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陰雨綿綿的蘇城,韓府大宅。
「少奶奶回來了!」旺福的大嗓門打從大門一路喊進了前廳,坐在聽里的韓老爺跟韓夫人聽了連忙雙雙站起身。
「啊……寶黛!」韓夫人一見元寶黛走進屋,立刻上前拉住她的手,心疼道:「這麼久沒見,妳怎麼就瘦成這樣了?啊?」
元寶黛一個人剛從京城回來,好幾日的舟車勞累,再加上滿懷的心傷,讓她看起來更加憔悴了。「公公婆婆,你們什麼時候回來的?」
「回來好幾日了,旺福寫了封急書給咱們,我跟妳婆婆在旅途上一聽見你們被皇上召見的消息就立刻趕回來了。」韓老爺嘆道:「唉,雍兒這孩子,不好好料理豐和行,卻在外面闖了那麼大個禍回來,我一想到就生氣!」
元寶黛聽公公提起韓雍,不覺紅了眼眶。
「宮裏頭的消息傳得很快,雍兒跟公主的事咱們都已經知道了。」韓夫人拍着元寶黛的手臂,安慰道:「婆婆知道是雍兒讓妳受委屈了,我替他跟妳道不是吧。」
「婆婆妳別這樣,我知道相公他這麼做……也是逼不得已的。」
「唉,雍兒這孩子以前不是這樣的。他以前老是跟我說他這輩子絕對只娶一個妻子,跟他爹一樣專情得很。沒想到大了卻學人家喜新厭舊,這麼沒良心!寶黛妳別怕,婆婆絕對是站在妳這邊的,雍兒他要娶公主當駙馬爺儘管去吧,我心裏就只認妳是我媳婦兒。」
元寶黛聽了,心頭一暖,不禁又有些哽咽。「謝謝婆婆,可惜相公已寫了休書,將來恐怕……」
「欸,韓夫人,寶黛做不了妳媳婦兒,不如妳收她做義女吧。」大圓和小圓攙扶着元老爺子走出來,他老人家臉上依然是笑呵呵的。「寶黛幼年喪母,她一直把韓夫人當作娘親侍奉着。如今她和姑爺雖無緣做夫妻,但若能和韓夫人締結母女之緣,也算是她的福分,姑爺向來對寶黛很好,如今雖發生這種事,但我相信他對寶黛的情分還是在的。何況寶黛腹里已有了韓家血脈,韓夫人若能認寶黛做義女,將來孩子出世,便能繼續留在韓家教養,也不至於讓他們骨肉分離。」
「認寶黛做義女?是啊,我怎麼沒想到呢。」韓夫人如夢初醒,開心笑道:「老爺!咱們認寶黛做義女吧,我一直很想要有個女兒的。況且寶黛若成了咱們女兒,就能名正言順的繼續待在韓府,到時候公主就沒辦法把寶黛趕走丁。」
「夫人、夫人,」韓老爺安撫着太興奮的韓夫人,無奈笑道:「這的確是個好方法,只是妳得問問寶黛願不願意哪。」
「寶黛,妳願意當咱們的女兒吧?」韓夫人拉着寶黛,興奮問道。
元寶黛望着韓夫人,看見她頰上那兩個和韓雍一模一樣的梨渦,過去和韓雍做夫妻時的生活種種又浮上了心頭,令她恍惚……
韓雍為她跪在皇上面前不斷磕頭求饒的景象猶在眼前,韓雍為了保她性命不惜休妻的沉痛聲音猶在耳邊,他在皇上面前將她做給他的東西扔了一地,惟獨留下那個寶玉綉袋……人在物在,物在情在,韓雍恩斷義絕的謊言騙得了皇上,卻騙不了她。他為她做的一切,她都懂了,韓雍知道她都懂嗎……
「寶黛……」韓夫人見元寶黛臉上怔怔的,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不禁也跟着心酸。「別難過了,雍-一不懂得珍惜妳,還有我呀。妳做我義女,從此以後我就只疼妳,不疼雍兒那沒良心的東西了。」
