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福,那個和小豆子友情深濃,一起入府的奴才。
其實,自從他每次回府時,總看到阿福鬼頭鬼腦的向自己張望,他知道阿福可能有話對自己說,只是,在還沒搞清楚自己對傅京華到底生的是什麽感情的情況下,他不想和任何一個奴才太過親熟,因為他再也經不起這種折磨了。
但一直到今天,阿福似乎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摸到他房門口徘徊,這使得穆凊揚不得不召他進來問話。
就見阿福小心奕奕的在他耳旁道:「小豆子沒死。」
也不知怎麽的,穆凊揚像被抽乾了血似的,只覺得腦袋忽然花白一片。
小豆子沒死!小豆子沒死!這句話則像山谷迴音不時在耳旁盤旋,讓他心跳不斷加快。
穆凊揚用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聲音顫道:「你…確定?」
阿福堅定的點點頭,瞧著這動作,穆凊揚眼前忽然一片模糊,他知道自己的眼淚快掉下來了。
阿福眼見穆凊揚這般動容的神情,心裏十分感動,他早知道穆凊揚很疼愛小豆子,所以在穆凊揚從軍,而小豆子竟莫明其妙的被送到袁爾莫府,又莫明其妙的傳出死訊時,他就很想對穆凊揚打小報告了,但再怎麽猜也想不到,這個意氣風發的貝勒爺竟真的這麽在意一個小小的奴才,只是他哪裏能猜得出藏在穆凊揚內心深處,對傅京華那份難分難解的感情!
「他現在…在哪裏?」穆凊揚再失控也查覺出阿福臉上透露出的異樣,因此他忙定定神,問著,只是聲音仍掩不住激動。
阿福低垂頭道:「我…不知道。」
穆凊揚全身一麻,不可克制的厲聲道:「什麽不知道?你不是說他沒死!」
阿福瞧着他翻臉跟翻書一樣,嚇得跪在地上拚命磕頭,急道:「奴才…真的不知道…但我曉得小豆子真的沒死…真的…沒死!」
穆凊揚不明白何以他知道傅京華沒死,卻又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因此為了了解他的邏輯只得壓下激動,狠狠道:「起來說明白!」
阿福顫著身爬起來,直謝了兩句才緊張道:「小豆子曾…給我一盆東西…他說…那是他的本命樹,如果他死了,樹就枯了…如…果沒有枯便表示…他沒死…」
阿福還沒說完,穆凊揚已氣的面孔發白全身冰涼,扶著劍柄的手微微顫抖,他實在沒想到阿福對傅京華沒死的消息,竟來自這麽子虛烏有的猜測,他一顆心自充滿希望到徹底絕望,簡直比墜入萬丈深淵還難受,不由得殺機立現道:「你…你竟敢編派這些神鬼無聊之事來消遣我!」
阿福這次看到更加盛怒的穆凊揚,忙又嚇得跪在地上磕頭,然而面容卻異常堅持道:「三…三爺,小豆子…真的沒死…真的…」話說至此,阿福眼中已飽含淚水。
原本激動的難以自己的穆凊揚瞧著一向膽小的阿福這樣執著的要自己相信傅京華還活着,心裏不禁起了安慰,殺意也消了退,然而那一起一伏的精神折磨卻也令他全身無力,只得緩緩坐下,神情蕭索的揮揮手道:「去吧!別再說這事兒了,我知道…你捨不得小豆子,但…這莫名其妙的臆測不可信!他是死了,墳墓都長長了草了,既懷念他,不如去…上個香吧!」
不料阿福抬起頭,眼淚汪汪道:「三爺,三爺,小豆子真的沒死!上次小豆子被大貝勒刑求了半天,那顆樹果然枯的要死了,我擔心的吃不進,睡不着,等到你回來救了小豆子,樹又活了過來…這是真的…真的…」
不管阿福現在怎麽說,穆凊揚已聽不下半句話,之前半刻鐘,他的心一下子如入雪地,如落火海已令他幾近崩潰,因此他單手支額看也不看他道:「出去吧!」
