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日,韓雍正坐在豐和行里翻着帳本,看起來卻有些心不在焉。
「我說少爺,你若累了,不如早點回去休息吧,瞧你坐在這兒看了半天帳本,看得一聲不吭、兩眼發直,不知道在想什麼。瞧,這會兒連帳本都拿反了,真是……」店夥計拍了拍韓雍的肩膀,嘆道:「若換成是少奶奶在這裏的時候就不一樣了,行里就算再忙,只要有少奶奶坐鎮,大伙兒精神都來了,干起活兒特別賣力。唉……」
韓雍目瞪口呆地看着夥計嘆氣離去,真想把手裏的帳本一把擲到他腦袋上!
真是的!就算他真的不如元寶黛有那種能振奮大家心情、使大伙兒努力工作的能耐,也不能在他面前表現得那麼明顯啊,雖然他也覺得夥計說的沒錯,少了寶黛在行里,連他都覺得懶洋洋的……他就覺得奇怪,以前寶黛幾乎天天都跟他來行里的,前陣子她說家裏事兒多,比較少跟他來,最近又推說身子不好,於是根本就不來了。但等他回到家問她哪裏不舒服,她又說不上來,反倒是精神奕奕地問他行里的生意如何,然後端上一碗她親燉的雞湯慰勞他的辛苦。
「也許只是懶怠來了吧,天天看這些帳本的確是很無聊的……」韓雍喃喃自語,忽見門外一個龐大身影走了來。
「韓兄弟!」華二虎大搖大擺地走進來,熱情地和韓雍打招呼,順便給了他一個紮實的擁抱。「早呀!」
「咳!早、早啊華大哥。」韓雍被華二虎抱得幾乎喘不過氣,差點昏過去。
「咦!韓兄弟,你身子骨怎麼還是這般瘦弱?」
華二虎聲若洪鐘,韓雍覺得自己的耳朵就快聾了。他退了兩步,虛弱笑道:「華大哥有所不知,小弟天生就是這副骨架子,看起來瘦弱,但其實還滿有力的。」真的很有力,問他娘子就知道!
「是嗎?」華二虎狐疑地打量他,哈哈大笑,「我看不行,你得多吃點,鍛煉鍛煉筋骨,像我這樣才像個男人嘛!尤其是像寶黛妹子那樣不凡的女人,你這個作丈夫的這樣軟弱無能,怎麼配得上她呢?」
他軟弱?他無能?「咳!華大哥,我韓雍堂堂錦田伯的公平,蘇城第一糧行豐和行的當家,只是生得稍微瘦了點,沒辦法像你一樣單手舉起千斤大石,不過應該還不至於要用軟弱無能來形容,況且我娘子……」
「唉,皇上封錦田伯是封你爹又不是封你,這豐和行要不是有寶黛妹子幫着你料理,早就被我華慶行并吞了,你還敢拿來說嘴。」華二虎有話直說,不管韓雍一臉的尷尬,若無其事地問:「對了,怎麼好些日子沒看到寶黛妹子啦?」
「她這幾日身子不好,我讓她在家裏歇着。」
「是嗎?我本來是想找她喝兩杯的,你也知道就她有那個酒量跟我喝了。既然她不在,那我改日再來拜訪。」華二虎一邊走,嘴裏還下忘提醒韓雍:「說真的韓兄弟,我最看不慣像你這樣書生似的嬌貴男人了,倘若你跟寶黛妹子遇上匪賊,搞不好還得靠她保護你呢。我要是她,就不會看上你啦。我就不懂,咱們小虎發了瘋的愛你也就算了,寶黛妹子這樣出眾的女子怎麼會甘願委身於你,真是……」
儘管華二虎已經走遠了,他方才那番充滿疑惑的話還是飄進了眾人耳里,害得韓雍臉色一陣青白。他拉住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夥計,對他擺出畢生所能裝出最兇惡的眼神逼問他:「你說!你會覺得我配不上你們少奶奶嗎?」
「配不配得上小的不敢說……」無辜的夥計結結巴巴,小聲答道:「不過小的也曾懷疑過,不知道少奶奶到底是看上少爺哪一點……」
「什麼?!」寶黛看上他哪一點?當然是看上他全部啊,這還用問!「你真是個蠢材,難怪沒有姑娘肯嫁你!還有,就算你想說真心話也要說得婉轉一點啊!」
