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屈叔叔,等很久了嗎?」劉夏星急忙走進飯店的包廂,氣喘吁吁地問。
「慢慢來呀,我知道你在忙動物診所的事。」彰一笑說。
「屈叔叔才是大忙人。」夏星笑答。
「還好啦,那小子闖的禍,風波已平。」彰一刻意提起,為了不顯得奇怪,又補充道:「公司的事也就那些。」
「嗯。」夏星應了聲。就算沒有直接聽到名字,聽見「那小子」的相關話題,心還是狂跳了一下,但她表面上仍維持平靜。
「找到要住的房子了嗎?」彰一問。
「還沒,不過學姊說沒關係。我對她比較感到抱歉,一直打擾她。」
「你能不能搬過來和桐平一起住?」彰一說的時候,臉上露出殷切的期盼。
夏星愣了一下。
彰一見夏星的反應,便解釋道:「我打算讓他從無人島回來,準備復學,但以他目前的狀態,我很擔心,可是,他不可能會搬回家。你們姊弟的關係不是還不錯?所以我就想,若你可以幫我看着他,那就太好了。」
「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他會記得嗎?」夏星笑了笑,表情顯得有些複雜。
「別看桐平那樣,他其實是個重感情的人。」彰一不禁苦笑,「就是太感情用事,才不斷闖禍。」
「這樣比較好,屈叔叔也是重感情的人嘛!」夏星應着,想了想,決定答應,「我知道了,我會搬過去。」
「謝謝。」彰一萬分感激。
「剛好動物診所就在樓下,很方便。」夏星笑笑,「不過我只待到診所上軌道,等找到房子就會搬出去。」
「這是當然的。」彰一明白地點頭。
離開飯店,夏星匆匆趕回正緊鑼密鼓為開業做最後準備的動物診所。
當獸醫、擁有一家自己的動物診所是她的夢想,沒想到很容易就實現了,因為有屈叔叔「非常」大力的幫忙,她的動物診所就坐落在市中心豪宅社區的一樓店面。
她是後來才知道實情的。
當她無意間提起正在找適合的開業地點,屈叔叔以很寬厚的條件和價格將此處店面賣給她,等過完戶,開始裝潢,眼看動物診所都要開張了,她才知道桐平不住在屈叔叔位於郊區的別墅,而是獨自住在這個社區。
如果早先知道的話,她還會選擇在此處開業嗎?
這段時間,她都在動物診所監工,一直沒遇見桐平,才會不知情。
在記者眼中,桐平是個浪蕩公子哥,每回他出現,都會有新聞可寫,跑趴、爛醉、混亂的交友關係……直到鬧出命案,他被送入警局。
雖然事後證明桐平是清白的,他的家人還是忍無可忍地把他丟在自家的無人島上反省,聽說一待就是半年。
他是從何時開始失控的呢?
屈叔叔應該也是無計可施,才會找她幫忙。夏星心想。
他們兩人算是感情很好的姊弟嗎?
的確,在她還住在屈叔叔家時,他們的感情是很好,他也還是個好孩子,但很多事都是始料未及的……她難掩內心的悵然和感慨。
事到如今,要裝作若無其事已經不可能,若沒有發生那件事,也許現在他們的命運都會不一樣。
一想到此,夏星用力地搖了搖頭,急忙揮去腦海浮出的念頭。
她很想忘記的過去,不能再如此侵蝕自己了……
只要半年就好,她給自己一個期限,在這半年中,以姊弟的方式,好好跟桐平相處。
夏星搬進桐平家,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因為她的行李並不多,不過她有個很重要的隨行家人,就是她養的灰白色金吉拉,奶油。
是不是太誇張了呢?一個人加上一隻貓,沒有事先跟屋主打過招呼就直接住進來……夏星都忍不住尷尬地笑了。
偌大的空間,彷佛樣品屋的家馬上就讓人佔領,她一點都不像只是暫住的房客呢。本來她想,是不是讓奶油先跟着學姊?但她捨不得和奶油分開。
桐平應該不會氣得一腳踹飛奶油吧?夏星擔心地想。
大概今明兩天,桐平就會回來。
事隔多年,再次相見,會如何呢?她心裏很不安……
