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五點多,天一點一點的亮了。在燈熄滅的便利商店外,他和淳安聊了大半個晚上。
淳安覺得困了,便自個兒走回家。
他爬了幾層樓回到屋子裏,除了開門的鑰匙聲響外,整棟樓冷清清的,聽見的全是他製造出來的迴音。
惟明還在睡,房門緊閉著。他放輕動作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衣櫥,把所有的衣服拿出來,放進袋子裏。
家裏的雜項工作中,他是負責洗衣服的,洗衣機壞了,他只好用手動洗衣。不過,最近沒啥體力,所以他只洗惟明的臟衣服,自己的則是反反覆覆穿了幾次。結果,現在都有些臭了。
走進惟明的房間,他聽見一陣平穩的呼吸聲。
「惟明……」他搖搖惟明。
惟明睜開了眼睛,睡眼惺忪的。
「我有事出去一下,你這幾天晚上別等我門了,曉不曉得?」他彎下腰,靠近惟明說了句。
惟明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他的話,伸手就攬住了他,在他唇間親了一下。
「我愛你……」惟明囈語著,再度睡着。
他站在床邊看着惟明的臉,過了一會兒,緩緩的笑了。
接着,他下樓騎著自己的破爛腳踏車,來到一號女友的豪華公寓。
按了幾聲電鈴,朝裝有監視器的對講機報上自己的名字,門打開了,他美麗妖嬈的女人,穿着性感萬分的絲質睡衣,在門口與他擁抱。
「有點事情……」他撫摸著女人柔嫩光滑的臉頰,親吻她的唇。
「什麼事?」女人回吻着他,「到床上說吧……」她看他帶著一包行李來:心裏十分的高興。
「我不是來和你上床的。」他停止了吻。也是第一次,回絕女人的邀約。
「那,先把背包放下來吧!」亭鳳感到有些訝異,她看到了他脖子上的吻痕,「怎麼了嗎?」
「我想向你借洗衣機,我家的洗衣機壞了。」他微笑,知道她大概誤會了。
「你不是來和我一起去三藩市的嗎?」她顯得很失望。
他搖搖頭,再問:「你是十五號的飛機對吧?」
「嗯。」她本來就沒想過他會願意和她一起走,但是,得知事情既定後,心情還是難免低落。
「今天十號。從現在起五天,我都會陪着你。你不要露出這麼悲傷的表情,這樣我會難過的。」亭鳳畢竟是他的女友,他不可能什麼也不表示。
「你已經確定自己愛那個人,多過於我了嗎?」她指的是惟明。
「我愛你!」他笑着,並不直接回應。
「我真嫉妒。」她關上門,攬着他,「你愛他有多深呢?有沒有超出對我的愛很多?」
「我最愛你了。」他摟着她。
「愛撒謊的小鬼。」亭鳳笑着。
「我沒有撒謊,我最愛的就是你,愛死你了。」也許,當大家都已心知肚明的時候,欺騙,是唯一下讓對方傷心的方法。
「那你未來這五天要怎麼補償我?我現在心都要碎了。」
「接下來,直到你上飛機為止,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叫我往東,我不會往西。總之一切隨你高興。」
「那我要你從現在開始,不許想那個人。這個要求不過份吧,剩下的幾天,你只能是我一個人的。」她一直以來都很理性,好聚好散是她的守則。但她卻又擁有女人矛盾的
獨佔慾望,於是僅剩的時間裏,她只想讓他的心裏充滿她。
「有點困難,不過我會儘力。」
「然後,每天要對我說一百次我愛你。」
「還有什麼要求?」
「等我想到再告訴你。」
◆◇◇
歡迎光臨——」
夜裏,惟明到了便利商店。在裏頭忙着整理東西的淳安見著了他,有些驚訝地喊了聲:「宋老師!」
惟明頓了頓,神色有些沉重,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你曉得小畢到哪裏去了嗎?」
「咦?他沒跟你在一塊啊?」淳安驚訝地轉過頭去,朝着休息室裏頭的人喊:「姊,小畢前天打電話來請假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
