……做好心理準備。」
蕭書嵐道:「一輩子,都無所謂。」
柳聽竹本已合上眼帘,此時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卻還是沒睜開眼來。
*
水榭里月影竹影波動,一縷暗香似還未逝去。
趙佚一直低着頭專心撫琴,宋瞳終於忍不住道:「皇上,您……就打算放了他?那祭天……」
趙佚道:「我不忍。」
簡簡單單三個字,卻是酸辛無盡。
你當我面殺了我至親皇弟,我還是不忍。想來蕭書嵐見你當面殺了未婚妻,也是一般的不忍。
情之一字,又能奈何。
你殺了我皇弟,我不能維護你。
朝上千百雙眼睛看着我,等着七月七那一天。
我卻不忍。不忍看你靈氣一點一滴被青龍劍吸走,痛苦輾轉掙扎。不忍逼你化了原形在深宮中永度歲月,不如隨了你去。
不忍殺,只能放。就當你從來沒出現在我眼前。
青龍劍,藍田玉,還有你,就當什麼都不曾存在過。
「把那些棋子給他送回去罷。」
宋瞳一震,趙佚道:「即使朕不吩咐,想來你也會做的,是不是?」
宋瞳無言,唯有垂頭。趙佚又低頭撫琴,琴聲悠悠,渺渺而絕。
*
依然是一般的空山清音,曉雨碧煙。依然是一般的瓊花異草,蒼松翠柏。依然是一般的雨打竹梢,月映清泉。
蕭書嵐懷裏抱着小狐,站在那注清泉之側。
回山的途中,一日蕭書嵐清晨醒來時,卻不見柳聽竹的蹤影,只有那隻小狐,卧在一旁。
任他再如何輕言細語哄它,對它說任何話,小狐卻是一點反應也沒有。似乎它安了心再也不想變回人形,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做它的狐狸?
蕭書嵐絮絮細細告訴它,那天在宮中的言語只是騙它的,小狐還是一無所動。也許是相信的次數太多,被欺騙、被傷害的次數也太多,已什麼都不願再去信了。
那夜裏,半夢半醒之間,柳聽竹的話,還依稀在耳邊迴響。
「做人真累,太累了。我不如重新去做狐狸,那樣大概還會快活些。誰逮着了我,要剝皮還是要燒來吃,就由得他們去,反正痛也不過是一下子,怕也不過是一下子。省了這百年千年,停不下來的折磨。
「我累了……所以,我不要再做人了,也不想再成仙了。」
蕭書嵐彎下腰,把小狐放在地上。
「去吧,你從哪裏來的,就回哪裏去。是我……不該闖到你的世界,不該毀了你千年修為。是我……不該教會你懂人世間的情愛,不該毀了你賴以生存的寒月芙渠。
「我知道你已不想再對我有一言一語,你厭倦了人的世界,也對我絕了情,斷了念。是我的錯……我騙你,是想救你。但總還是騙了你……」
低低的嘆息聲,在空山裡回蕩。「我就在這裏陪你,直到我死。你可以不見我,可以一直是狐狸的樣子……是什麼都好……我永遠都會在這裏陪你。那樣,你就不會孤單了……至少,知道我就在這裏……」
又把小狐抱到面前,把臉埋在它的毛里。一滴滴滾燙的眼淚,潤濕了小狐的毛。
放開它,小狐向深山裏奔去。
蕭書嵐望着它。
我知你這一去,我永不能再見你。我已不奢望再能見初識你時的模樣,月下容顏如玉的青衣男子。你是狐也無所謂,只要你在我懷裏,你是什麼都好。哪怕你只是一花一草,我只要能看着你,一直看着你,就好。
我曾經擁有過。如果不擁有,我想我不會痛。如果不愛,我不會痛。
現在我才明白,什麼對我而言才是最重要。不管你是狐,是人,是妖,是仙,是鬼。是什麼,有那麼重要麼?重要的是,我見了你,戀上你。擁了你我會心安,離了你我會惶惑,失了你我會心痛。
這樣便夠了。我還要什麼?是我要得太多,還是我要得太少?