「婆婆,相公依然是妳的寶貝兒子,將來您還是要繼續疼他的。」元寶黛擦去眼淚,微笑道:「事到如今,我依然相信相公是被公主陷害的。皇上偏袒公主、欺壓百姓,相公是為了保護我才會寫下那封休書,所以……我絕不服。」
眾人聽見元寶黛這番話,莫不為她流了一身冷汗,只有韓夫人讚許道:「好孩子,有骨氣!如今皇上和公主聯手欺負妳,的確是太過分了,我也不服。」
「夫人、夫人,謹言慎行哪……」韓老爺抹汗道,為他這太過天真的妻子跟太過剛烈的媳婦兒心驚膽跳。「我做過幾年官,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皇上畢竟是皇上,而咱們只是一介平民,就算不服也--」
「我決定了,我要告御狀。」元寶黛忽然說道,讓眾人聽傻了眼。
「告御狀?告誰呢?」韓夫人連忙問道。「告公主嗎?」
「告公主,」元寶黛握拳,一臉堅定。「也告皇上!」
「喂,韓雍,你不要成天哭喪着臉嘛,你就這麼不願意跟我出來玩嗎?」御花園中,朱娉婷見被她強拉出來賞花的韓雍始終垂着頭,默默不語,害她遊玩的興緻也跟着大減,她忍不住停下腳步來質問韓雍。「我知道你還在為了休妻的事悶悶不樂,可是事到如今,你也無法挽回了,何必還要為了那個女人這樣傷心。」
韓雍聞言,依然低着頭,不發一語。氣氛沉默又沉重,害得滿園的香花也都跟着黯然失色了。朱娉婷無奈,扔了手裏的捕蝶網,往一旁的大石頭上一坐。
「好了好了!我跟你賠不是嘛,那日是我偷聽見父皇跟韃靼使者的談話,知道父皇還是打算送我去和親,我心裏太着急了,才趕緊跟父皇說了你的事。本來我只是想讓父皇不要把我送去韃靼,沒有一定要你休妻娶我,更沒想過要將你娘子賜死了。可是我沒想到你娘子性情如此剛烈,竟敢出言頂撞父皇。」
「公主,能不能請妳老實告訴我,那天我酒醉后,真的有答應過要做妳的駙馬嗎?」韓雍望着朱娉婷的眼裏滿足哀傷,看得她一陣愧疚與心虛。
「這……已經不重要了嘛,是你自己跟父皇說要休妻的。」
「寶黛她懷着我的孩子,難道妳要我眼睜睜看着她被皇上打入大牢、等候處決嗎?」韓雍激動不已,伸手抓住朱娉婷的手腕。「我想要知道到底是我真的辜負了寶黛,還是這一切只是妳陷我於不義。」
「你、你放手!好!就算真的是我陷害你,那又如何!你都已經休妻了呀。」
朱娉婷滿臉心慌意亂,韓雍看着,茫然地鬆了手,心中五味雜陳。他忽然笑了,笑聲聽起來很悲哀,卻也逸出一絲溫柔。「原來真是妳陷害我,原來儘管我喝得爛醉如泥,也沒有做出對不起寶黛的事……這樣的話,我就放心了……」
朱娉婷揉着被韓雍抓痛的手,心裏雖然愧疚,卻也不甘。「你別這樣嘛,我也是因為欣賞你,才會找你幫我,否則天底下那麼多男人,我隨便都能找到一個願意當我駙馬的人呀,要不是因為我喜歡你--」
「公主,妳真的喜歡我嗎?妳真的知道什麼叫做喜歡一個人、愛一個人嗎?」韓雍的手握住胸前的寶玉綉袋,顫聲質問。他憶起他和元寶黛相遇在山崖時的情景、他們第一次擁抱彼此的那個美好早晨、她收到他送的娃娃玉雕時的驚喜表情、她告訴他她有了孩子時的欣喜羞怯、她在金鑾殿前忿然落下的眼淚……
過往種種,歷歷在眼前,令他胸口痛得幾乎無法呼吸,視線模糊。