「奶油,不準搗蛋,知道嗎?」夏星慎重地告誡。
但貓哪會聽話?牠正新奇地到處探險,還毫不客氣地跳上看起來就很貴的沙發,優閑地理毛。
「天呀!」夏星急忙衝過去阻止,「快下來!」
奶油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
成功地扞衛沙發,夏星鬆了口氣。
貓沒有對他不友善,只是不甩他而已。
桐平已經差不多有半年的時間沒看過像樣的生物,更別說是毛茸茸的小傢伙。
剛搭船回到都市,面對人群,他還真有些不習慣。
到飯店稍作休息,桐平透過浴室的鏡子看見自己,嚇了一大跳。
他的皮膚因長時間曝晒在陽光下,變得相當粗糙。縱使有船隻會固定送來食物,但他食不下咽,有一頓沒一頓的,瘦了一大圈。
在船上,有人先替他整理過面容,將頭髮修短,鬍子也修凈。隨行的醫生檢查過後告訴他,他的身體狀況無礙。
終於可以回家,桐平並沒有特別想要做什麽,也許會先睡個幾天幾夜,卻沒有想到,家中竟多了不速之客。
見貓膽敢不甩他,他硬是抓住貓的尾巴,結果被狠狠抓了一下,手背上留下一道明顯的傷痕。
桐平靜靜看着自己的手背,覺得新奇。
「受傷了嗎?」夏星見狀問道。聽見貓咪發怒的聲音,她急忙從廚房趕到肇事現場,只是兇嫌早已逃逸。
桐平沒有回應夏星,只是雙眼炯炯有神地瞪着她,口氣不太和善地問:「你是誰?」
「房客。」夏星笑笑地回答,對桐平的態度不感意外,仍一派自在地做着自己的事。
她是個生活力求規律的人,晚上六點一定要吃晚餐。她煮了簡單的幾樣菜,連桐平的份都準備了。菜都端上餐桌後,她便大方開動。
「誰准你吃飯了?」桐平覺得荒唐,差點要翻桌,可是飯菜香阻止了他。
「沒有看見樓下的動物診所嗎?我是裏頭的獸醫,為了方便工作,所以屈叔叔讓我住在這裏。」夏星說著,定睛看向桐平,見他站在餐桌旁,明明一副很想吃的樣子,卻堅持不坐下,乾脆主動招呼他,「坐呀,飯都幫你盛好了。」
屈叔叔?桐平恍然大悟。他仔細回想,的確有看見一間新開幕的動物診所,門面弄得盛大,很像那老頭的作風。
「所以,是他要你來監視我?」他冷靜下來。弄清楚對方的身分,他便不再劍拔弩張。
「我只是房客而已。」夏星答得簡單。
桐平不禁訕笑。
「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住進來,算什麽房客?誰才是房東呀?」他自嘲道,坐在餐椅上,表情帶着些許憤怒,與隱隱透露出的悲傷。
「要我搬出去嗎?」夏星看着桐平問。
「你會搬嗎?」桐平反問,語氣不帶期待。
「不會。」夏星斬釘截鐵地說。
早明白會得到如此的答案,桐平冷笑了聲。
「我會搬出去,不過要等我找到房子,還有等動物診所的工作穩定之後才行。」
「算了,你就好好待着吧。」桐平絲毫不領情,「他要你住下來,你就住下來,一切他說的算。」
夏星思忖地看着桐平,現在才意會到桐平口中的「他」指的是屈彰一,也就是桐平的父親。
她終於明白為什麽屈叔叔會說桐平是不會回家的,原來他們兩人的關係如此糟糕。桐平一個人住在外面,肯定不會好好吃飯,加上又在無人島被無情的大自然摧殘,整個人已無報章雜誌上所說的貴公子形象,難怪屈叔叔會拜託她來照顧桐平。
「先吃飯吧,這些事以後再說。」想明白後,夏星積極地再招呼着他。
覺得自己一旦吃了她做的飯就像是認輸,桐平頑強抵抗,「我才不屑吃……」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塞入了一口飯菜,本來想吐出來,但實在太美味了,他老實地咀嚼起來。
夏星見狀,覺得桐平的反應很可愛,想笑又怕他老羞成怒,只好低頭憋笑。
眼角餘光看見他已經開始吃飯了,她頓時覺得欣慰。