「聽竹!」
小狐停了奔跑,遠遠地回了頭。
「讓我再看看你……」
忽然聽到有人的笑聲,輕輕地,清悅如泉水之聲。依稀便是柳聽竹的笑聲。幽幽然地迴響在空山裡,似真?似幻?
「真的是什麼都好?」
「如果連狐都不是呢?」
只聽「叮噹」一聲,彷彿有什麼東西墜地。蕭書嵐茫然地走上前去,見月光之下,有什麼東西在草地上發光。
伸手拾起,竟是一隻形如狐狸的天然玉石。通體晶瑩,隱隱透出碧青之色。
一瞬間,莫離平日裏似有意似無意說的一些零零碎碎的話,都湧上心頭。
「青龍劍,藍田玉與另一件玉器都是宮中之物。」
「藍田玉是護國的,青龍劍是鎮邪的,專鎮那玉器。」
「突有一夜,玉器無影無蹤,不久青龍劍也被人盜去,從此流落在江湖之上。」
你一直說你不是狐,你果真不是狐。你是一塊玉,我自第一眼見你時,便覺你全身上下晶瑩生光,如同玉石。天下哪有不會媚人的狐狸?你卻不會,你自然不會,你本不是狐,你是玉,如冰清泠,你怎會懂得狐媚之術?
你借了寒月芙渠,吸了日月精華,修成狐形,繼而又幻化為人形。你本非凡物,一心得道成仙,是我,是我毀了你的修行。
我一直不明白,為何那夜跟你的纏綿會毀了你千年修行。狐本靠與人交合,甚至吸人精氣方可事半功倍,我怎樣想,也想不明白你為何是個例外。
你本該一塵不染,是我把你自雲端拖了下來,
你在我面前,現出原形,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你永不會再見我嗎?
蕭書嵐把玉狐放在枯死的寒月芙渠之下。我摘了這花,又種了回來。我帶走了你,又把你送了回來。
難道要我說,這還是緣分?
也罷,就算是吧。
我不知道:要等到幾時,你才能再化作人形,或者,要等到幾時,你才願化作人形?
那我等你吧。只要我活着,我就一直等下去。
等能再把你擁在懷裏的那一天。
人也好,狐也罷,是你就好。
即使我等不到那一天,只要看着你,哪怕已是不會再言再笑的一塊玉,我也安心。
因為,那是你。
月華如霜。
暗香涌動。
蕭書嵐仰頭。
今夜,又是十五月圓。
*
蕭書嵐猛然間醒了。鼻端嗅到淡淡的香氣。花香?抬頭一看,那朵枯萎了三年的寒月芙渠竟在白亮的月光下,一瓣瓣地舒展開來。
月亮很圓,圓得連一點缺口也看不到。
低頭一看,三年來一直放在寒月芙渠下的那隻玉狐,竟已不見蹤影。
蕭書嵐在山中狂奔了起來。
月光白亮,一如初來時那天的月,白得發亮,白得刺眼。靜,靜得除了泉水的聲音,什麼都聽不到。
竹林,紫竹林。裏面有光。
蕭書嵐恍恍惚惚地沿着分開竹林的那彎溪流走了進去。越走越深,路越走越寬。我……會看到什麼?
柳聽竹靠在那棵老柏樹上。深碧色的樹葉一片一片地落在他柔軟捲曲的發上,他輕薄如青雲的衣上。一隻腳放在水裏,腳是瑩白如玉,水是淡青透明。
我知道……我會看見你的,就跟初見那時一般。
蕭書嵐笑着,一步一步地走近了他。可是,跟那夜裏,似乎有點什麼不一樣啊……蕭書嵐模模糊糊地想着。
對了……這夜裏沒下雨。也沒有霧,一片清朗。
不……還是有雨有霧的,柳聽竹的眼睛裏,就籠着一層淡淡的雨霧,蕭書嵐每走近一步,那雨霧就更濃一點,重一點。
雨快要滴下來了……蕭書嵐想着,急急地伸出手,想去接住那滴晶瑩的雨珠。
柳聽竹伸出了手,淡淡青色的寬袖,像最遠的山的顏色,纖長的手指,微微地露在袖外。
蕭書嵐笑了起來。
我握住了,再不放開。
那滴雨珠落下來了,滴在他的手背上,很熱。——聊齋奇譚之曉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