「直截了當問一句,妳真的想嫁給我嗎?真的想一輩子與我相守,不論生老病死都不離不棄嗎?能為了讓我快樂而犧牲妳自己的快樂、看我開心妳就感到開心嗎?能為了想給我幸福而無畏任何困難、為了想跟我在一起而不顧一切嗎?喜歡我--妳真的能這樣喜歡我嗎?」
「我--」朱娉婷咬住唇,遲遲不敢大聲喊出「她當然可以」這種衝動的話。韓雍的表情太嚴肅、太認真,逼得她不敢輕易作出承諾,彷佛她一說出口,萬一沒有實現,就會遭天譴似的。「你幹嘛這樣咄咄逼人嘛,我只是不想嫁去韃靼才會跟父皇說……說我非你不嫁。又不是真的!我幹嘛對你作任何承諾--」
「喔喔,妳果然跟皇上說謊。」忽然冒出來的男孩聲音嚇了朱娉婷一跳!只見假山後面走出來了一個十歲大的小公子,錦衣華服,貴氣傲人。
「召蘭,你怎麼可以偷聽咱們說話!」朱娉婷又驚又怒,追着要打那個小男孩,他卻一溜煙躲到韓雍身後,朝朱娉婷做了個鬼臉。
「我本來就在這山後堆石子玩,是妳自己要站在這兒說給我聽的。」召蘭笑嘻嘻地道,又抬頭看了眼韓雍。「你就是被皇堂姊陷害的人哪?好可憐喔,我就說這世上除了我大哥,怎麼還會有人敢當這種刁蠻公主的駙馬,一定是被逼的。」
「你、你在胡說些什麼!」朱娉婷怒叫道,氣紅了臉。
韓雍正茫然不知所措,召蘭又小聲對他笑道:「我叫召蘭,是北寧王府的小王爺,娉婷公主是我皇堂姊,我跟我大哥從小跟她一起長大的。我比較聰明,深深知道她有多可怕,可是我大哥就笨了……不過你放心,我會想辦法救你脫離苦海的。等會兒皇上會來御花園,到時候我就幫你揭穿她的詭計。」
幫他?為什麼要幫他?「小王爺……」
「皇上駕到!」太監的聲音傳來,他們三人一回頭,果見皇上和皇后等一行人緩緩而來,朱娉婷立刻轉身警告召蘭:
「待會你敢在父皇面前多嘴,我一定--」
「召蘭參見皇上!」召蘭又朝朱娉婷做了個鬼臉,然後「咚」一聲朝皇上跪拜,朱娉婷和韓雍連忙也行了禮。
「都起來吧,今兒御花園裏這麼熱鬧。」皇上看來心情很不錯,他一眼瞧見韓雍,便朝皇后笑道:「妳瞧瞧,這就是公主自個兒挑的駙馬爺,朕這幾日為了他們倆的事多煩心!尤其是最近老挑不着好日子替他們完婚,這一拖恐怕--」
「父皇您不用擔心,娉婷又不急着嫁。」朱娉婷賭氣道。
「朕為了妳想嫁韓雍,硬是把跟韃靼王子說好的婚事給退了,妳現在又不急着嫁了?」皇上調侃着朱娉婷,皇后則是一邊打量着韓雍,一邊驚訝道:
「皇上您瞧,這位韓公子所穿的袍子綉工真是精巧,臣妾從來沒看過這麼精緻的綉品,簡直可媲美宮中女御的裁縫手藝呢,韓公子,不知你這衣袍……」
「皇後娘娘,這衣袍都是小人的妻子元寶黛親手縫製的。」
韓雍照實稟告,卻惹來皇上的不快。「韓雍,你已寫休書休妻,哪來的妻子!」
朱娉婷心裏也不痛快,在一旁酸溜溜地道:「是啊,那刁婦固然頑劣,刺繡的手藝倒挺巧的,我看那個你寶貝得很的寶玉綉袋八成也是那個女人做的吧?」
「哦?什麼綉袋?讓我瞧瞧吧。」皇后很有興趣地問,韓雍遲疑了一會兒,才將寶玉綉袋從前襟里掏出來,用雙手捧到了皇后眼前。
「這綉袋就是他當初答應要做我的駙馬時,跟我交換的信物。」
「他沒有答應妳,是妳陷害他的。」召蘭小聲笑道,朱娉婷聽見立刻青了臉!
