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早上七點多,沈雨濃就醒了。才想悄悄爬起來穿衣服,他哥一翻身搭上他:“時間還早,可以多睡會兒。”他這幾天都沒睡夠,難得有個清閑的星期六讓他伸個懶腰。

“你睡吧。我得回去洗個澡。待會兒再給你帶早餐過來。”他趴在他耳邊,不出聲地說,看他哥不置可否地隨便點了個頭,知道他累慘了。笑了一下,親親他的耳朵,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沈煙輕他們寢室昨晚上很晚才有人回來,還不是全部,頂多兩三個而已,有熄燈前壓線進來的,有已經熄了燈,從一樓洗漱間的窗子進的。隨便洗洗就睡了,都沒注意沈煙輕床前有兩雙鞋,床上有兩個人。

沈雨濃起來的時候,這幾位還在鼾聲四起。他回身幫他哥掖好被子,拉好床簾。放輕腳步挪到門邊,開門,出去,關門,都輕到極點。

走到樓梯邊,想着自己幹嘛跟做賊似的?給他們發現也沒什麼啊,要是真有人看到他剛才的舉動才真覺得他有鬼呢。想想自己都覺得有點好笑,剛下了樓梯,就聽到有人驚訝地叫:“咦,小雨?這麼早?”

抬頭一看,李嘉。

本來還調適得挺自然的心情突然一下給提了起來,沒來由地就慌了神,真好像偷情的小子在翻牆的時候給人撞到那一剎的惶然和無措。

“我、我、我剛……”他覺得自己大概連臉都有點紅了,本來應變能力就不如他哥快,特別碰的這還是大熟人,都不知該怎麼張嘴了。

李嘉看他這樣子,試探地問:“你剛從我們寢室出來?昨晚睡你哥那兒了?”

“嗯、嗯。昨晚……在你們寢室玩得太晚了,懶得回去,就睡那兒了。”硬着頭皮點了點頭,他真不是撒謊的料。

“哦。沒碰到查勤的無聊人士吧?”

“沒。”

“那你緊張什麼?”李嘉嗤笑一聲,笑起來,走上幾步,跟他站在同一級樓梯上。“我又不會去打小報告。呵。行了,快回去洗漱吧。我也剛回來,累得要死。”

“你昨晚幹嗎去了?怎麼沒回來?”沈雨濃給他的幾句話定了心,這才想起來打量他。果然兩眼無神,滿面憔悴,一晚沒睡的樣子。

“上網,通宵。跟幾個人連線,把我累的。得,我不跟你多說了,趕緊回去趴着。”說著,就對他搖搖手,晃蕩着上去了。

沈雨濃吁了口氣,真真體會到革命工作不僅需要無比的細心,還需要大無畏的勇氣。上學期他們還沒過那條線的時候,也沒這麼緊張啊,跟這寢室里的誰不輕鬆應付?現在,心裏虛得很,就隨時怕給人發現破綻,比做賊也好不了多少。

等他提着小籠包和豆漿再來到他哥寢室的時候,除了他哥,所有人該趴着的還是趴着。李嘉也裹着被窩睡得沉,他哥剛洗漱完,換了身衣服,給他一個眼色,兩個人又拿着早餐出來了。

兩人坐在西二食堂解決了早餐。沈雨濃接過他哥遞過來的紙巾,邊擦邊問:“今天怎麼安排?”

“不知道。”沈煙輕看着還是有點精神不振,一隻手支着腦袋,嘴裏叼着豆漿的管子。“隨便走走吧。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還是回去休息吧。你這幾天都沒睡好了吧?”沈雨濃看着他的臉色,有點擔心,想伸手摸摸,又忍住了。

沈煙輕抬眼對他笑了一下,搖搖頭:“沒關係,走走就好了。你沒目標的話,不如我們去武廣,我想去看看攝影機。”

“你要買?”那挺貴的吧?

“不是我,是老大找來的活計,他幫一個老闆買,有油水。”

沈雨濃點點頭,跟着他出來就往西門走。快到郵局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煙輕!”

兩人一回頭,過來兩個女生,沈雨濃看着其中一個笑眯眯的,竟然是梅琳,只好對她點了點頭。叫沈煙輕的是她身邊的那位,沈煙輕也很熟地立刻擺出笑臉:“依蘭?一大早的你在這兒幹嗎?”

“說明我聞雞起舞勤奮有加啊。”那個女生轉眼就到了跟前,跟他扯着,眼光自然就轉到了沈雨濃身上。“這是你弟吧?聽說普通話超標準的,能把人嚇死。”

“誰這麼添油加醋敗壞他名聲?不會就是汪波那小子吧?”沈煙輕也順勢掃了眼梅琳,又裝作沒注意到她盯着他的好奇目光,對依蘭笑。

“不是他還有誰?”依蘭一直在看沈雨濃,大方得完全不掩飾欣賞。“呵呵,不過你能有這麼帥的弟弟?他不說我還真看不出來。聽說還是我的學弟喲,哎呀呀,這可真叫我臉上有光!”

“你得了吧。”沈煙輕給她顆軟釘子,又笑着介紹,“小雨,這是你的直屬師姐,你們中文系的研究生伍小姐,芳名依蘭。伍小姐,我弟沈雨濃,不用介紹了吧?”