不一會兒,桐平已將盛給他的飯菜都吃完了,夏星自動幫他再盛一碗。
「好吃吧?多吃一點。」看着桐平等待的姿態,她忍不住多嘴。
「又不是什麽豪華料理。」桐平嘴上嫌棄着。
沒錯,都是一些簡單的家常菜,夏星承認。被嫌棄不豪華,她無話可說。
「不過味道還可以。」像是在吊人胃口似的,桐平隨後補充。
夏星聽了,心情不自覺變好。她邊喝着玉米濃湯邊觀察桐平,見他的飯碗和湯碗又空了,便熱情地詢問:「還要嗎?」
桐平看着夏星,神情好像在天人交戰。
他應該不會再吃了吧。夏星心想。
「湯……嗯……」桐平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
「知道了。」夏星笑了笑,再次幫桐平盛湯,表情卻是心滿意足。
桐平一口接着一口喝着玉米濃湯,沒有發現夏星的反應。
加了牛奶,自製白醬,和打成泥的甜玉米,做成比較甜的玉米濃湯,夏星知道桐平一定會喜歡。
好像又看見當時才國一的他,已經長得像個小大人,口味卻像小孩子……夏星直勾勾地望着桐平,一時情緒激動,喝湯時不小心嗆到,一口湯就這麽噴了出來。
桐平嚇了一跳,眉頭緊皺,還不留情地說:「噁心!」
夏星先是傻住,後來因為難為情,反而覺得自己好笑,邊笑邊咳嗽。
桐平見狀,忍不住嗤之以鼻,「有時間笑,為什麽不先把自己的嘴擦乾凈?」
夏星止不住笑,但仍一邊用手去擦沾了黏黏玉米濃湯的臉。
「這樣不是越擦越臟嗎?」桐平受不了地說,乾脆走到廚房拿了濕紙巾遞給夏星。
夏星怔怔地抬頭,張着圓圓的大眼,傻呼呼地望向桐平,像個小孩子似的,黏呼呼的手還放在嘴邊。
本來想把濕紙巾丟着就算了的桐平,看見夏星因咳嗽而泌出眼淚的水汪汪大眼,內心莫名漾起一股悸動。
他表面上擺出煩躁的神情,卻主動替她擦拭起雙手。
夏星這次真的覺得意外,可是看到桐平低着頭認真的模樣,她情不自禁地開心笑了。
聽見她的笑聲,意識到自己多此一舉的桐平,鬧脾氣地把濕紙巾狠丟在地,打算再看看這女人被嚇到的表情,結果她仍保持笑意,而且看起來不像是故意,而是打從心底發出充滿愉悅溫暖的笑容,彷佛不受到任何污染……他不自覺地看得入迷了。
「你人沒那麽壞嘛!」夏星脫口而出,語調帶着懷念。
桐平的心瞬間冷卻,他面無表情地瞪了夏星一眼,頭也不回地離開餐廳。
生氣了嗎?夏星想着,收起了笑容。
這個時候還能沒有心眼地靠近心情不好的人,當屬隨心所欲的寵物了。
奶油毫無警戒地在桐平腳邊打轉,他蹲下身輕輕地撫摸牠的頭,原本沉重的表情獲得舒緩,卻也閃過一絲悲哀。
他本來並不在意外界對他的眼光,如今竟被第一次見面的人說的話給刺傷……他不禁想着,不知道父親是怎麽跟外人說他的?無論如何,應該都不會有太多稱讚吧,父親不可能會以他為傲的。
在父親眼中,他永遠是個失敗的兒子。
桐平越想越憤怒,無法宣洩的鬱悶、對現實的無力感讓他立刻進入自己的房間,脫下衣服狠狠地甩在地上,快步走向浴室,打開水龍頭,站在蓮蓬頭底下,讓水柱不斷沖刷自己,希望能把心中的悲傷衝去。
「毛巾和牙刷。」夏星毫無預警地打開浴室的門,剛好看見裸體的桐平,而且還是正面。
桐平聽見聲音,睜開眼睛,看見夏星時也愣住了。
「對不起。」夏星馬上恢復冷靜,態度自然地說,但仍是目不轉睛。
「這裏是我家。」桐平關了水,不耐煩地說,以赤裸裸的身體迎向對方赤裸裸的視線。
「說的也是。」夏星認同地點頭,拿着毛巾和牙刷,爽快地退出。
桐平看着門再度關上,突然覺得荒唐,哭笑不得。
這女人是怎麽回事?他的嘴角忍不住勾起笑。
他再次打開水龍頭,心情卻不再一樣。托她的福,他的心情沒那麽糟了。
小麥色的結實肌肉上滿是大大小小的水珠,給人的感覺很性感,而且發育得還不錯──當年乳臭未乾的小鬼,某部位看起來很雄偉哩。
夏星邊洗碗邊回想着桐平的身體。
是在細細品味嗎?