「三…」阿福神情沮喪的瞅了瞅他,只得磕了個頭,默然的抹抹淚起身而出。卻在他走到門口時,穆凊揚忽道:「阿福!」
阿福忙迴轉,躬身道:「三爺!」
穆凊揚欠欠身道:「你…說你手上有…小豆子的盆栽?」
阿福認為穆凊揚似乎相信了自己的話,便破涕為笑道:「是啊,三爺!正是小豆子的本命樹!」
「可不可以將它送給我…嗯…」穆凊揚話一出便有些後悔,總覺自己有點失去理智,正想再否決時,阿福已笑容滿面道:「當然可以,當然可以,如果由三爺來照應,那小豆子一定會長命百歲的!」他不等穆凊揚說話已樂孜孜的跑了出去。穆凊揚望着阿福的背影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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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巴掌大的小盆栽,小樹苗正奮力精神的生長著。
穆凊揚從來也不相信什麽本命樹,他知道傅京華當時是為了尋阿福開心才會編出這一串故事,問題是,傅京華屢遭奇險,小樹苗也因環境轉變而榮枯,這一切的巧合才會讓目不識丁的阿福信誓旦旦。
然而既是如此,自己要來這麽一盆小樹苗又是作什麽呢?
他雙手握著盆栽失神的想着,到底傅京華在自己的心裏佔了什麽位置?何以在聖上對自己封官加爵時,自己竟想提出替他抬旗的想法,而當知道他死時,自己是這麽痛徹心扉的驚悸,爾後又握著一丁點的希望去追問冷穎奇,然而最要不得的是,自己都去他墳前上過香了,今天卻還是被阿福一句天真的痴話惹得心神失速,最後,落到生出這麽透徹骨髓的絕望。
傅京華只是個包衣奴才,自己實在沒有理由對他這麽失魂落魄,不,他不止是奴才!穆凊揚明白,從傅京華跟着自己的第一天起,就沒把他當做是奴才,在心裏,他該是個和自己異常投緣的異姓兄弟,而這許多年的相處,他便從一個疑似兄弟的交情爬到了自己都無法分清的模糊位置。
想到無法分清的模糊位置,他又聯想到冷穎奇。
在傅京華為自己而身入袁爾莫府前,冷穎奇就常提點自己對傅京華似乎有點在意的太過度,甚至為此還建議自己去從軍。
當時,只想到冷穎奇在暗示自己可能會被大哥謀害而要暫時遠避,現在想起來才知道,或許他早已看出這許多矛盾之處,才會希望自己離開…
如果真是這樣,冷穎奇或許比自己更加清楚藏匿在心裏的這一長串惱人的心思了!
穆凊揚豁然站起,一顆心怦怦直跳,他有預感,他快找到這段時間,自己對傅京華死訊而失魂落魄的答案了,他整個人在房間裏轉來轉去,亂成一團。忽然,天空一個響雷,震的他全身一麻,不多時,雷雨交加。那閃在窗前的白光讓他不安。
穆凊揚睜著大眼聽著驚人的雷聲,也不知怎麽搞得,思緒竟愈來愈清晰,就好像那響雷幫他趨趕了紛亂的頭緒一般,留下的只有一條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一個答案…他一眨眼,回了神,沒讓那答案蹦出來,只抄了劍,直奔出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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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差事實在不好當,既損陰德又傷福報,因為他們正在這傾盆大雨、雷電交加的夜晚,偷掘墳墓。