副店長拿着一箱礦泉水出來上架,隨口應了聲:「他說十五號女朋友出國,最近沒空上班。」她只看了惟明一眼,沒啥興趣,就又回到裏頭做事去。
惟明臉色變得凝重。
「怎麼了?」淳安小心翼翼地問著。
「沒事,他連續幾夜都沒回來,所以我有些擔心。」等了幾天,家裏的電話沒響過,惟明有些害怕,尤其是發現他衣櫃裏的衣服全數不易而飛時,恐懼完全籠罩了心頭。
「你打行動電話找不到他嗎?」
「他沒有行動電話。」
「他的朋友呢?你有沒有聯絡那些人?」
「小畢不喜歡我管他太多,我完全不知道他有哪些朋友。」
「那……」淳安看惟明的樣子恍恍忽忽的,看來這幾天一定四處找遍了,「要不我幫你問問酒保好了,他認識的人多,也許會有人知道小畢在哪裏。」
「不用了,我剛剛從那裏回來。」惟明帶著黯然的神色轉過身離去,「麻煩你了,真對不起。」
「你想……」淳安感覺不安,忽然叫住惟明,「你想,他會不會是……跟別的女人跑了?」
惟明挪栘中的腳步突地僵住,聲音顫抖地說著:「我不知道……他什麼也沒告訴我……」
「那個爛人!」淳安氣憤地說:「真是個混帳王八蛋!」幸好,自己沒有喜歡上他,不然,照這種情形看,將來肯定會被他的花心給逼到哭死。
「不關他的事……不能怪他……他本來就不喜歡男人……」
口袋裏的手機響了,惟明接起電話,突然,眼底閃過了一絲光芒。
「怎麼?」淳安問了聲。
「找到小畢了!」電話,是個朋友打來的。那個人說,小畢正和一個女人,在餐廳用餐。有說有笑的。
惟明急忙掛上電話,沖了出去。
淳安在後頭喊著:「宋老師,記得狠狠甩他一巴掌,這樣才能打醒他——」
惟明坐入駕駛座,深夜裏,鮮少車輛,一路上車子飆得破百,駛進了市中心,停在某家著名的麻辣火鍋店前。
走進裏頭,惟明見著找了好幾天的人。
◆◇◇
他拿了一罐九百CC的烏龍茶回座位,火鍋讓他的舌頭麻得都沒知覺了。
這個地方惟明上次帶他來過,他覺得不錯,這回便帶了亭鳳來。
不過,上回吃起來沒這麼辣。他現在是嗆得鼻涕眼淚直流,快受不了了。
「明天一定會拉到屁股痛。」亭鳳優雅地吃着火鍋,卻冒出了這一段毫無修飾的話語。
「咦?」他開烏龍茶的手,動作忽然停了。
「啊,我忘了還在吃東西。你當作沒聽見好了,繼續吃吧。」亭鳳抱歉地笑了笑。
「會屁股痛?」他好像聽見了什麼要命的東西。
「會啊,腸胃不好的人就會這樣。你不會嗎?」
手中的鳥龍茶掉了下去,砸到了腳,他緩緩地搖了搖頭,神色震驚。
「你怎麼這副表情,奸像沒吃過麻辣火鍋似的。」
事實上,惟明帶他來,是第一次,而這次,是第二次。他哪裏知道吃麻辣鍋會有這
種副作用,他還以為……還以為……
接着,上帝大概在整他,自動門開了起來,門口有人大喊了聲他的名字,他驚訝地回過頭,發覺居然是惟明。
「小畢!」
他僵了一僵,對著惟明揮了揮手,說了聲:「……嗨……怎麼這麼巧啊……」
火鍋店內走出了一個男人,雙手環胸,就倚在樓梯口那處,用着十分不層的神情盯着他,「我早說過這小子喜歡的是女人,他永遠不可能喜歡你,但是你偏偏不信。這下好了吧,人家帶著女朋友出雙入對,把你丟在一旁了。」
「閉嘴!」惟明怒喊了聲。
坐滿了人的店裏,幾十雙眼睛往他們這裏關愛過來。讓人覺得有些不自在。
他認得那個男人。那個曾經威脅酒保要放火燒GayBar,然後被惟明狠狠打了一拳的男人。一個愛著惟明的男人。
「跟我回去。」惟明來到他身前,沒有笑容,臉上只有陰鬱。
他遲疑着朝亭鳳望了望,亭鳳別過臉去,低頭吃她的麻辣鍋。看樣子,也有些不高興了。
考慮了幾秒後,他坐回亭鳳身邊。
「你自己先回去吧,我要陪我……陪我女朋友。」今天是第五天,他答應過亭鳳,到她上飛機為止都要和她在一起,盡最後男朋友的責任。他不曉得惟明足如何找到他的,大概是樓梯口那個男人當的報馬仔吧,這樣的情形實在令人頭大,他的腦袋嗡嗡嗡地作響。
「從你失蹤後,我就一直找你。我找了你好久。」惟明只是稍梢顯得難過,鎮定的神色,平穩的談吐,和普通時候不一樣。