才沒有!夏星在天人交戰後用力搖頭,對自己的心堅決否認。
她不禁嘆息。能好好度過這段同居生活嗎?她沒有把握……
倏地傳來的聲響讓夏星嚇了一跳,她急忙回頭,看見已經洗好澡的桐平正在打開冰箱。
受了驚嚇的夏星,心還在怦怦跳,臉頰也染上紅暈,但她沒有意識到,很自然地問:「你要什麽?」
「沒有啤酒嗎?」桐平語氣顯得很失望,一看冰箱裏頭除了生鮮蔬果還是生鮮蔬果,馬上覺得倒胃口,關上冰箱。
「有牛奶,要不要?」夏星問,洗凈手後走向冰箱。
「我為什麽要喝牛奶?」桐平反問。
「洗完澡後就是要喝牛奶呀。」夏星隨意在圍裙上擦乾濕漉漉的手,然後打開冰箱。
夏星毫無防備地靠近,桐平稍稍挪出空間,兩人的距離仍很近。桐平沒想到原來夏星是如此嬌小,她的發頂剛好到他的下巴。
有一股香氣竄進鼻子裏,他剛才在浴室里有聞到這個味道,而他並不討厭。
她的皮膚很白。兩人站在一起有了比較,他才知道自己被曬得有多黑。
皮膚白的人,就算只是小小的痕迹,在身上也會特別明顯,有紅紅的顏色在她圓潤的臉頰上,明明臉蛋看起來很小,卻感覺圓鼓鼓的,很可愛……他現在才發現,她的五官好像都圓圓的,圓圓的大眼、有着圓鼻頭的高挺鼻子、圓圓厚厚的小嘴和圓圓的耳垂,又是留着短鬈髮,看起來很像美國鄉村洋娃娃。
「怎麽了嗎?」夏星發覺身旁的桐平一直盯着她,她仰起頭,有些受到迷惑。
「你……」桐平原本想問她為什麽臉紅,看見她的目光後又把話吞回去,聲音刻意壓低,裝得很冷淡,「誰說洗澡後要喝牛奶?」
夏星聽聞笑了笑。一開始她好像誤會了什麽,結果問題是這個啊。她坦然地說:「卡通。」
桐平對這個答案不以為然,不過也沒有拒絕,夏星遂倒了杯牛奶給他。
整理好廚房,她便解下圍裙,準備走開。
桐平正乖乖喝着牛奶。
「喝完牛奶,杯子要自己洗乾凈喔。」夏星囑咐着,語氣並沒有強迫。
沒有等桐平回應,她便走出廚房。
不知道桐平會不會洗杯子呢?她好奇地想,心裏摻雜了些許的期待。
一邊想的同時,她不自覺摸上自己的臉。有些熱度,應該有臉紅吧,大概是看見裸體的後遺症。
桐平喝了一口牛奶,原本感覺還不錯,聽到要洗杯子,他就開始後悔。
杯子要不要洗呢?按常理來說當然要洗,可是他若照她的話做,不就是認輸了?他才不想聽從命令。
夏星在客廳和奶油玩耍,聚精會神地聽着是否有流水聲傳出。
沒多久,傳出櫥櫃開啟又闔上的聲音,很大聲,可能真的很不情願的樣子,不過好像有把杯子洗乾凈。
但新的問題又來了,他有沒有把杯子擦乾才放入櫥櫃呢?