「少爺,他已經很婉轉了。」另一名比較資深的夥計同情道。「其實少爺你也不用太傷心,就算你配不上少奶奶,依少奶奶那樣好的性子,她也不會因為別人說你不好就拋棄你的。」
「……」把他說得好像一文不值似的,這群傢伙簡直是反了!寶黛一進他韓家,他們就全都站到她那一邊去了,就跟逍遙還有悅悅一樣,沒良心……可是這又能怪誰呢?難道他要怪自己娶了個這麼得人心的娘子嗎……愈想愈委屈,韓雍帳本一甩,想回家找寶黛訴苦,夥計好心的提醒聲依然在他耳邊不停嘮叨。
「少爺,如果我是你呀,我一定會每天吃齋拜佛,感謝佛祖賜我賢妻,然後天天把娘子看得緊緊的,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日慎一日地小心伺候。這麼好的女人沒道理只有你一個人看得見,你雖然有幸成為她的丈夫,但畢竟比你傑出的男人比比皆是,要每天防範這些在一旁虎視眈眈的男人們來跟你搶娘子,其實也是很辛苦的,你說是不是啊少爺?少爺……」
韓雍鬱卒地回到了韓府,低着頭直直往他和元寶黛的房間走去。
他知道他三生有幸才能娶到寶黛這麼好的娘子,這麼討人喜歡、這麼令他依賴,但他從沒想過自己可能配不上她這回事……他一直相信只有寶黛知道他的好,別人不懂的,她一定懂。正如她當初聽了他那番「辜負人會造孽」的長篇大論就決定嫁給他一樣;別人聽了笑他傻氣,只有寶黛聽了便將他視為最珍貴的好男人。她如果會覺得他配不上她,就不會堅持要嫁給他了……
「沒錯,是我太杞人憂天了。」韓雍敲敲自己的腦袋,怪自己不該聽了別人的閑話就對自己跟寶黛失去了信心。自信回來了,韓雍挺起胸膛,昂首闊步地踏上迴廊,忽聽得前頭不遠處傳來了笑聲,正是從他和寶黛的房裏傳來的。韓雍伸長脖子望了望,便見房門開了,裏頭走出了一個--翩翩公子?
韓雍一時看呆了,等他再回過神,就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躲進了一旁的花叢,眼睜睜看着元寶黛送那個翩翩公子出來,大圓跟小圓笑咪咪地領着他出府去了。元寶黛的神情看來有些落寞,慢慢關上了房門。
韓雍震驚不已,呆坐在花叢里好久好久,直到一隻綠色的蜻蜓飛過來停在他頭冠上,他才猛然驚醒!一個漂亮得簡直跟他大哥衛尋英有得比的陌生男人,在他不在家的時候跑進了他和他娘子的房裏,兩個人--有說有笑的!而他的家僕還把他奉為上賓似的伺候,好像跟他也很熟……
今早她說她不舒服,要他自己上豐和行,可是剛剛看她根本一點病容也沒有呀……最令他震驚的是,當那個翩翩公子離去時,她那一臉的落寞是什麼意思?
「少爺,如果我是你呀,我一定會每天吃齋拜佛,感謝佛祖賜我賢妻,然後天天把娘子看得緊緊的,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日慎t日地小心伺候。這麼好的女人沒道理只有你t個人看得見,你雖然有幸成為她的丈夫,但畢竟比你傑出的男人比比皆是,要每天防範這些在t旁虎視眈眈的男人們來跟你搶娘子,其實也是很辛苦的……」
方才店裏夥計嘮叨的提醒聲這會兒又在他耳邊嗡嗡作響。韓雍心裏頭亂糟糟地想着,不覺已流了一身冷汗。他想去找寶黛問個清楚,但好不容易走到了門邊,卻又退卻了。他該怎麼問呢?擺出丈夫的架子逼問她:我剛剛看見一個陌生男人從妳房裏走出來,妳快給我說清楚妳跟他是什麼關係!