他不去看惟明臉,也能由聲音中隱約聽見怒氣。他曉得惟明在剋制。然而或許,還有那麼一點心灰意冷的感覺。
惟明對他的縱容,已到了極限。
「我只想有些私人空間,不是跟你上了床,就連交朋友的自由都沒有了吧。」他已經夠努力了,回絕小寧,拒絕亭鳳,還克制自己對淳安過分親近。只是這一切,惟明好像都沒看到。嫉妒蒙蔽了惟明的雙眼。
「上床!?你居然跟他上了床?」樓梯口那個麻辣火鍋男朝着惟明狂吼,覺得不可思議地瞪大著雙眼。
不專心吃火鍋,眼睛偷偷瞄着他們的顧客中,有個男孩小聲地說著:
「哇,Gay在吵架耶!」
「噓!」旁邊那個,他的媽媽,搗住了他的耳朵。
火鍋店的職員連忙倒來冰開水,喊著:「別生氣,別生氣……店長您別生氣。」
「別忘了你才十六歲,幾天幾夜下回家,是誰都會擔心!」惟明說著。
「那再過幾年我成年了,你沒有這個理由搪塞,你又該怎麼辦?」他吃着他的食物,辛辣在口中瀰漫散開,胸口覺得有些悶。不喜歡被人當作附屬品,不喜歡處處受人限制。他感到十分不暢快,惟明把他當成了自己的東西。
還有,惟明怎麼沒告訴他這裏是那個男人開的店,他如果知道,死都不會來。
「我早告訴過你,不喜歡我,就別和我上床。你現在覺得膩了,不想繼續了,誰隨隨便便幾句話就把我踢到一邊。玩弄別人的感情很好玩嗎?」惟明抿著唇,臉色變得蒼白,「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今天不行!」
「你到底把我當成了什麼?」
「監護人!」
果斷地回絕之後,他見惟明痛苦地揚起了手,想給他一巴掌。但是,卻在煽到他面前那刻,停了下來。
惟明捨不得打他。
如果,惟明對他的感情能像這樣停下來就好了,他望着惟明說:「你也早就知道,我有女朋友的事情。所有人當中,你是我最後一個愛上的,但是我所有能給的都給了你,為什麼還要要求那麼多?」
「我比任何人都要愛你。」想要,每一秒都見到你……
「我才十六歲。而你,太認真了。」他說。
「算了,你想怎樣就怎樣吧,我不會再管你了。」惟明收回了手,頭也不回地轉身走出去。
他默默地吃着他的牛肉片,然後彎下腰將地上的烏龍茶撿起來。
「他不太了解你,所以才會那麼生氣。」從剛剛就沒插過嘴的亭鳳,開口說著:「你也真是的,解釋清楚不就好了,幹嘛讓他那麼傷心。」
「我了解他就行了,他了不了解我沒關係。」因為覺得嘔,所以這麼欺負惟明。但是惟明傷心了,他也沒有覺得出了口氣。
都是,自己白痴地以為惟明的屁股痛是被他上了的關係,所以,他才會笨到賠上自己屁股的貞操。
他現在是鬱卒加內傷,悶死了。
「那他怎麼辦,你不追上去嗎?」
他頭垂在桌子上,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麻辣火鍋男氣得大吼了一聲,朝他咆哮:「你這顆花心蘿蔔,我就知道惟明一定會為你傷心。」
瞄見火鍋男從他前面走過,他問:「你想幹嘛?」
「我要去把惟明找回來,好好安慰他。」一個乘虛而入的作法。
「勸你最好不要。」他提出良心建議。
「你是怕惟明被我搶走對不對?混小子,你就一輩子跟女人泡在一起好了,惟明是我的,我會好好照顧他,不會讓他再受一丁點傷害!」火鍋男放完厥詞後,就追着惟明而去。
「這樣好嗎?如果那個人真的被搶走,你也覺得無所謂?」亭鳳倒了杯烏龍茶,氣定神閑地喝了起來。
「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變心了,惟明也不會變心。」他的頭還是垂在桌子上,就是因為惟明不會變心,他的壓力才會這麼大。
「哦,你這麼有自信?」
「那傢伙愛我愛得,已經到了沒有我會死的地步……」
「那你呢?你也愛他吧!」
「……是啊……」他嘆了一口氣。
過了幾分鐘,火鍋男氣沖沖地走了回來,指着他的鼻子就罵:「方曉畢,你這個走狗屎運的傢伙,我就不相信惟明會愛你一輩子!」