桐平走入客廳,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坐在沙發的另一端,打開電視,胡亂轉檯。
夏星佯裝在看報紙,實則在觀察桐平,因為實在忍不住,便問:「杯子洗了嗎?」
快速跳動的電視螢幕突然停住,桐平似乎很不悅,夏星見狀,趕緊把臉藏在報紙後。
片刻後,桐平才冷聲回答,「洗了啦。」
「那杯子有沒有擦乾再放入櫥櫃?」得到回答就是得到信心,夏星再問。
「嘖!」桐平終於發出不耐煩的聲音。
夏星以為會被大聲咆哮,結果卻聽見桐平回答,「有。」
藏在報紙後,她為此開懷地笑,不敢發出聲音,有種自己是馴獸師的感覺。
沒有想看的節目,桐平關上電視,注意力開始集中在夏星身上。
他不用想也知道,這個女人根本就沒在看報紙,都上下拿反了,她也沒發現。反正也覺得無聊,他開口問:「你跟我爸是什麽關係?」
夏星從報紙後探出頭,驚覺報紙拿反了,尷尬地放下折好,改和毫不畏懼地坐在他們之間的奶油玩。對於桐平的問題,她輕描淡寫地說:「爸媽互相認識。」
「哪間公司?還是爸媽是公司的高階主管?廠商?」桐平又接着問。
「都不是。」
桐平對夏星的回答充滿好奇。如果她一樣是富二代,名媛千金怎麽會來跟他擠一間房子?但若不是和父親有公事往來的人,他實在想不出,他們的爸媽是怎麽認識的?尤其是他母親,她特地篩選過的朋友圈根本容不下一般市井小民。
「你身邊都是這些人嗎?像你一樣的有錢人?」夏星反問。
「還有像嘍羅小跟班的男人、想釣金龜婿的女人。」桐平毫不避諱地說。
「喔。」夏星應了一聲,態度看似敷衍。
她還是沒有說清楚,跟他父親是怎麽認識的。桐平想,若不是熟悉的人,他父親應該不會允許她住進來,不然他算什麽?讓他搬出來住的房子,他不爽待,就隨意供陌生人住嗎?
桐平安慰着自己,心裏仍有些不是滋味。他悵然地將頭靠向沙發椅背,仍有些難以置信自己竟待在無人島快半年的時間。
當父親要他去無人島時,他沒有反抗,因為他知道自己錯了,只是他以為無人島只是一個稱呼,大概就是要用來發展觀光事業的島嶼,還沒有正式營運而已,沒想到那是個貨真價實的無人島,根本尚未整理開發。
以前渾噩過日子的他,壓根兒不覺得半年有多久,但他在除了大自然景色外,什麽都沒有的無人島上,簡直就要瘋了,他是怎麽撐過來的,如今已想不太起來,也不願去回想。
是因為好不容易回到文明世界的倖存感,讓他第一次覺得這個家充滿溫馨嗎?
多出來的房客也沒那麽討厭……要是以前的他,多半馬上就把人轟出去。
還是礙於父親的關係?若夏星沒有父親這塊免死金牌,他才不會這麽輕易妥協。
不過他不得不承認,多了個人,感覺真的差好多。
以前這裏只是供他更衣的地方,他幾乎都是在那群一起玩樂的人所找的地方廝混,反正只要有錢,哪裏不能去?他從沒在這個地方好好生活過,冰冷、無情是他對此處最大的印象。
可是,他現在的確深深感覺到家的溫暖……
他真的被無人島搞瘋了嗎?
喵……
桐平突然聽到貓叫聲,嚇了一跳,急忙坐正身子,發現貓正站在他的身邊,似乎對他很好奇。
沙發另一端的夏星已經不見蹤影,只剩他跟貓咪獨處,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並不討厭動物,但也沒有喜歡……他僵住身子,看這隻貓咪想幹嘛。
奶油似乎想窩在桐平的大腿上,牠感興趣地踏上後,看了看他,試探心意。
果然,尷尬的心意準確傳達到彼此心中,知道不方便窩下,牠便很瀟洒地離開。
桐平仍不敢動,覺得自己的大腿還殘留着貓咪站在上頭的感覺。
恰巧這一幕讓洗好澡出來的夏星看見,她循着奶油離去的方向問:「奶油,又欺負人了嗎?」
奶油當然不甩人。
夏星代牠向桐平致歉,「對不起,又抓傷你了嗎?奶油很健康也很愛乾凈,不過如果擔心的話,你可以去打針破傷風。」
「還要我打針,你覺得這像話嗎?」桐平厲聲地說。
「不然你想怎樣?把牠丟掉嗎?」夏星揚高了聲。
桐平沒有正面回答,反而意味深長地露出冷笑。
「那麽,我只好請你離開了。」夏星一臉認真。
「這裏是我家,你有沒有搞錯!」桐平錯愕地說。
「那又怎麽樣?」夏星語氣堅定。
這是動怒了嗎?她的眼睛睜得老大,淚眼汪汪的,反而很像迷路的小鹿。
桐平見狀不免失笑。他從來沒有看過如此無法逞兇鬥狠的人。
「你笑什麽?我很嚴肅的。」夏星沒好氣地問。
「開玩笑的,可以了吧?」桐平承認,絲毫沒有反省的樣子。
夏星不覺得有趣,狠狠瞪了桐平一眼。
根本不痛不癢。桐平想。
夏星似乎這時才認清桐平的為人,她露出冷淡的表情,直接把桐平當作空氣,反而親切地招呼着貓咪,「奶油,我們睡覺了。」
不一會兒,她便領着貓,頭也不回地走開。
桐平靜靜地望着她的背影,情緒有些複雜。
這個女人竟然對一隻貓就綻放出她的笑容──彷佛擁有全世界般的笑容,是如此純凈地滑入他的心。
空氣中還飄蕩着她沐浴之後的香氣,現在想想,撇開粉紅色兔兔的睡衣不說,她露在衣外的肌膚是如此白皙粉嫩……
可惡!
