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是什麼話……要說?”和呂晉漢一起走向停車位,蘇蜜棠掩不住喜悅,裝作若無其事地問。

“先上車吧。”他替她開車門后才回到駕駛座,坐定后,發現她正在拉着安全帶,卻怎麼也扣不上。

“兩杯香檳也會醉?”呂晉漢啞然失笑。“我以為你的酒量很好。”

“不是啦,是因為……”是因為太緊張,太期待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如果他真的要告白的話。

蘇蜜棠連耳根子都熱了。幸虧車內幽暗,只有電子儀錶板發出淡淡的藍光。

“是因為?”

“呃,沒什麼。”她揮手,乾笑。“剛剛要說的事是……”

車子緩緩自巷弄駛出,呂晉漢才開口。“關於這件事,我想私下和你說比較好。”

“呃,好啊。”她努力鎮定,一顆心就快跳出喉嚨了。

“是關於大衛。”

“……大衛?”因為太過出乎意料她一時聯想不起來。

“大衛……不可靠?不正派?”蘇蜜棠錯愕地望向他。“有嗎?你怎麼看出來的?”

“眼神。前幾次見面就有感覺,今天晚上聊了幾句,我更覺得不對勁。”

“但大衛和我沒關係吧?他是和阿康在一起耶。”他是不是弄錯什麼了?

“如果他影響阿康,也可能影響你,影響CinderellaCafé。”

“沒那麼嚴重吧?再說,我又不能阻止阿康和他在一起。”同性戀者尋找伴侶已經不容易,如果大衛是阿康的真愛,她也沒理由多說什麼。

“我知道,只是提醒你要多加留意。”

怎麼留意?要留意什麼?蘇蜜棠不懂,而且她現在更想知道的事另一件事。“你剛說有話要說,是指這個?”

“是。”握着方向盤,他的回答簡潔扼要。

“喔……”她失望了,像泄了氣的球,頹然貼靠着椅背,她忍不住鼓起勇氣,又問:“那我呢?”

“嗯?”

“既然你那麼會看人,那我呢?你覺得我是怎麼樣的人?”

“你——”他怔住。該怎麼說才好?呂晉漢猶疑許久,才輕描淡寫地回答:“你很善良。”

“什麼?”她不可思議地嚷了起來。“善良?就這樣?”

“呃,好吧,不然再加個天真活潑好了。”

“你是想說幼稚吧!”她惱了。

呂晉漢朗笑。“不然……工作認真?”這是事實。

“算了!”她揮手要他停止。“你只要回答我——我可愛嗎?漂亮嗎?”她真正想問的是——你喜歡我嗎?

“我想沒有人會否認。”他就是不肯直接回答。

“有必要回答得這麼勉強嗎?你這個可惡的傢伙!”她佯裝微怒。唉,再問下去也只是自討沒趣。“到家了。”

她孤着臉,但水眸含笑,打開車門時,她又想起一件事,於是坐回座位。

她帶着甜蜜的笑容轉頭看向他。“耶誕快樂。”

“耶誕快樂。”他微笑,俊眸又黑又深邃。

討厭,他幹麼笑得這麼好看……蘇蜜棠有點氣,可是心跳又不爭氣地飛快起來。

兩人道別後,她眼睜睜地看着黑色車影越來越遠,忍不住澀然一嘆。

什麼耶誕節告白,搞半天居然是大衛的事——誰要在這個時候去聽閑雜人等的事?

總之,她真的想太多了。

他對她,出來朋友關係,真的一點點比較特殊的好感……也沒有嗎?

當然沒有。瞧他連回答都不帶任何感情——

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蘇蜜棠慢慢走進一樓大廳,長靴喀嗒喀嗒地踩在深夜的大理石地板上,精心描繪的妝容下是難得憂鬱的神情。

這是一個一點也不快樂的耶誕夜,一點也不。

***

農曆年剛過,呂晉漢立即與老闆飛去上海開會,一去就是十多天。出差回來后,他打電話給蘇蜜棠,才知道阿康突然離職的消息。

“所以你就答應他,讓他就這麼走了?”深夜,呂晉漢在電話里訝然地問。

“不然怎麼辦?大衛想回東京再試看看室內設計師的工作,阿康說與其兩地相思,不如跟他走。我不想為難他,所以就答應了。”

“不想為難他?但他知不知道這樣很為難你?”他一聽就覺得不合理。為了愛情就不顧一切?太離譜了!