這樣……似乎太凶了,他沒那麼凶跟她說過話,還是乾脆假裝若無其事……
「咦!你回來了?」元寶黛忽然打開了房門,剛好看見站在門外的韓雍。
「呃……是呀,今日行里沒什麼事忙,就早點回來了。」韓雍支支吾吾,望着元寶黛一如往常般溫柔的目光,他實在很難相信她會背棄他……
「怎麼了?流那麼多汗。」元寶黛伸手替他擦,又牽着他的手進屋。
「回來了正好,我做了桂花湯圓呢,你之前不是嚷着說想吃嗎?」
他最愛的桂花湯圓!熟悉的甜味撲鼻而來,美食當前、怎能抗拒!連忙張開嘴讓元寶黛餵了他一口,圓潤滑軟的湯圓伴着甜而不膩的桂花釀滑下腹,暖乎乎又甜蜜蜜的滋味頓時令韓雍一展愁眉。
元寶黛見他吃得開心,心裏也感到滿足,就這樣一口、一口的繼續喂他吃,眼見着一大碗桂花湯圓就要見底了,韓雍卻忽然聽見元寶黛輕輕一聲嘆息。
「怎麼了?」
「沒什麼。」元寶黛微笑,又舀了碗桂花湯圓遞給他。「多吃點,我煮了很多。」
韓雍看着元寶黛一臉心事重重地走到了窗邊,手裏撫着他送給她的娃娃玉雕,沉默許久后,又是一聲輕嘆。她的表情看起來就跟方才目送那個翩翩公子離去時那一臉的落寞一樣。難道她的嘆息,是為了那個他從沒見過的陌生男子……
「娘子……妳今天都在家裏,可有什麼客人來訪?」韓雍盡量維持聲音的平穩,佯裝隨口問問。元寶黛聽了一愣,遲疑了下,韓雍屏息等着她的回答。
「今天?沒有!」元寶黛否認,神情有些倉卒。「沒有什麼客人來呀,怎麼?」
「這啊……沒事,沒事。」韓雍僵硬地搖搖頭,扯出來的笑也有些倉皇。他心頭亂慌慌,不敢再與元寶黛相對望,只能埋首吃他的桂花湯圓。
湯圓依然圓潤滑軟,只是原本那甜到心口上的味道,這會兒……都不見了。
韓雍沉着氣觀察了好幾天,幾次他故意提早溜回家守着,都會見到那個翩翩公子來訪,停留的時間並不長,離開的時候都是由大圓跟小圓領着出府,刻意從後門出去,一路上沒遇見什麼人--果然是見不得人嘛!他想過要逼問大圓跟小圓,但知道她們兩姊妹跟寶黛要好得很,一定會編造一堆謊言來替她掩飾;寶黛自然也不會跟他說實話,如此一來倒打草驚蛇、無法得知真相了。
於是他忍了好久,終於決定在今天讓事情真相大白。他一整天沒去豐和行,躲在房外的花叢里守株待兔,果然等到了那個翩翩公子又來訪。他深深吸氣、重重吐氣,決定不管真相會有多醜陋、多令他心碎,他也要一探究竟。
「待會兒進了房一定要冷靜,不管看到了什麼都一定要先聽寶黛的解釋,她一定會給我一個好的解釋,她不會背叛我的……」韓雍再三提醒着自己,最後終於舉起手,一把推開房門--
「相公?」元寶黛錯愕地望向韓雍的同時,韓雍剛好看見她和那個翩翩公子正抱在一起,親密相擁--
「娘子!妳竟然背着我--」韓雍驚怒不已,指着元寶黛,卻說不下去。
「我怎麼了?」元寶黛一頭霧水,看了眼與她相擁的翩翩公子,她恍然大悟般連忙鬆了手,笑着解釋:「相公你誤會了,其實這位公子--」
「妳想說這個野男人跟妳一點關係也沒有對不對?!事到如今妳還想狡辯!」韓雍又氣又痛!他忘了方才對自己的叮嚀,拒絕聽元寶黛任何解釋,衝上前來將元寶黛跟那個翩翩公子推開,抓起桌上的硯台便往那個野男人頭上砸--
「相公!不可以!」元寶黛及時抱住了韓雍的臂膀,一臉驚恐地阻止他行兇。「你瘋了嗎?那個東西砸下去會砸死人的!」
韓雍和元寶黛正僵持不下,那個差點被砸破頭的翩翩公子卻只是愣了愣,然後向元寶黛笑道:「原來這位就是妳的丈夫呀,看起來真年輕,果真像個孩子一樣。」
「我像孩子?!你這個不要臉的傢伙才像個娘娘腔!看你那張臉簡直跟女人一樣!連聲音都像女人!下男不女、不三不四,噁心死了!」韓雍怒不擇言,元寶黛從沒聽過韓雍說出這樣憤怒刻薄的話,不可思議地連忙制止他。
「相公!」
「沒關係、沒關係。」翩翩公子絲毫不受韓雍怒罵的影響,心情反而更加愉快。「真是有趣呀,寶黛,原來妳成天都在忙着照顧這個壞脾氣的孩子,真是辛苦,以後還要照顧--」
「晴天!」元寶黛用眼神制止他再說下去,臉上卻泛起了紅潮。
韓雍見元寶黛一直護着那個野男人,兩人又親昵地互稱彼此,此刻還當著他的面眉來眼去的,他再也無法忍受下去,甩開元寶黛的手要走!