四個壯如牛馬的大漢個個拿着木鍬掘著,他們神色異常驚恐,動作也不敢太大,總怕自己會被雷公劈了。
但瞅眼望着在一旁站立,臉色陰沈的比雷神恐怖的三爺,他正按著劍,一副隨時要人命的狠勁,他們便不得不繼續挖著。
那風,吹得他一條油光烏黑的長辮半空飛舞,活像一條動作靈活的毒蛇,那雨,淋得他一身精緻華麗的衣着黯然失色,那雷,印得他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眸更加冰冷,可是他卻半步也沒有動過,只默然的盯着土墳漸漸攤平。
「爺…看到棺木了…」一個大漢用着不同於他的形體的蚊蠅小聲說著。
穆凊揚提步走近,朝着前面一個大洞張望着,一個看不出什麽顏色的棺材呈現在眼前,周圍足以立腳的縫隙正被雨水洶湧的填著。
穆凊揚二話不說便跳進洞裏,直站在棺材邊發獃,四個大漢個個面面相覷,完全不明白這個平時性情隨和的三爺,今天怎麽突然生了怪病,竟抓他們來挖墳,他們只能猜,或許是這個躺在棺材裏的人犯了他什麽大忌,才落得今日連闔眼時也不得安寧。
就見穆凊揚連劍帶鞘用力的橇著棺木,然而每用一次力,他的心就痛一次,彷佛那把劍撬的不是棺木而是他的心臟,但他仍咬着牙,死命的撬著…
如果你已死了,那麽,也就罷了,如果你還沒有死,我…要做什麽呢?他真的不明白自己何以一直不肯相信這個真相,更加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這麽執著的要見他的屍體才肯作罷。
他問著自己,卻得不到答案,他只曉得,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啪啦!」棺蓋終於被他撬裂一條縫。他全身也為之僵硬。
不多時,他便聞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
在木城爭戰的最後一年,他不時聞過這樣的味道,因為當時糧草斷絕,士兵不得不殺馬充饑,最後,馬都殺光了,卻仍未得救援,同袍一個一個死去,那整遍乾枯的荒漠散著數也數不盡的屍體,味道比這更有甚者的惡臭。
對,那是腐敗的屍體臭味。
那時的穆凊揚,心像鋼鐵般硬實,從也不曾為了這樣的處境鬆動過心,因為他知道,與其同情他們,不如為自己的明天留一口氣。
而現在,遠比當時還淺薄的味道卻讓他想嚎啕大哭,那哽在喉頭的激動幾乎要擰斷他的理智。
「天啊!我在做什麽?我到底在做什麽啊!」他拋開隨身的劍,望着破裂的棺蓋,任淚水滾滾而落,而心中那陣陣凄涼的呼喊聲卻半分也不敢叫出來。
「我到底在做什麽啊!京華,你告訴我,我到底在做什麽啊!我在做什麽啊!」
如果裏面埋的是你,我又如何有看到你破碎屍骸的勇氣?如果冷穎奇真的將你調了包,又怎會不找個人填進去啊!我這麽撬開棺材,最後找到一具真假難分的屍體,所為為何啊!所為為何!到頭來,不也是去問他,你真的死了嗎?
問題是,這個答案他早就告訴我了啊!想着想着,他憤恨的捶著棺蓋,凄冷的狂笑起來。
這一笑,笑的四個大漢全身發麻…
直到現在,他總算知道,自己到頭來仍是不願相信傅京華已經死去。因此總任由洶湧起伏的情緒圍著一個脆弱的想望,讓他永遠輕信他還活着。
而自己的不願相信,無非是因為自己愛着他。
不是朋友,不是恩人,更不是奴才,而是把他當成生命的一部份,深深愛著。
就那麽一句話,自己一直不敢承認,便這樣自欺欺人、大費周章的開棺驗屍,擾他安眠!