「你給我閉嘴!」
「啊,這綉袋真是漂亮極了!這麼精細的綉工竟然出自一個民間女子之手,真是難得,還有上頭這塊玉更是……皇上您快瞧瞧!」皇后驚喜不已,遂將綉袋奉與皇上細看。皇上還在為了韓雍對前妻念念不忘而不高興,冷冷覷了眼皇後手裏的寶玉綉袋,卻一下子愣住了。
「這……」皇上一把抓起了綉袋,顫聲問道:「韓雍!你這綉袋是哪裏來的?」
「這……是我娘子給我的。」韓雍不明白皇上何以如此激動,茫然答道。
「你娘子?這是她繡的?她哪來這塊玉?」
「我娘子說這塊玉是她爹留下的,要她娘親把它鑲在這隻綉袋上,當作送給將出世的孩子的禮物,所以這綉袋應是我已過世的岳母做的……」韓雍據實以告,卻見皇上一臉震驚。
「過世了?這……你娘子可是她娘親唯一的女兒?她們可是河南唐河人?」
「是,寶黛本住唐河,是家中獨生女,娘親因為思念夫君過度逝世后,她便與外公相依為命……」
「難怪了……難怪朕會覺得她如此面善……」皇上喃喃自語,激動得眼眶泛淚。「事隔二十八年,竟然讓朕再見到這塊玉。可惜玉還在,人卻不在了……」
「皇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皇后撫着皇上的手,輕聲問道。
皇上深深嘆口氣,攜住皇后的手。「皇後向來賢淑,朕將此往事說出來也不怕皇后氣惱。皇后還記得二十八年前先皇還在的時候,宮中曾發生奪嫡之亂?」
「記得,當年趙王為了爭奪皇位,竟然不顧手足之情,謀害皇上。」
「想當年,朕外出狩獵時遭親弟趟王謀害,不慎墜入溪谷,趙王同他那群亂臣賊子回去后便以太子身亡為由,竄朕東宮之位。沒想到朕負傷在河水中漂流數日,竟大難不死,被一名女子救起。在那名女子日夜不休的照顧之下,朕日漸康復,只是朕見兄弟間竟為了爭權奪利而相殘,十分感傷,實在不想再回宮中去,於是便隱姓埋名,暫且在那女子家中住下。那名女子姓元,叫做滿滿,是個非常溫柔體貼的姑娘,她爹是個很和善風趣的老伯,父女倆精於刺繡……」
韓雍聽得呆了,愣愣地道:「皇上說的該不會是寶黛的外公--元老爺子吧?」
「是了,那時候朕常聽人喊他元老爺子的。」皇上微笑,露出懷念的神情。「朕因為不想被趙王的爪牙發現朕還活着,便佯裝墜谷時摔傷了頭,不記得自己從何而來、叫什麼名字,他們父女倆對朕的說辭深信不疑,無微不至地照顧朕這個落難異鄉的陌生人,令朕十分感激,而滿滿她的純真與溫柔,更是令朕心動不已……」
「所以皇上就對那元滿滿動了情,與她有了露水姻緣?」皇後接着道,心裏的好奇倒是多過醋意。
皇上點頭,沉默了一會兒,彷佛陷入了過往的回憶。
「元家父女靠刺繡維生,朕幫着他們上市集擺攤、做些家中粗活,日子過得粗鄙簡陋,卻也無比安樂。朕真不打算回宮了,徵得元老爺子的同意,娶了滿滿為妻,想就此平靜度日。但自從朕失蹤后,母后和宮中擁護朕的大臣便開始到處尋找朕的下落,一年來從未放棄。先皇駕崩前夕,他們終於找到朕了。朕本不願回宮,但諸位大臣們對朕曉以大義,趙王霸道殘虐,必成暴君,為了我朝與百姓的將來,朕必須奪回東宮太子之位,嚴懲趙王。趙王登基在即,情勢緊迫,諸大臣不給朕猶豫的機會,匆匆將朕帶回宮中,平了這場奪嫡之亂。」
皇上說到這裏,又是一聲長嘆。「當時滿滿已有身孕,朕不告而別,心中相當牽挂,本想等亂事一平,便要將滿滿接入宮中,封為嬪妃。但奪嫡之亂令宮中一片暗潮洶湧,思叛之輩蠢蠢欲動,加上黃河之水再度泛濫,天災人禍令朕焦頭爛額,根本無暇顧及兒女私情。待朕終於穩固了朝政,大水退去,已是好幾年後的事了,朕派人回去唐河找尋元氏父女,早無蹤跡……」