“哪有什麼離譜?我反而覺得很羨慕,很佩服!”她反駁。“愛相隨,為愛走天涯,很不容易耶——”

“不,我覺得大衛太自私,阿康也太傻。”他不以為然。

欸,為什麼這件事聽起來好像是他比較難釋懷?蘇蜜棠甜甜一笑,安慰他。“噯,這個才叫愛情啊。愛是沒有自我、不顧一切,你談戀愛時不是這樣嗎?”

“並不是。”他百分之百肯定。但這是她的戀愛觀嗎?頓了頓,他追問:“你都是這樣嗎?”

“我才沒有這麼幸運。”她鼓着臉頰抱怨。“我從來沒試過,好希望有一天也可以這樣。”

這個傻瓜!她可知道如果真的這麼做,要吃多少苦頭?但聽着她輕快單純的嗓音,他忍不住笑出聲。“等你試過,一定會後悔。”

“絕不後悔。”她力爭到底。

“絕不後悔?等你遇上再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店裏要馬上補一名主廚。”他很快想到最現實的一面。

“喔,這個已經處理好了,我請之前的餐飲顧問公司幫忙,今天新主廚來報到,狀況不錯。”

“這麼快?”她自己已經處理好了?還以為她會等他回來……這教他有些訝異,也有些不習慣。

“阿康的決定很臨時,你這回出差又比較久,我不好意思為了這種小事打電話去吵你,幸好顧問公司很快就找到人選。”迅速解釋完畢,她也想替好友說話。“你別怪阿康,我非常祝福他和大衛,而且……”

停頓了三秒鐘,她的音量放低了些。“我也把當初說好的百分之十分紅給他了。”

“百分之十的分紅?”呂晉漢先是愕然,隨即嗓音明顯更沉了。“他有資格要求這個嗎?再說,CinderellaCafé根本還沒回本——”

“也不能這麼說,畢竟他也付出許多心血東京物價高,要生活不容易,身為好朋友,當然希望能夠多少幫點忙。”

“他付出多少心血,但你也付他薪水。”

“別這樣啦,他拿薪水本來就是應該的呀!哪像你,花時間來幫我,卻連顧問費都不收,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

“我當初就說過,能不能來這裏做事,和顧問費完全沒有關係。”

“我知道,我完全明白,OK?”為了避免繼續被嘮叨,蘇蜜棠轉移話題。“呂特助先生,我的巧克力呢?”知道他陪老闆飛去上海開會,回程會停留香港幾天,於是她早就開口討禮物。

“買了,這麼愛吃的話,你可以考慮定時空運進口,慢慢吃。”他淡笑。“而且我查過,台北信義計劃區得百貨公司也可以買得到。”

“唉,那不同啦!你買回來的比較好吃。”她討好地笑。“我什麼時候可以吃得到?”

只要想像他站在機場的專櫃前為她選購巧克力的畫面,她的心頭就暖暖熱熱的,臉眉眼都盈着莫名的笑意,即使這一切只是她可笑的想像,與愚蠢的一廂情願。

“明天晚上我會過去一趟。”即使明天不知幾點才能下班,他還是想過去看看。

“真的?”蘇蜜棠整張臉蛋都亮了起來,嗓音輕快地嬌甜。“好啊,那就明天見。

掛了電話,她長長吁了口氣,老實說,她也沒想到阿康做出這麼衝動的決定,說不為難、不困擾是騙人的,但她還是寧可留着自己傷神,也不想耽誤阿康崇高偉大的愛情。

因為對她來說,能夠自由自在、兩情相悅地愛着,是多麼奢侈的事啊……

但電話另一端的呂晉漢隱約感覺事情有些不對勁。

阿康的離開有那麼單純嗎?再者,雖然她口口聲聲都說不要緊,但是她真的沒有一點難過或感傷?