「相公!」元寶黛以為韓雍又要拿硯台砸晴天,正想阻止,卻見他怒氣沖沖地扔了硯台,對她揚起了手--
元寶黛愣住了,清楚看見他眼裏滿滿的傷心、失望、憤怒,前所未見的痛苦--他想打她嗎?
韓雍揚着手,卻始終無法揮下去。元寶黛辜負了他對她的信任,他是很生氣,很傷心,但她是他發過誓要一輩子疼惜的妻子呀……
顫抖的手終於放下了,韓雍望了眼元寶黛,深深嘆了一口氣。
「打在妳身,痛在我心……」
韓雍轉身離去,留下臉色逐漸變得蒼白的元寶黛,跟一臉幸災樂禍的晴天。
韓雍落寞地離開韓府後,刻意快馬加鞭出了城,想逃離這個傷心地,找個地方好好靜一靜。漫無目的地跑了好一陣子,最後他在城外一間酒鋪子裏坐下。
他知道自己酒量其差無比,尤其是在有了被華小虎算計的那次經驗后,他怕自己又因酒醉誤事,所以從此滴酒不沾。但此刻他失魂落魄、一個人孤伶伶的坐在酒鋪里,卻一口氣叫了好幾罈子水酒來,想藉酒澆愁。
他不明白,寶黛是何時開始變心的呢……除了她開始不和他一起上豐和行有點奇怪以外,她對他一如往常的溫柔體貼,夫妻倆依舊甜蜜蜜得膩死人。倘若不是因為那天他提早回府、被他撞見了那個野男人與她相會,他根本不會懷疑她對他不再鍾情。甚至在那天以後,他們依然夜夜纏綿,她望着他的眼神依然濃情蜜意--此刻想起來,那倒像是她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虛而刻意偽裝出來的熱情……
心裏好痛!苦澀的水酒一下腹更是令他整顆心都揪起來了。藉酒澆愁愁更愁,他今天才懂得這個道理……
「放開你的臟手!」一聲嬌斥打斷了韓雍的思緒,一個酒碗忽然摔到韓雍的桌子上,碎成了兩半。韓雍猛然一驚,眼見潑了一桌子的水酒迅速的蔓延開來,差點就滴到他身上,韓雍跳起來,趕緊摸了摸腰邊的寶玉綉袋,幸好沒被沾濕。
唉,事到如今,他竟然還這樣惦記着寶黛送給他的定情物。她自己說的,人在物在,物在情在。他始終一心三思地為她保管着這個寶玉綉袋,她對他卻……
「妳這刁蠻女人竟敢砸我酒碗!」酒鋪老闆氣急敗壞的怒吼聲再次打斷了韓雍的自憐自艾,他轉頭看見了酒誧老闆發火的對象,是一名年約十六的嬌俏小姑娘,身上一襲華美的紫綾衣裙,頭戴珍珠抹額,一看便知出身富貴。她抬着臉驕傲地瞪着酒鋪老闆,渾身散發著不同於常人的氣勢。
「我砸你酒碗怎麼樣?我高興砸就砸,你管得了我!」
「主子、主子……」嬌俏小姑娘身邊站了個小矮個兒,看起來很緊張,一直不斷地回頭看有誰在看他們。「算了吧,出門在外,咱們最好別惹是生非--」
「我哪裏惹是生非了?是這個惡人先對我無禮的!」小姑娘一臉鄙夷,一邊拍着自己的衣袖,一邊環顧四周,鼻子裏哼哼兩聲。「你看嘛,這種破爛鋪子,酒碗那麼臟,酒喝起來又苦又澀,竟然還敢跟我要錢--」
「喝了酒當然要給錢!而且妳還砸了我一個酒碗,賠錢來!」酒鋪老闆氣呼呼地又抓住了那個小姑娘的手臂,說什麼也不肯放手。「沒錢別想走!快還錢來!」
「說了沒有錢嘛!」嬌俏小姑娘死命地掙扎,又踢又咬。「放開我!你抓得我好痛!好痛喔!小祥子!」
「主子!」小矮個兒眼見主子痛紅了眼,連忙幫着要拉開酒鋪老闆,卻也被一把拎起。「放手!你這刁民快放手啊!你竟敢這樣冒犯我主子!來人,來人啊!」