韓雍聽着,腦子裏亂鬨哄的一片--
皇上曾與元寶黛的娘親元滿滿結為夫妻,皇上不告而別時,元滿滿已懷有身孕……寶黛和元老爺子本是河南唐河人士,因為黃河沖毀家園才搬來蘇城外的玉蘭村定居……寶黛一出生就沒見過爹,她的娘就是因為苦苦等候丈夫、思念過度而亡……寶黛沒有其他兄弟姊妹,與外公相依為命,元老爺子曾要她拿着娘親留下的寶玉綉袋,繼續找尋爹親下落……他的寶黛,他的娘子,難道會是--
「你娘子給你的這個綉袋,上頭鑲着的這塊玉,正是朕當年交給身懷六甲的滿滿的那塊寶玉,朕要她將此玉鑲在綉袋之上,好送給即將出世的孩子。你不妨將此玉摘下,便可看見玉的背面刻了一『煜』字,正是朕的單名。」
韓雍不敢動手,倒是朱娉婷命人取來剪子,將那塊玉從綉袋上拆下,翻過來一看,果然看見了煜字刻印。「父皇,難道那個刁婦,會是您的……」
「那位姓元的女子,極可能就是朕的親生女兒啊。」皇上感慨萬分,面容一時間顯得十分蒼老。「倘若沒算錯,她應該也有二十八了,真是時光似箭……」
二十八?「不,皇上,寶黛她今年不過二十有四,還小我兩歲。」
「不可能。依你所言,滿滿後來並未再嫁,你娘子是她唯一的女兒,也就是朕的骨肉。自朕離開至今已有二十八年,她應該也有二十八歲了,你一定搞錯了。」皇上說得很篤定,忍不住又感傷起來。「朕虧欠她們母女太多了,沒想到如今會在這種情況下相遇,更沒想到她竟會因為娉婷而淪為棄婦。怎麼會這樣呢,倘若朕知道她是滿滿為朕生下的女兒,朕就不會讓她這般委屈……」
朱娉婷比皇上還要懊惱。她從小就是皇上最疼愛的獨生女,沒想到現在不但忽然冒出了個「姊姊」來,她竟然還為了自己的詭計而搶了「姊姊」的相公……
「世事難料,真是愈來愈有趣!」召蘭悄聲對朱娉婷笑道,然後立刻轉身朝皇上道:「皇上,您別自責了,其實這還有挽回的餘地,只要娉婷公主肯承認這一切都是她在撒謊--」
「召蘭!」娉婷怒聲阻止召蘭掀她的底,卻令皇上起了疑心。
「怎麼?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有話直說。」
「是,皇上!」召蘭笑嘻嘻的,不顧朱娉婷恐嚇的眼神,開始將他躲在假山後聽見的對話全說了出來。「所以呢,這一切根本都是公主為了不想嫁去韃靼,才想出來陷害這位韓公子、還有皇上您失散了二十八年的女兒的詭計。」
「娉婷!召蘭說的都是真的?」皇上怒聲質問,朱娉婷還想辯解,卻看見韓雍萬般懇求的眼神……
「父皇啊,女兒只是……不想離開您嘛,韃靼那麼遠……」
「荒唐!」皇上怒喝。「朕如此相信妳,結果妳竟然害朕真成了是非不分、欺凌百姓的昏君--來人!」
朱娉婷見父皇震怒,連忙躲到了皇後身邊求救。「母后救我!」
「皇上,您喚來侍衛是要幹什麼呢?」皇后安撫朱娉婷,朝皇上笑問。
「叫他們把這任性妄為、自私自利的丫頭關起來,明日就送去韃靼!」
「公主這回的確是做錯了,但皇上也聽見了,公主還不是因為捨不得皇上才不想嫁去韃靼的。若非皇上硬逼着她,她也不會出此下策。」皇后笑勸,皇上卻仍然鐵着一張臉,怒氣難消。「況且若不是因為公主鬧出了這麼些事兒,皇上就不會碰巧看見這個寶玉綉袋,也不能找到失散多年的女兒了呀。」
「是啊父皇,娉婷也算是功過相抵了,我願意跟那個元姊姊道歉,把韓雍還給她,您不要把我送去韃靼吧。」朱娉婷哭喪着臉,苦苦哀求。