然而,人都死了,想那麽多有什麽用啊?!就算對他的感情真有什麽苟且難猜的成分,已沒什麽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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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穎奇在睡夢中被吵醒,他匆匆的披了衣服走出外廳,便看到幾個下人正圍著一個全身濕淋淋的白髮老先生爭吵著。
「爺,這先生一直說是奉你的命令來通知您一件急事!我們說您在休息了,他卻死不肯走…」管家像在告狀似,氣急敗壞的說著。
老先生身材單薄力氣不小,他東磨西蹭的推開眾人直撲向冷穎奇身前道:「爺,拿人錢財忠人之事,您當初說只要有人掘了墓,不管你家死了人還是上了喜,都務必要來回報您咧!更何況您現在只是在睡覺!」
冷穎奇看了老先生一眼,覺得有點眼生,然而老先生一口山西腔卻提醒了他。
管家瞧他說話這般粗野,正想開口罵人,冷穎奇已按住他,向著老先生急道:「你的意思是說,真有人去動那墳?」
冷穎奇腦筋一轉,一顆心涼了半截,直在客廳里轉了好一圈才道:「來啊!賞十兩銀子!」
這會兒,管家可莫明其妙了,然而瞧著冷穎奇那若有所思的模樣也不敢打叉,只好睨著老頭子,心不甘情不願的拿銀子賞他,老先生拿了賞銀卻不肯走,直直說了一堆推崇的話才被管家及下人半推半拉的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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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穆凊揚所猜,當初冷穎奇確實已查覺穆凊揚對傅京華的感情不單純,也正因為如此,讓冷穎奇一直處在兩難的狀況,一方面,他實在不想穆凊揚背上痴戀男寵的名聲,一方面又明白傅京華的存在對穆凊揚的意義很大,因此在感念穆凊揚當年的知遇之恩的前提下,傅京華是害也害不得,卻又殺也殺不得,最後只能趁機將他收納門下,藉着分開他們而淡化這份奇異的感情,然而誰也料不到,穆凊揚竟因為傅京華為報恩而入袁爾莫府時,讓這份感情闖出理智。
更要不得的是,在他遠赴東北參戰回來,他對傅京華的感情不旦沒有稍減,反而有加深的地步,尤其在知道傅京華病逝的消息時,他的精神竟陷入混亂顛狂。
想來,他或許終於想透了自己內心真實的渴望了。
「一個擁有可以攀登高枝歷史留名的將才竟要這樣毀了嗎?」冷穎奇淡淡的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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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穎奇一直在等穆凊揚來找自己,但意外的是,他一直沒來。
直等了七天,康親王府終於派了人來,然而理由卻是穆凊揚生了重症,情況十分嚴重,幾天來都遊走在死亡邊緣,而且看了十來個郎中也不見好轉,因此,整個康親王府登時陷入愁雲慘霧裏,最後是阿福一句無心的:「為什麽不請額駙來試試看!」才燃起那一線希望。
四年前因為冷穎奇對政局的遠見分析,讓康親王府逃過了吳三桂掃清風波,王爺基於賞識及感念,便讓四女穆秀珍格格下嫁,因此夫以妻為貴,被封詔卸史,也算是個大理寺卿了。
如今過府邀請倒並非真奢望他有能力醫療,而是想到過去他和穆凊揚都較旁人親熟,若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彼此也能見個最後一面。
冷穎奇好不容易拼退左右,請求王爺福晉讓他私下探視。
然而冷穎奇實在沒想到才短短几天的病痛折騰,以往神采飛揚的穆凊揚已變得體瘦如柴、支骨飄搖,那凹陷的眼眶及蒼白近紫的臉色如縷薄紗,令人慘不忍睹。
「三爺…」穆凊揚經他一聲輕喚便緩緩睜開眼皮,便見他一雙原本黑白分明,晶亮有神的眼睛已煥散的沒有焦點。
然而這反而使冷穎奇大為驚疑,因為康親王府明明說他好些日子都不曾睜眼了啊,怎麽才一叫就醒了呢?難不成是進入了彌留狀態,來日不長?
想到這兒,冷穎奇忙把着他的脈象…不多時他心一抽,怔怔的嘆口氣道:「你果然是自求死路啊!」
穆凊揚凄楚一笑道:「知我者,莫若杉林也!」
兩人靜默一會兒,穆凊揚才緩緩道:「生了這場病…正好可以讓我的精神休息一陣子,不然…總窩著一件傷心事,事情也做不好…」
「再怎麽樣也得吃些東西,你可知你這一病可害慘了多少京城郎中失了名聲!」
原來冷穎奇瞧出了他的脈象實為情傷,看來是長日不食東西又懷憂積鬱造成的,京城郎中雖瞧出是營養缺乏卻無法了解這一切因頭還在他的心裏面,加上穆凊揚存心讓自己生病,當然也就不願睜眼睛,不願吃藥、吃東西,這一來當然便成無藥可救了!