不少人站着圍觀這場混亂,卻沒人理會小矮個兒的呼救。韓雍見那小姑娘一臉倔強,驕傲的大眼睛裏卻滾着眼淚,他忍不住出言相勸:「我說老闆--」
韓雍沒來得及說完,便見那嬌俏小姑娘猛然掙脫了酒鋪老闆,一個重心不穩便踉蹌地往後跌了好幾步,不偏不倚正好重重地撞進韓雍懷裏。事發突然,韓雍被撞倒在地,懷裏滿是那個小姑娘身上濃郁的香氣。韓雍跌得屁股都痛了,正想臭罵一頓把他撞倒的罪魁禍首,但當他低頭一看,卻當場傻了眼--
他的手--怎麼會剛好放在人家小姑娘的胸部上--
「對不住!」韓雍飛快地大展雙臂,以示清白。「我不是故意的!」
嬌俏小姑娘也傻眼,一張臉似惱非惱,暈紅了起來。
「主子、主子!妳沒事吧?沒摔疼吧?」小祥子驚慌失措地跑來,將小姑娘從地上扶起來。「小的該死!竟然讓主子--」
「沒事,我剛好跌在這位……這位公子身上,沒碰着地……」小姑娘雙手迭在胸前,瞄了韓雍一眼,方才驕縱的氣勢去了大半,這會兒倒有點小女兒的羞態。
「啊,多謝公子護住我家主子,感謝、感謝!」小祥子感激得直打揖。
「沒什麼,我只是剛好路過,」韓雍尷尬笑道:「你們付不出酒錢是嗎?」
「咱們出門時忘了帶銀子。」小姑娘滿不在乎地道。
「哼!又是想出來騙吃騙喝的傢伙。忘了帶?忘了帶錢,把妳頭上那些首飾拿來抵也行!」酒鋪老闆兇巴巴地吼着。
「不行!這是我最喜歡的首飾,怎麼能給你這種莽夫。」小姑娘一臉不高興。
「妳那首飾拿來抵酒錢也太虧了,夠妳喝三輩子的酒了。」韓雍一邊說,一邊掏出銀子交給酒鋪老闆,吩咐道:「這些是幫他們倆付酒錢的,還有剛剛那個酒碗的錢也賠給你啦,順便再幫我送兩罈子酒來。」
酒鋪老闆得了銀子也就罷了,小祥子則是更加感激涕零了,
「公子你真是好人啊!主子,咱們回去以後再好好賞他吧。」
「噓,安靜點,誰要回去了。」終於擺脫了酒鋪老闆的糾纏,小姑娘也鬆了一口氣。她偷偷瞧着韓雍,臉頰上依然紅通通的,卻掛着開心的笑容。她見他一個人坐回了他的位子上,便拉着小祥子一起坐了過去。「公子,謝謝你替我解圍,你不介意咱們跟你一塊兒坐吧?」
「不介意……」韓雍見那小姑娘就這樣大大方方坐到了他身旁,那股濃濃的香氣又傳了過來。小祥子替她又擦桌又擦椅的,連酒碗也仔仔細細擦乾淨了才恭敬地奉給那小姑娘,侍奉得非常周到。「呃,這位姑娘……」
「你叫我婷婷吧。」小姑娘轉着一雙大眼睛,很熱絡地道:「我姓朱,娉婷是我的名字,不過大家都叫我婷婷。」
「咳,主子,這不大好吧?」小祥子一臉緊張。
「閉嘴!」朱娉婷瞪了眼小祥子,又轉過笑臉來問韓雍:「不知道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姓韓名雍,乃堂堂錦田伯的公子。」唉,心情低落,連說這句話都很沒力。「朱姑娘,在下方才因為一時混亂,不小心有所冒犯,還請妳別見怪。」
「沒、沒關係。」朱娉婷臉兒緋紅,輕快地搖搖頭,頭上的玲瓏珠墜也跟着晃動,五彩珠光在韓雍眼裏閃呀閃的。「原來你是錦田伯的兒子,難怪你衣着非凡、氣宇軒昂的,一看就知道跟酒鋪里那些粗魯莽夫不一樣,」