「朕把妳寵壞了,妳就無法無天了!」皇上斥責女兒,想到了另一個女兒元寶黛,心中十分愧疚。「朕一定要將她找回來,好好補償她才行。」
召蘭見皇上臉上沒那麼生氣了,也湊過來笑道:「皇上,召蘭有個皆大歡喜的法子,既可以讓韓公子夫妻破鏡重圓,娉婷公主也無須離鄉背井嫁到韃靼去。」
「哦?你有何方法?」
「皇上一心想補償失散多年的女兒,必定要將她冊封為公主,那麼韓雍娶了她,依然是個駙馬爺,到時候消息傳去了韃靼,他們只知道是公主大婚,搞不清楚是哪個公主,對韃靼王子也交代得過去。至於娉婷公主嘛……」召蘭清了清喉嚨,大聲道:「就許配給我大哥好了。」
「你大哥……召蓉?」皇上詫異,想了半天才笑道:「原來召蓉喜歡娉婷啊?我怎麼從來沒聽他提過?那時候韃靼王子來求親,召蓉站在一旁,一聲也不吭。」
「皇上,其實我大哥一聽到您要把娉婷公主送去韃靼,他嘴上不說,心裏可是難過得很。後來聽說娉婷公主不去韃靼了,他又高興起來,可又聽說她不去韃靼是因為要嫁給錦田伯的兒子,他就更難過了。」召蘭說著,忍不住嘆氣。「就說我大哥是個傻子唄,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所以才來替他跟皇上說。」
皇上和皇后聽了都笑了起來,只有朱娉婷臉上黑了又白、白了又黑,緊抿着嘴狠命瞪着召蘭。韓雍眼見事有轉機,高興不已,連忙也附和道:「是啊皇上,召蘭小王爺這個方法的確很好,就這樣辦吧。」
「嗯,召蓉的確是個不錯的孩子,讓朕好好考慮。韓雍,朕有愧於你們夫妻倆,必要好好替你們倆重新辦個盛大的婚事,你準備好當你的駙馬爺吧。」
「真的?我可以再把寶黛娶回來嗎?」韓雍欣喜若狂、連忙謝恩:「謝皇上恩典!其實小人不在乎能不能做駙馬,只要能將寶黛娶回來,我就滿足了!」
韓雍感激萬分,召蘭則在他身邊輕聲笑道:「看吧,說了我會幫你的吧。」
「皇上駕到!」蘇城韓府中,元寶黛和韓夫人正坐在廳中商議如何上告御狀,門外忽然傳來的叫喚聲卻讓她們都愣住了,當韓雍跟在皇上身後進到廳內時,他先是看見了一臉錯愕的娘親,全傻在原地的韓府家僕,最後--是他日思夜念、牽挂無比的娘子--元寶黛。
「相公!」元寶黛往前奔了幾步,隨行太監有鑒於上回她對皇上砸酒瓶的大膽行徑,緊張地連忙上前擋住她。
「娘子!」韓雍見她身懷六甲,卻為了這次他板的大禍而憔悴消瘦,心裏很不舍,但一想到過不久后他就能再把她娶回來,心裏又忍不住一陣雀躍。
韓夫人先回過神,連忙跪拜。「民婦叩見皇上。不知皇上到訪,多有不備--」
「韓夫人無須多禮,朕今日來此,其實是有點事想跟元姑娘談談。」
「找寶黛談?呃……是是,你們談吧。」韓夫人連忙拉過元寶黛,在她耳邊細語:「寶黛啊,皇上親自來找妳,沒帶公主來,倒是把雍兒帶來了,也算是誠心誠意的,你們就好好談談吧。妳放心,不管怎麼樣,婆婆都一定支持妳。」韓夫人說完,立刻轉身呼喚:「大圓小圓,還不快端茶來!」
「娘!」韓雍忽然喚住韓夫人,「能不能順便請元老爺子出來一下?」
韓夫人心裏詫異,但仍點頭答應,寶黛則是不解地望向皇上。
皇上凝視着元寶黛。自從知道她的身世后,她那張揉合了嬌柔與堅毅的白皙臉龐,此刻看來不僅僅是熟悉了,當年將他從河邊救起的那個溫婉女子,彷佛就站在他眼前。「神韻如此相似,果然是滿滿的女兒哪……」
寶黛聽到皇上的喃喃自語,整個人怔住了。「你……你怎麼知道我娘的名字?」