瞅着早就端放在桌上的巧克力豆,思索了一會兒,他找出許久沒用的電話號碼,做了決定。

“喂,是我,麻煩幫我查一個人——”

***

兩周后。

晚上九點半,呂晉漢開車來到CinderellaCafé前,他按下暫停燈號,在車上等着蘇蜜棠。

幽暗車內,他摁亮閱讀燈,從公事包拿出一個牛皮紙袋,裏面是幾張照片和文件。

阿康突然離職,他直覺其中必有問題,於是從蘇蜜棠傳給他的人事檔案中找到阿康的基本資料,委由私下替他查過不少商場機密的徵信社代為調查。徵信社的辦事效率快又詳盡,今天下午就把報告書快遞給他。

打開報告看完之後,他震驚又忿怒。

阿康本名李維康,是李洲建設集團董事長最小的孫子,在日本念完高中后堅持要發展個人興趣,李家長輩一怒之下,便斷絕他所有的經濟支援。

教他忿怒的是,阿康和大衛根本沒有去東京,而是合夥在東區另一個地點開了間幾乎相仿的咖啡店,同樣是主打蜜糖吐司,店名還叫做PrincessCafé!

阿康為什麼要這樣做?他知不知道自己背叛了最要好的朋友?

怎麼能讓蘇蜜棠繼續被欺騙先前,之前還傻乎乎地捧着所謂的“分紅”給他,說要祝他幸福?不,他絕不能容忍任何人欺負她——即使也許在她的心中,他遠遠比不上相識八年的阿康來得重要。

他毅然決定告訴蘇蜜棠這件事,要單純的她認清阿康的真面目。

只是,待她得知真相后,能否承受得起這樣殘酷的打擊?一思及此,他的臉色綳得更緊了。

修長的手指剛摁熄閱讀燈,車窗便被敲了兩下,蘇蜜棠彎着腰,正對着他甜笑。

“上車吧。”他按下車窗,一陣甜香飄進鼻間,微微舒緩了他冷硬的臉頰。

“好。”她繞到另一邊,歡喜上車。

扣上安全帶,蘇蜜棠很緊張,心口怦怦跳,她不知道呂晉漢為什麼忽然約她,還說要帶她去個地方——

但這是他第一次主打約她,她當然馬上應允。

“我們要去哪?”蘇蜜棠轉頭望他,軟軟地問。其實這個問題也不重要,隨他想帶她去哪裏都好。

呂晉漢並未回答。他的眼神直視前方,下顎斂得很緊,握着方向盤,踩下油門,車子疾駛出巷弄之後,他才淡淡開口。“你認識阿康幾年了?”

他的語氣又冷又硬,蘇蜜棠微愣,才回答。“呃,八年吧。”

“八年?”好個八年。“那你知道他是誰嗎?”

“他是誰?就阿康,李維康啊?”

“不,我是說他的家庭背景。”他的嗓音冷得想從北極傳來似的。

“家庭背景?”他為什麼突然這樣問?而且這是什麼語氣?

蘇蜜棠不明白,但她要自己冷靜。“阿康和我一樣,很早就被送去日本,念完高中后就靠自己打工賺錢付學費,維持生活——”

“他是李洲集團第三代,也就是李董事長最小的孫子。”呂晉漢的聲音很沉,明顯是壓抑着怒氣。

“嗯,這我知道……又怎樣呢?”他到底想說什麼?而且他怎麼會知道阿康的事情?明明他回台灣的事情極少人知道的。

呂晉漢一時啞然。也對,阿康的家庭背景如何又怎樣?只是他個人一時難以接受罷了。

“我請人去調查。”他深吸口氣,把牛皮紙袋裏的照片遞給她。“阿康和大衛根本沒去東京。”他啪地又摁亮閱讀燈,讓她看個清楚。

“他們現在仍在台北,而且仿照CinderellaCafé另外開了家咖啡店,一樣賣蜜糖吐司,還取名PrincessCafé。”

蘇蜜棠握着那疊照片,翻看了幾張,默默放進牛皮紙袋裏,沉默了許久。她才淡淡開口。“那是他們的決定,我無權過問。”

她會不會太冷靜了?有點不對勁。“你早就知道了?”