正好送酒來的酒鋪老闆聽了朱娉婷的話,兇惡地瞪了她一眼。韓雍乾笑兩聲,又開始舉杯喝悶酒。朱娉婷見韓雍一杯接着一杯,愈喝臉上愈悲苦,忍不住問:「韓公子,你怎麼會一個人在這荒郊野外喝酒呀?我看你好像很不開心似的。」
「唉。」韓雍深深嘆了聲,又將杯中物一仰而盡。「說來話長……」
「沒關係,我可以聽你說呀。」朱娉婷又坐得靠近些,熱心道:「你剛剛替咱們解圍,也算是我的恩人了,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儘管跟我說,我替你排解排解,就當我還你這份人情嘍。你放心,我閑得很,你可以慢慢跟我說。」
「主子,這樣真的不大好吧?妳忘了咱們現在可是後有--」
「後有什麼門別吵了!」朱娉婷不管小祥子滿臉的焦急不安,伸手替韓雍斟滿了酒,也替自己斟一杯,舉杯道:「來,不是有緣不相識,咱們一起喝吧。」
韓雍見朱娉婷這樣熱切,只能無奈地苦笑一聲,與她乾杯。
兩個人你一杯、我一杯,很快桌上幾罈子水酒都見了底,韓雍早已喝得醉醺醺,朱娉婷也有三分醉意。韓雍酒醉,滿懷悲痛無處發泄,便把他和元寶黛從認識到如今發生的種種都告訴了朱娉婷。
「原來你是因為你娘子背着你紅杏出牆,才會這麼傷心。」朱娉婷雙手撐着下巴,吃吃一笑。「可是你沒問清楚就跑了,怎麼知道那個翩翩公子到底是誰?」
韓雍醉得頭昏目眩,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他灌完了最後一杯酒,「咚」一聲便倒在桌上。「娘子……妳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呢?我答應過要一心一意的待妳,一輩子永不離棄,妳聽了不是很開心的嗎……為什麼妳現在又不要我了……」
朱娉婷聽他語帶哽咽,心中好生同情。「是呀,我看你對你娘子一往情深,她為什麼不要你呢?真是太沒良心了吧。」
「娘子……就算那個翩翩公子生得那麼好看……簡直把名列蘇城三大美男子之一的我都比下去了……可是我真的很愛妳呀……妳怎麼能不要我了呢……」
朱娉婷見韓雍說得這樣傷心,心裏也跟着好難過。她拍拍韓雍的肩膀想安慰他,卻發見他那張可愛又俊俏的臉上竟然濕濕的,不知道是沾到了水酒,還是眼淚……方才喝下的酒在她肚子裏火辣辣地燒着,燒得她情緒激動不已,脫口而出:「沒關係!你娘子不要你,我要你!」
小祥子聽了,立刻嚇出一身冷汗,膝蓋一軟便跪下了。「主子!主子妳清醒點,千萬別胡來呀!」
「我才沒有胡來呢,韓公子人這麼好,他娘子竟然不知珍惜,真是太過分了嘛!」朱娉婷說得慷慨激昂,臉兒又紅又燙。「韓公子你別傷心了,你娘子她不要你,我要!喏,這個珍珠墜送給你,珠墜為證,我朱娉婷說話算話的!小祥子你也聽見了,咱們回去就這樣跟父皇說!」
小祥子嚇傻了,跪着的雙膝顫抖不已。「回去……跟皇上說什麼呀?」
「說我要招錦田伯的公子韓雍為駙馬,所以我絕不答應嫁去韃靼當什麼和親娘娘。」朱娉婷說完,不管趴在桌上的韓雍早就醉得不省人事了,根本沒聽見他們主僕倆的對話,硬是將珍珠墜塞進了他手裏。
「主子、娉婷公主!妳叫我怎麼跟皇上說呢?這可是件大事,胡來不得的。況且這韓公子已有妻室,妳怎麼招他當駙馬?」