「娘子,其實皇上這回來,就是要告訴妳……」韓雍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將朱娉婷如何陷害他、皇上如何發現他的寶玉綉袋、當年皇上和元滿滿相遇相戀又分離的經過……全都告訴了元寶黛。
元寶黛一字一句聽着,儘管臉上裝着冷靜,腦中思緒卻早巳洶湧澎湃--
韓雍說完了,整個大廳也都安靜下來了,眼見元寶黛不發一語,皇上心中對她感到愧疚,也不知如何開口。
「所以,你就是當年那個不告而別、害我娘思念過度而亡的爹了?」
「寶黛,朕能這樣叫妳吧?當年朕不告而別也是逼不得已!」皇上急於解釋,卻看見了正從內堂走出來的元老爺子。「啊,元老爺子!」
元老爺子聽見呼喚,望了眼皇上,仔細打量了半天。「你是誰呀?」
「元老爺子,朕--朕是那個失足落河、摔破頭的--阿牛啊。」
阿牛?韓雍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好不容易忍住笑……
元老爺子聽了,又湊到皇上面前瞧了半天,忽然驚叫:「阿牛!果然是你!你可回來啦!你到底去哪裏了?咱們可是一直在等你回來啊。寶黛、寶黛!」元老爺子又驚又喜,拉着皇上不放,又連忙把元寶黛也拉過來。「妳瞧,這就是妳爹呀!」
「外公--」元寶黛見外公竟與皇上相認,可見他真的是她的爹了,她胸口一陣緊縮,忽然覺得憤怒、覺得想哭。「你看看他那身龍袍--他是皇上。」
「什麼?阿牛,原來你不告而別是跑去做皇上去了。」
被有些老糊塗的元老爺子笑呵呵地攬着,皇上既尷尬又懷念。此時的他儘管身穿龍袍,看起來卻不像是九五之尊了,反倒真像是個叫阿牛的民間匹夫。「是啊,元老爺子,真對不起,這麼久才又與您老人家見面,身子還健朗嗎?」
「你放心吧,我身子好得很,就是眼睛有點昏花了。」元老爺子很開心,依然拉着元寶黛要他們父女相認。「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可惜滿滿很早就過世了,沒有緣分再與你相見,但寶黛是你的女兒,你們父女倆--」
「娘她一直在等你!」元寶黛奪開手,憤怒道:「當皇上就能拋妻棄子嗎?你知不知道娘她到死前都還相信你會回來找她!」
「寶黛、寶黛,皇上的確回去找過你們,只是過了好幾年,你們又遷居了,只能說是陰錯陽差、好事多磨……」韓雍想安撫元寶黛,卻見她一把奪走大圓手裏的茶盤,把一杯茶水直潑到了皇上臉上。
眾人倒抽一口氣,包括來不及護駕的太監和韓雍,連皇上都愣住了。
「這一杯,是懲罰你不告而別、讓娘抑鬱而終。」元寶黛冷冷說完,趁着大伙兒還在發愣,立刻又舉起一杯灑向皇上。「這一杯,是懲罰你不等我出世就拋下了我,讓我從小過着沒爹的日子!」
「寶黛!」韓雍見元寶黛又舉起第三杯茶,連忙攔住她。「別衝動啊,我知道妳很生氣,但他是皇上,不能容妳三番四次的冒犯!」
皇上一臉濕淋淋,卻毫無惱意,他揮手斥開了擋在他面前的太監們,嘆道:「沒關係,讓她潑吧,倘若幾杯茶水就能懲罰朕拋妻棄子的過錯,那朕也該慶幸了。」
韓雍聽了,只得鬆手。此時元寶黛滿臉的憤怒已被傷心取代,她忽然跪下,將茶碗高高舉在皇上面前。「這杯,是女兒為了之前冒犯皇上、冒犯爹親的言行請罪。女兒大逆不道,請皇上……請爹原諒!」
元寶黛垂着頭,盈滿眼眶的淚水隨着她逐漸哽咽的聲音,如珠滴落。
皇上望着跪在眼前的元寶黛,胸口一窒,不禁也悲從中來,潸然淚下。
「是朕……辜負了妳娘,是朕虧欠妳們母女……是朕……」