他咒罵了一聲,以宣洩體內不斷冒出的煩躁與衝動。
深夜,四周一片漆黑,眼睛在尚未適應時,什麽都看不見,伸手不見五指,但仔細體會,還是會知道不一樣,例如:手摸到柔軟的床、聽不見海浪的聲音,他已經在自己的家了。
桐平怔怔地站在房間的中央,無來由地想起在無人島上,不論怎麽喊叫都沒有回應,彷佛陷入永無止境的深淵,彷佛已經被徹底拋棄的孤寂感。
太安靜也會使人不安,桐平突然激動地把他從無人島帶回的行李,發泄般地全用力砸向房間的四處。
夏星是個淺眠的人。
夜深人靜時,她聽見房間外有嘈雜的聲音而醒來,腦子一下子就清楚了。她側耳傾聽,好像有什麽東西相繼被弄倒在地。
待在床上的奶油早就察覺到異狀,警戒地跳開,躲了起來。
這時,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夏星下了床,隔着門,小心翼翼地問:「很晚了,有事嗎?」
「開門。」桐平說,聲音幾近哀求。
「明天再說吧!」夏星勸着。
「開門……拜託……」桐平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顫抖,語氣顯得很無助。
夏星遲疑了一會兒,心想如果放着不管,他應該會這樣耗一個晚上,於是心軟開門。
接下來的事,發生的速度之快,她根本來不及反應,待意識到時,已經被桐平緊緊抱住。
受到驚嚇的喘息聲、發抖的身子、被桐平的雙手緊緊纏住……夏星感覺到的不是刻意的侵犯,而是一種不安害怕,所以她放下警戒,乖乖站着,沒有主動做什麽,但也沒有拒絕。
「一下子就好了。」桐平知道夏星釋出善意,輕聲說道。
聽起來很悲傷的聲音。夏星想。
從桐平的擁抱中,她感覺到溫暖。因為動彈不得,她只能張着眼睛,怔怔望向前方。
桐平像抱玩偶般,把夏星擁入懷中。此時此刻的他需要確實而溫暖的東西來趕走心底揮之不去的恐懼。
活該。
夏星默默地想。她對桐平仍有無法釋懷的部分。
果然這就是人性吧。當造成一切錯誤的人受到懲罰,她感到了一絲的喜悅──縱使對方是那麽痛苦。
這不就是她想要的嗎?
荒唐的桐平。受眾人詆毀的桐平。
可是,為何她還是於心不忍?
她應該要拒絕的。對於桐平的擁抱,她竟然一點都不覺得厭惡……
污穢的過去差一點又從深埋的記憶浮現,但聽見桐平的心跳聲後,她平靜了下來。
是因為她知道桐平一直都沒有變嗎?他還是那個善良又有趣的男孩。
她其實一直都清楚,所有的錯,不該全都推在桐平身上。
小孩子的成長就是如此,時間沒有很長,卻可以讓一個小男孩變成男人。
夏星不禁想着,他們並不是不認識的關係,只是桐平已經忘記了。
最好你就這麽孤獨地活下去!
當初她如此詛咒過桐平。她知道桐平的寂寞與苦悶,所以他會闖出這些禍事,或許是情有可原。
人都是孤獨的,她一直都是孤獨的一個人。
桐平的孤獨是他活該,是他自己造成的。
知道桐平過得如此可悲,她應該要有報復後的快感,應該要感到快樂,但她卻沒有,只是覺得遺憾,遺憾桐平已經忘記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