「你們府裏面還傳出你被鬼神報復的事了!」
「鬼神報復?哼!沒想到那四個兔崽子嘴巴這麽不牢靠…」穆凊揚眼神飄空嘆了口氣道:「杉林,我現在才知道,原來生病可以幫助人…不會胡思亂想…不會傷心難過…」
「你得好好保重自己,有些事情…不是你所想的。」
穆凊揚一心想要冷穎奇開口問自己傅京華的事,好解了滿腔苦無人訴的想望,卻不料他始終圍著外圈說些不冷不熱的話,穆凊揚心一沈,便乾脆直道:「杉林,七天前,我…去挖京華的墓了。」
冷穎奇靜默的瞧着他,沒有回答,穆凊揚也不笨,看着他面無表情便知道他似乎並不驚訝。
「杉林,我想…我對京華…」
冷穎奇忽然用扇子蓋住了他的嘴,淡然道:「我明白。」
這句”我明白”讓穆凊揚幾乎要哭出來,只見他雙眼忽而模糊的激動道:「我早想…你明白的,我早想你明白的…」
冷穎奇的神情卻異常冷靜道:「正因為我明白,我便不希望你再想下去!」
這件難以啟齒的情誼,如今有了吐露的對象,穆凊揚說什麽也無法不再想下去,因此他不管冷穎奇的嚴肅表情,自顧道:「因為你明白,所以你才會冒險從化人場帶走他,讓他留個全屍,好讓我去查清楚…能死心…是吧?」
這句話是疑問卻也是答案,冷穎奇默不作聲,穆凊揚卻覺得心滿意足,便凄涼的笑了笑,眼淚無法剋制的潸潸滑落。
冷穎奇忽地站起身道:「你到底打算病多久?」
穆凊揚怔了怔,似乎不明白冷穎奇的意思,便勉力的半坐起身,冷穎奇趕緊扶住他,然而隨及便又嘆口氣道:「你既開過了棺,也該死心了吧!」
穆凊揚想一會兒,便道:「你…高估我了,我根本沒有勇氣開棺驗屍,更何況開了棺,看到已腐化的認不出人的屍體後…又能代表什麽?想不開的話…仍舊是會讓自己走入死胡同…」
「你的意思是,你去挖了墳,卻沒開棺?」
穆凊揚無力的點點頭,然而他卻覺得冷穎奇的語氣實在太冷淡,不由得幽幽的瞧着他道:「杉林…你心裏一定很瞧我不起吧?你一定沒想到我和袁爾莫一樣,竟…會迷戀…男子吧?」
穆凊揚看他沒答話,心裏不禁有點後悔提起這事,總覺得每說一句,心就像針砭一樣。
「不談這個了…」他抹抹臉道:「我送你個神醫的名聲,你去和他們說…我醒了吧!」
冷穎奇站起身,怔然望着他一會兒才道:「如果我瞧你不起,又何必冒險幫你把傅京華的屍體帶走?只是這件事…對您來說…能過去就讓他過去吧!若讓大爺知道了,他一藉題發揮起來,王爺對您可能…」
穆凊揚沒等他說完,已冷冷道:「這件事若真被大哥拿來做文章,搶王位,我無所謂!反正我已經決定再回東北了,他要王位,讓給他就是了!」
冷穎奇一怔,忙道:「你確定?」
穆凊揚怨懟的瞧他一眼道:「你倒又不了解我了?」他閉上眼充滿無力道:「當初會去爭王位…多少也在於怕大哥一即位,你們這些向著我的人會被他所害,尤其是你,他根本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可如今你既娶了我妹妹,天大的事他也不敢動你了…我又何必再去淌這個渾水?」
冷穎奇聽的胸口一熱,感動莫明,他早知道穆凊揚有將才卻沒野心,也知道他一直為了顧全心向他的清客們才爭奪王位,然而知道是一回事,由他親口說出又是一回事,冷穎奇腦筋轉了轉,正想說什麽時,穆凊揚已道:「杉林,剛剛的話別太在意,我不是在推卸自己爭奪王位的意念…我只是…」
冷穎奇沒等他說完,突然雙腿一屈跪了下來,穆凊揚一驚,正想扶起他,冷穎奇卻反抓他的手,目光灼灼的瞧着他道:「如果…三爺真的要放棄爭奪世子之位…有些事我必須先想明白…」
穆凊揚不明白他所說為何,便無意識的搖搖頭道:「杉林,快起來,我們不用行這等禮!有什麽話起來再說!」
冷穎奇咬咬唇,緩緩站起身道:「三爺…您真的要回東北?」