他抬起頭來,看到男人眼睛上掛著一圈黑輪,肯定是被惟明打的,「我勸你最好相信,他的確會愛我一輩子。」他的天使是稀有物種,動了心,便再也不會改變。
火鍋男咬着牙恨恨地暗罵了聲,大抵,是粗話那類的。然後回櫃枱拿了車鑰匙,又奔了出去。
「這叫做為愛瘋狂的男人」亭鳳笑着,「他看來就是個死纏爛打型的,這回肯定又是追着惟明去了。你說,他會不會藉口要安慰你的惟明,然後買些酒猛灌惟明暍,再來個順水推舟,把人給強姦了?」
「……你這是在鼓勵我追上去嗎?」
「我只是覺得你應該要考慮清楚,值不值得為了我,而失去那個真正被你所愛上的人。」亭鳳笑了笑,她的笑容一直是優雅而美麗的,「我們在一起也很久了,但是你從沒有拿你對惟明的那種眼神看過我,你看着他的時候,很認真、很認真,而且,很溫柔。」
「有嗎?」
「如果失去他,以後,你肯定再也找不到像他那麼愛你的人了。」
他考慮了一下,「我本來想好好的陪你到你上飛機為止……」
「我們的愛情遊戲可以結束了,這幾天我過得很開心。」
亭鳳摸摸他的臉蛋,親了他一下,「你曾經說過,你的好運有限、幸福有限,所以不肯,太愛一個人,害怕會把幸福用光。但是我看那個惟明本身就是一部幸福製造機,只要你肯愛他,他就會更愛你。別擔心了,他所付出的愛情,不會用盡的。」
「幸福製造機?」他從亭鳳口中聽見了一個好玩的名詞。
「對啊,幸福製造機。他會愛你一輩子。」
◇◆◆
在街角和亭鳳告別後,他走進了酒保的酒吧裏面。
這天人有些多,加上新的店員還沒招募到,酒保簡直是忙得不可開交。
他在路旁看見了惟明的車,進到裏頭後找了半天卻沒發現惟明的人影,走到吧枱,他抓了酒保就問:「惟明呢?」
酒保愣了愣,面無表情,「剛剛有個哭得唏哩花啦的男人跑了進來,他說有個叫方曉畢的渾蛋拋棄他,跟女人走了。他拿了我兩罐威士忌,一瓶XO跑到包廂裏頭去。然後,他的舊情人,也跟了進去。」
「舊情人?那個開麻辣火鍋的火鍋男?」哼哼,他都不知道原來惟明和那個火鍋男曾經交往過。
「最近我店裏的小包廂每隔幾天就破砸得亂七八糟,裝潢費花了我好多錢,我現在窮得已經付不出水電費了,先生,你要先替他們買單嗎?」
「我比你還窮,先記帳吧!」他拍了拍酒保的肩,往小包廂裏面走去。踹開門,再關上門。隔絕了舞池外震耳欲聾的聲響,包廂內顯得寧靜多了。
拿着酒猛灌的惟明眼眶紅腫,那個火鍋男則在旁邊幫他倒酒。兩個人見着他進來,惟明別過了臉,火鍋男則又吼了起來。
「你這小王八蛋,跟來幹嘛?」
他沒理會那個男人,直接就走到惟明面前,蹲了下來,凝視著惟明,「怎麼又哭了?」
「不干你的事!」惟明把酒杯里的酒一飲而盡,人一旦失意,就會想靠酒精麻痹自己。
火鍋男搶著要幫惟明斟酒,但他快一步把桌子上的酒瓶拿了過來,讓火鍋男撲了個空。
「你酒量不好,喝這麼多會醉的。」瓶子裏剩下下到十分之一的酒,是那個火鍋男猛灌惟明的結果。
「反正我只是你的監護人,醉死了,你再換一個監護人就好了。」惟明紅着眼眶,把酒瓶從他手裏頭奪過去,仰頭對著瓶口,就這麼喝。
「好啊,既然如此,我就換個監護人吧!」他聳聳肩站起來,準備離去。
「不行!」惟明大叫一聲,突然抓住他的手,「你是我的,我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如果你只喜歡女人,我也可以去變性,只要我變成女的,你就會喜歡我了對吧!」
「傻瓜。我有說過不喜歡你嗎?」
「可是你……可是你……」惟明抓着酒瓶,神情恍惚。
「回家吧,我們回家再慢慢談好不好?」
惟明回過頭來,獃獃地看了他一會兒,久久之後才說:「……好……」
火鍋男急忙向前阻止,「惟明,你忘記他是怎麼對你的嗎?像他這種人,根本不值得你對他好!」
「是啊。」惟明點點頭,「他是痞子,是爛人,是花心蘿蔔,還只愛女人。可是沒辦法,我就是喜歡他,我就是這麼愛他。」
「而且愛死了。」他補充了一句。
惟明再點了點頭,「而且,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