韓雍眼見寶黛哭得梨花帶淚,皇上老淚縱橫,心裏也十分感慨。他深怕自己沒用的跟着他們父女掉淚,連忙笑勸:「好了寶黛,父女相認多開心,何必哭成這樣!皇上您也真是的,一個大男人也跟着人家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還不快接過寶黛孝敬您的茶水呢。」
皇上聽了一愣,忍不住瞪了眼韓雍,連忙又接過寶黛手裏的茶水,將她扶起。「妳肯原諒朕就好了,朕豈有生妳氣的道理。快起來吧。」
元寶黛起身,韓雍憐惜地伸手替她擦眼淚,她忍不住輕笑。「相公,這回可是你冒犯皇上了。」
「有嗎?不會吧?我剛才有說過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嗎?」韓雍一臉無辜。
皇上一邊擦拭臉上的茶水,一邊哼道:「你這個男人傻裏傻氣的,娉婷年幼無知也就罷了,聯真不明白像寶黛這樣出眾的女子當初怎麼會願意委身於你!」
「是啊皇上,小人也不十分明白,可能是小人祖上積德,才會這麼幸運,得此絕世好妻啊。」韓雍朝元寶黛眨眨眼,她則是以一抹他最愛的溫柔微笑回應他。
「對了寶黛,妳是朕的女兒,終究要認祖歸宗,朕來不及給妳娘什麼名份,卻一定要將妳冊封為公主,將來妳便能住進宮中,與朕相伴。另外,朕已經查清楚了,娉婷為了己利不惜誣陷他人,迫使你們夫妻分離,朕一定會好好懲罰她。倘若妳至今仍想招韓雍為駙馬,朕會親自替你們辦大婚。」
「皇上--爹,女兒不求公主名份,也不求住進宮中,但女兒此生絕對只願嫁與韓雍一人。」元寶黛心意堅定,令韓雍心中感激不已。
「既然妳不改初衷,那好吧,就依妳。」
「除此之外,爹,女兒還有一事相求。」
「哦?妳想要什麼儘管說,朕一定替妳完成它。」
「韓雍他天生風采迷人、氣度翩翩,容易使女子見之心動,再加上他本性善良單純,常使外頭那些浮花浪蕊忍不住想使計將他誘拐,寶黛三番四次替他擋去那些爛桃花,實在是煩不勝煩。所以我希望皇上能親自下令,告知天下所有女子:韓雍是我元寶黛的相公,除非有一天他將我休了,否則其他任何對我相公心懷不軌的女子都不得靠近他。」元寶黛說得認真,皇上聽了,卻忍不住笑了。
「這種要求朕倒是頭一次聽見。行!朕就親自下令,除非韓雍親自休妻,否則他今生就只有妳一個女人。韓雍,能得公主如此厚愛,你的確是祖上積德哪。」
皆大歡喜!平常聽來再怎麼讓韓雍喪氣的話此刻都無法影響他心中的喜悅。韓雍牽着元寶黛的手,心疼她這幾日受的折磨。「娘子,一切都是我錯,妳原諒我,當初我根本不想寫休書的,以後也不可能寫……」
「我明白。」元寶黛將頭枕在韓雍肩上,這讓她思念無比的倚靠又回到她身邊了……「你做的,我都明白,只是你得答應我,以後不許再喝酒了。」
「一定、一定……再喝就剁手指!」失而復得的恩賜令韓雍感激。擁着元寶黛,韓雍心裏只有滿滿的幸福,跟小小的疑問,「娘子,從以前到現在,妳有沒有瞞過我什麼?」
「嗯?有嗎?應該沒有吧,只要是我的事你都知道--」啊!元寶黛忽然想起來,她的確瞞過他一件事,那就是她的實際年歲……
「是嗎?那妳有沒有可能不小心把自己的年歲算錯了,例如說少算了四歲。」
韓雍話一說完,兩人間一陣沉默……
「沒有。」元寶黛說得斬釘截鐵,甜甜一笑。「相公覺得我看起來有那麼老嗎?」
「當然不會了!娘子年輕貌美,簡直就像十八歲的小姑娘。」韓雍說得很真心,又偏頭思考起來。「嗯,我也覺得不可能,一定是皇上記錯了,嗯,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