穆凊揚淡然的笑了笑道:「嗯,自從知道京華死了後…也不知怎麽的,心裏一直空盪盪,做什麽事都像缺了什麽一樣,我在這裏已待不下了,而那裏,雖然生活沒京城舒活,但地廣人稀、草長馬壯,倒是一派令人心曠神怡之狀…」
穆凊揚回想到寒冬之際…那雪白天地連線的景緻…就是透骨的凍冷,也覺得平心靜氣…便嘆了口氣又道:「而且據我推估,目前朝廷雖然對東北只是邊防而已,但羅剎國屢屢生事,到頭來一定免不了一場大戰,我既已在那待了三年,不如就待更久些,等戰事一發,再領兵抗爭,倒也算報效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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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穎奇逕自在書房裏踱著步。
穆秀珍緩步踱了進去,瞧著丈夫發楞的神情,不由得開口道:「夫君!」
冷穎奇一回神,馬上便露了笑容道:「怎麽還不睡?」
「我見你這兩天總失魂落魄的…不知夫君在煩什麽?」
冷穎奇看着穆秀珍,心裏千思百轉。
穆秀珍聰明靈頡,有許多事若和她商榷倒也是十分好的對象,然而這次事關傅京華與穆凊揚這段複雜難明的感情,他實在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好淡笑道:「沒什麽…」
穆秀珍緩步坐在一旁,一副自然而然道:「是不是在考慮要不要讓三哥知道,小豆子還活着的事?」
冷穎奇一嚇,怔然的瞧著穆秀珍,卻見穆秀珍笑道:「秀珍自認識夫君以來,可從未見過夫君如此詫異的神情!」
冷穎奇卻無法同她一般輕鬆,直急道:「秀珍,你怎麽知道小豆子的事?」
穆秀珍幽幽望了他一眼,眼神忽然飄空道:「我的夫君本不是個虔信佛法之人,然而三年前,突然發了佛心,每月初二與十六都要去彎月寺上香,這樣奇怪的舉動,誰能不疑心呢?」
每月初二及十六都是冷穎奇去百草鋪探視傅京華的日子,但不管如何,一個人上寺拜佛又怎能引起疑竇?因此冷穎奇知道事實並不簡單,便沈下臉,嚴肅道:「秀珍,你派人跟蹤過我嗎?」
穆秀珍聽他這一說,忽然紅了眼眶道:「你在責備我嗎?」
冷穎奇有個奇怪的習性,那就是對手越是心浮氣躁,他越沈靜,這時,他看穆秀珍激動起來,心中反而平靜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但…小豆子是個三年前就該死的人,如今他的事情曝光,為了他的生命安全,我不得不多問一句!」
「難道你以為我會去害他嗎?」
「秀珍!」
「小豆子是三哥最疼的侍從,四年前也不知怎麽回事竟被送去了袁莫爾府,接着就莫明其妙傳出死訊,我就算再痴愚也知道事情不單純,怎麽會隨便說出去呢?」
冷穎奇聽她說的熱切,心裏一陣歉疚,但傅京華的事安排的如此周密,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夫人卻能知道他活着,實在是令他驚疑。便走近她身畔輕撫着她肩頭道:「秀珍,我不是在怪你,真的!你別生氣了,只是,你是什麽時侯知道他還活着的事?」
穆秀珍堵氣的瞪了他一眼,才緩緩道:「兩年前的中秋時節,我隨孫嬤嬤到圓覺寺上香,墨香眼尖,竟瞧到你在人群中走動,我一時好奇便叫她跟了你,她見你進了百草鋪本想就回來報知我,誰知等了一會兒,卻看你和小豆子從百草鋪走了出來…」
這時,冷穎奇驚的非同小可,他萬料不到事情竟早在兩年前就曝光了,想到這兩年來穆秀珍都是故作睜眼瞎人,他的心就難以平靜。
「你知道的,墨香是認得小豆子的,她這一見,差點嚇出了魂…」
穆秀珍說到這兒,冷穎奇忽然想到墨香兩年前忽然得了急病而死…難不成跟這事情有關係?