「反正他娘子不要他了,叫他寫封休書把她休了不就成了?」朱娉婷聳聳肩。
「公主!請三思啊……」小祥子急得磕頭,卻聽見遠遠傳來了馬蹄奔騰聲。「不好,追來了!」
一大隊官兵浩浩蕩蕩地行來,一下子包圍了整間酒鋪,嚇得客人們四處逃竄,酒鋪老闆更是莫名其妙。只見帶頭的將領一聲喝令,眾人立刻安靜了下來。
「微臣叩見公主殿下!」帶頭將領一跪,後頭的官兵立刻齊聲附和,黑壓壓地跪了一片。
「公主?」酒鋪老闆愣住,不可思議地望向方才那個喝酒不付錢的驕縱小姑娘,卻立刻被人給按下了頭、跪拜在地。酒鋪里所有人也都跟着倉皇下跪,大氣兒也不敢出一聲,只有倒在桌上的韓雍依然酒醉不醒,嘴裏不知道在叨念些什麼。
朱娉婷冷眼瞄了瞄跪在地上的眾人們,輕哼了聲。「起來吧。」
「皇上有令,只要公主肯隨微臣回宮去,和親之事大可再商議。」
「之前不是說沒得商量嗎?這會兒又可商議了,我看是父皇想騙我回去吧。」
「公主離宮二日,令皇上憂心不已,還請公主體諒皇上,快隨微臣回宮吧。」
「公主,算了,咱們回去吧。」小祥子也跟着苦苦勸道。
朱娉婷環顧四周,眾官兵將他們緊緊包圍,這回大概是溜不了了。
「回去就回去!君無戲言,父皇要敢食言,強押我上花轎,我一定會溜得無影無蹤,讓他再也找不到我!」朱娉婷不甘不願,正要跨上轎,又忽然想到了韓雍。她走到了韓雍身邊,將那從他手裏掉了出來的珠墜又塞回了他手中,伏在他身邊輕聲道:「韓公子,我這就回去了。不過你放心,剛剛我說的話都還算數,倘若父皇逼我嫁去韃靼當和親娘娘,我就要招你當駙馬,珠墜為證,你可要好好收着。」朱娉婷想了想,又覺得不放心。「這樣好了,我也拿你一樣東西,免得你忘了我。你有沒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可以送我的呢?」
韓雍趴在桌上,恍恍惚惚間彷佛看見了元寶黛的身影,他看見她鄭重其事地將寶玉綉袋交到他手上,深情款款地跟他說:人在物在,物在情在--「寶黛……」韓雍迷迷糊糊地喃喃自語,朱娉婷聽見了,只當他在回應她。
「寶袋?什麼寶袋?」她一邊問着,一邊瞧了瞧他身上佩帶的東西,一隻鑲着晶瑩青玉的華美綉袋立刻映入眼帘。「哇,好精緻的綉袋!好吧,就拿這個!」
朱娉婷費了好一番力氣,又叫小祥子一起幫忙,好不容易才將那綉袋從韓雍腰上解下來。「好啦,這樣一來你就不會忘記我了。」朱娉婷滿意了,又轉頭吩咐酒鋪老闆:「喂!莽夫,這位韓公子是我娉婷公主的恩人,他要喝多少酒你就給他多少酒,好生伺候着,讓他喝個盡興,千萬別讓他又不開心了,知道嗎?」
酒鋪老闆還在發愣,旁邊的官兵踢了他一腳,他才連忙磕頭答應:
「是、是!小人遵命,小人不知道原來是公主殿下親臨,竟然還對公主動手動腳,真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酒鋪老闆惶恐地不停磕頭,朱娉婷卻充耳不聞,自顧自地取下披風蓋在韓雍身上后,才依依不捨上轎離去。
大批人馬風一般地來、風一般地離去,留下酒鋪平里依然錯愕不已的眾人,和正在夢裏與娘子情話綿綿的韓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