“我大約猜得出來。從一開始他提出再開二號店,並且希望能讓大衛投資時,我就有心理準備。”她無奈地一笑。“只要他和大衛在一起,遲早會出去自立門戶,只是我沒想到這麼快……”

頓了頓,她抬頭看向她。“阿康是個很有定性的人,若不是因為大衛,他絕對會堅守在CinderellaCafé。”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讓他走?這根本違反雇傭原則——”

“好友之間哪有什麼法和理可言?我和阿康這麼多年的感情,一起哭過笑過,沒有什麼好計較的。”

“這是背叛。”

“如果背叛我可以換得他的幸福,那我甘願承受。”

談話間,車子已經來到正在裝潢的咖啡店門口,粉紅色的招牌已經掛上,“PrincessCafé”和“蜜糖吐司專賣店”的字樣正散發著柔和的亮光。

“好諷刺的公主咖啡。”對照蘇蜜棠的灰姑娘,他們居然用這樣的店名,呂晉漢罕見地怒氣騰騰。“我無法容忍這種事發生——”

蘇蜜棠笑得很苦。“如果你不去調查、不帶我來這裏,也許我們可以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

“那是因為——”他戛然停止。

“因為……什麼?”蘇蜜棠偏着頭看他。她一直努力靠自己經營咖啡店,儘可能不要增添他的麻煩與負擔,只要他願意陪着她,不要推開她就好,卻沒想到他竟然會去調查阿康,甚至為了阿康的背叛而發怒。

因為我想保護你,不想讓你繼續受傷害。但他說不出口,也不能說出口。

“嗯?”她還在等着他的答案。

“因為——”呂晉漢深吸口氣,淡淡地回答。“那是因為你很珍惜並且保護CinderellaCafé,而我已經花了許多時間在這裏,如果輕易就被拷貝複製,那CinderellaCafé遲早會成垃圾——”

“怎麼會是垃圾?”他和她的心血怎能稱為垃圾?“即使阿康不做這件事,還是會有其他人想做——台北街頭有大多複製與被複制的店,各有各的特色與生產方式,並且還得在時間與現實環境中接受考驗與挑戰,難道那些也要稱為垃圾嗎?”

“好,那些都不是垃圾,如果你是這麼豁達的話。但我覺得之前耗費在CinderellaCafé的心力已經被當成垃圾——”

為什麼她總是護着阿康?她究竟要委屈自己到什麼時候?

“我並不是這樣的意思——”他的反應為什麼這麼激烈?她不想把阿康的背叛懸在心上,只想平靜、努力地過自己的生活,這樣不對嗎?為什麼他非得把話說得這麼重?

如果他真的這麼在意,那麼——

“惹你生氣,我很抱歉。”她深吸口氣,努力平靜語氣。“如果真的讓你感覺很不好受,以後,也許……”她定定看着他。“CinderellaCafé就由我自己扛下成敗吧!”

“什麼意思?”呂晉漢的臉色沉得教她不敢多看。

蘇蜜棠幽幽微嘆,緩緩地低下頭。“也許是時候請呂特助放手,不要再過問Cinderellcafe的事情,對我們彼此……會比較好。”

所以,她現在是……嫌他多管閑事嗎?

呂晉漢感覺胸口被狠狠狙擊了一掌,瞬間喘不過氣。他怔怔瞅着他,沉聲問道:“你確定?”

蘇蜜棠閉了閉眼,不顧心口的緊窒與揪疼,蒼白的唇瓣吐出幾個字。“也許這樣……比較好。”

“這樣比較好?呵呵……”呂晉漢陡然失笑,冷淡的笑聲割破車內的沉默與不安氣氛。

“你說的對,我早該離開的,明明說好只要兩個月,只要開幕就該放手的——”

原來他的擔心是冗贅,關心是多餘,一切都只是他的妄想、他的一廂情願——

可笑啊可笑!

蘇蜜棠望向車外,鼻頭酸得說不出話。

“既然如此。那麼就這麼辦吧。現在……我送你回去?或者要請司機來接你?”他不願再委屈她坐這台二手小車。

“我自己搭小黃就好。”蘇蜜棠深吸口氣,努力不讓眼眶的淚落下,縴手迅速解開安全帶。

一打開車門,她卻發現阿康站在店名口。他定定看着蘇蜜棠和呂晉漢,表情錯愕而僵硬,卻不知該說什麼。

“就這樣……再見。”她不敢看他,低頭快步奔向馬路,隨手攔了輛計程車便離去。

這到底算什麼?

呂晉漢按下車窗,神情緊繃僵硬地盯着阿康,許久,他才發動車子,踩下油門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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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蜜糖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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