「秀珍,墨香她…」
穆秀珍深吸口氣,臉上忽然罩上一層寒霜道:「沒錯,是我賜死她的!」她頓了頓道:「小豆子賤命一條,但事情一扯到你,便可大可小,我不知道你是怎麽做的,竟能讓小豆子死而復生,可總歸一句,這事是不能傳出去,不然你早讓我和三哥知道了,因此,只能請墨香成全了!」
冷穎奇早知道穆秀珍是關外女子的俐落性子,與穆凊揚同出一轍,卻料不到她如此果斷,再加上她為了自己而犧牲了貼身婢女,自己卻還在疑心她的魯莽便更加歉疚。
穆秀珍看出丈夫的意思,總算頗有慰藉的嘆道:「墨香畢竟跟了我幾年,對她…真有些歉然…」
「秀珍,」冷穎奇現在決定要告訴穆秀珍一切,如此也才能表達自己的坦誠,於是便道:「其實墨香也不算冤,小豆子對你們康親王府有再造之恩,若讓袁莫爾知道這一切是騙局,那小豆子便性命難保…」接着,冷穎奇便和穆秀珍說了四年前傅京華被迫入袁府的事。
穆秀珍如何能猜得到這康親王府幾百條人命竟是小豆子犧牲自己所換來?當場激動的眼眶紅潤道:「小豆子於我康親王府有如此重恩,若你真跟我說了這事,我又如何會出賣他?」
冷穎奇正色道:「正因康親王府受他恩重,他詐死欺瞞袁爾莫的事若被揭開,仍會丟了性命,我不想冒任何風險!」
穆秀珍點點頭,似體諒了丈夫的立場,然而轉念突想道:「三哥一向疼愛小豆子,如今他還活的事…你總跟他說說吧!當初,他聽到小豆子死的時侯,難過了好一陣子,我想,你真跟三哥說,他也會保小豆子周全的!」
冷穎奇倒吸口涼氣,心裏惴度著是否要向她繼續說明穆凊揚對小豆子存有綺想,穆秀珍依著女人的敏感,查覺到丈夫的遲疑,不由得幽怨道:「杉林哥,你我夫妻一場,何以你總對我這麽生份而不信任?」
冷穎奇被她這軟箭一戳,情不自禁的卸下防備,打心一橫,儘可能的輕描淡寫,說起穆凊揚對小豆子種種痴戀行為。
穆秀珍直聽的心驚肉跳,面紅耳赤,一下子竟不知如何反應,只怔怔道:「三哥怎麽會…對小豆子生這種情份?!」
「秀珍這件事,事關三爺的名聲…你…」
穆秀珍卻依然處在恍惚的狀態道:「不可能的,三哥風流倜儻…怎麽會和那個袁爾莫一樣…你…騙我!」
看着穆秀珍的反應,冷穎奇不禁有些後悔自己的一時心軟,他擔憂的等待穆秀珍能儘快恢復理性和自己商椎此事,然而穆秀珍卻似乎一直無法接受,整個人無所措足的猛搖頭,惶惑的念著:「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冷穎奇心一涼,忙握住穆秀珍雙肩,厲聲道:「秀珍!我求求你,不管你相不相信,都千萬不能說出去!」
穆秀珍被這一吼,總算回了神,撫著狂奔紛亂的心思顫道:「我…知道…」
對冷穎奇來說,穆凊揚偏愛傅京華的事實已成為一個難以排解的心疾,眼見著穆凊揚為了失去傅京華而失魂落魄,身染沈痾,他就深自矛盾,不知該指引他們相見,亦或便就此讓他們斷了念頭和關係。然而,這個決定實在太困難了,似乎是怎麽取捨,怎麽危殆,無論四方八面的如何鑽營,竟是沒有一條生路。
如今,穆凊揚算是熬過那最痛苦的時期了,但他心頭受的傷實在太重太深了,讓冷穎奇根本無法視若無睹,而傅京華又失了蹤,他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找回來,便在這煩瑣兩難的處境下,他忽然聽到一個男子聲正喃喃自語。
冷穎奇定下腳步,四處張望一下,才發覺自己在無意間竟走到白雲坡的彎月寺外來了。
此時正值夕陽西下,餘暉金黃的佈滿草坡,彎月寺的晚課鍾正響亮的傳揚著。他定睛搜索著那細碎聲音,總算在一株大榕樹下,看到了一個身形削瘦,長髮長髯,穿着灰袍的道士。
長發道士像在背誦什麽似的,閉着眼,端坐在一顆石上,嘴巴念念有詞。冷穎奇正是心煩意亂之際,便也沒再理會,只緩步走到道士身邊,挨着榕樹坐了下來。
「陰根於陽,陽根於陰,獨陰不生,獨陽不長,陰變陽合,循環無端…」
原來道士在背誦易經,冷穎奇忍不住搭聲道:「大易者不言占,即便是卜問出了結果,推演之理仍在於人…」
長發道士忽然住了嘴,可眼睛卻張也沒張,只微微一笑道:「施主說的瀟洒,卻不知心頭那陰陽不調的事情,該怎麽了斷?」
冷穎奇心中一嚇,不禁坐直身,嚴然道:「道長何出此言?」
長發道人摸摸長髯道:「任輪迴,業隨身,此生不解,來生仍受啊!」
冷穎奇天生便是個捷才,而越是聰明的人就越不相信這些神妖卜道,因此這長發道人雖似一語道破了他心事,可他一心覺得這道長是故意抓幾句似是而非的話來和自己攀談,便當機立斷不再說話。
長發道人卻像瞧出了他的自負,平靜道:「施主莫要多心,貧道並非向你佈道化緣,只是你我有一面之緣,貧道才冒犯罷了,若施主心頭不快,貧道便不說話了。」
難得冷穎奇被當頭戳破了戒心,不由得一陣尷尬,心想,既他自認得道仙人,不如便「將就」的道:「正如道長所言,我心頭正是藏了件陰陽失調的難題,既你我有一面之緣,倒想請教道長,雖知…任輪迴,業隨身,但錯體姻緣,違背常倫,恐遭迫害,橫招災禍!就不知該助之,亦或阻之?」
長發道人淡然的笑了笑道:「常倫人定,如何制的了與生俱來之慾念?」
「道長之意竟是要我助之?」
長發道人搖搖頭道:「決者非你我者,舍陰取陽似違天意,然天生萬物,本通行無阻,其主生,主克皆為咎由自取,自作自受,非你我之力可變之!」
自作自受!
這句話像電一般,當場擊碎了一直存在冷穎奇胸口的一塊大石,他若有所思般的想了想,即躬身向道長道:「謝道長點撥!」
長發道人瞧他竟一句話便解了疑惑,當下欣慰的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