沈雨濃點點頭,笑着剛要叫師姐,就看着伍依蘭的眼睛對沈煙輕一瞪:“喂,你別以為我年紀大了,腦子不好使啊。舞小姐——你欠踹是不是?小雨,別聽你哥的,他那花花腸子多得不得了。也別叫什麼師姐了,叫我的名字就行。”

沈雨濃看着她那氣勢,也不爭辯,乖乖地叫了聲:“依蘭姐。”聲音柔順得讓伍依蘭的眼睛都眯了起來。

“果然好標準的普通話,聽着舒服。”她陶醉地來了句,轉臉對沈煙輕一唬,“沈煙輕,說!是不是你小時候使壞把人家拐來的?這麼個優良品種怎麼能是你弟?”

不是我弟難道是你弟?沈煙輕本來跟她是很熟的,兩個人經常開些亂七八糟的玩笑,也無傷大雅。偏偏這句踩到了他的痛處,他不動聲色地繼續笑:“是啊,就是我小時候路過柳石路,這個小孩突然衝出來求我救他,說被狼外婆擄去,好容易才偷逃出來。我問他狼外婆在哪裏,他指指那家的門,我仔細一看,啊呀,碩大一個‘伍’字掛在上面,趕緊抱着他逃快點。這麼東躲西藏十幾年,居然又被你找到。真是蒼天無眼!”

“哈哈,原來真是我家的弟弟啊。我就說嘛,跟我長得那麼像……”說著得意地一笑,對沈雨濃勾勾手,“來,弟弟,快過來,姐姐疼你。”

沈雨濃看着她,又看看沈煙輕,有點哭笑不得:“依蘭姐……”

“好下三濫的招式,伍小姐。”沈煙輕從眼角望過去,不屑地彎彎唇角,一句方言出口,“狼外婆!”

“你想恁子(你想怎樣)?!”伍依蘭兩手插腰,氣勢十足地用方言對吼回去。

沈雨濃聽着一奇,想起剛才他哥胡謅的故事裏的路名,又忽然明白過來了。難怪他們不同級還這麼熟,伍依蘭是他們的老鄉啊。

這時一個被遺忘已久的人終於不耐寂寞地插了進來:“啊,果然沈雨濃你不是你哥哥的弟弟。”梅琳聽了半天,這才一臉的恍然大悟。“我也一直,這麼想的……”

“誰說的?!”沈雨濃一口氣堵過去,臉上一下沒了笑意。“你中文不好聽錯罷了!”

伍依蘭倒被他突如其來的聲勢嚇到了,一下愣在那裏沒了聲音。沈煙輕反應過來,看看他們兩個,問:“小雨,她就是梅琳?”

梅琳被沈雨濃這樣吼了一句也只是頓了頓,臉色都沒變,立刻就對沈煙輕笑着應:“對,你知道我?我是梅琳。和沈雨濃,我們,認識。”用手比劃了下。

“哦,原來你就是那個喜歡帶着名字滿街跑去派出所不用帶身份證住院床腳不用貼名牌綁架不用怕綁匪抓錯人的梅琳啊。”沈煙輕眉毛一抬,笑。

他那句話說得又急又輕,梅琳只聽懂了一個前面一個後面“原來你就是……梅琳啊”,中間的定語完全不知道他在念什麼,但是也知道他是在形容她,所以肯定地一點頭,還是笑嘻嘻地應:“對啊對啊,我就是那個梅琳。”

這下連伍依蘭都看出來他對梅琳的不喜歡了,用方言說了句:“你至於哏毒咩(你至於這麼毒嗎)?”

沈煙輕對她高深地一笑,方言回:“這就是區別真假外國人最簡便的方法。”

“那你要證明什麼?”

“呵,證明你那邊那個是真的,我這邊這個是假的。管好你的學生,別讓她自以為聽懂了點什麼就亂說話!”

梅琳這幾句卯足了勁都沒聽懂,悄悄對沈雨濃湊過來:“他們在說什麼?”

沈雨濃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答她,因為他也沒想到他哥會這麼直接。

倒是沈煙輕又轉了過來,對她說:“我對你的老師說你的中文很好。”

“嗬嗬,謝謝。”她看看伍依蘭,“是蘭好。”

沈煙輕看看伍依蘭,嘴角一翹,剛想揶揄,教導有方啊,現在她連初級馬屁也知道怎麼拍了。

卻忽然聽到梅琳又很認真地來了一句:“既然沈雨濃不是你的弟弟,你為什麼不讓他回他自己的家?”完了,還認真地對伍依蘭求證,“蘭,我用‘既然’對嗎?”

這下不用等沈氏兄弟發飈,伍依蘭都皺了眉答:“梅琳,煙輕剛才是跟我開玩笑的。小雨就是他弟弟。”

“親弟弟。”沈煙輕在後面冷着聲音補充,一字一句。“沈雨濃是我的親弟弟。”

梅琳怔了一怔,看向沈雨濃:“你,也這麼,想的?”

沈雨濃淡淡地看着她:“不用我想,這就是事實。”

梅琳有點着急地皺了眉:“你怎麼能,不想呢?這不是……他明明,剛才,也說,他#@#$%……”她一着急起來漢語表達就急速下降,一瀉千里。

聽得伍依蘭直皺眉,拉拉她:“梅琳,那個是玩笑,開玩笑!”梅琳有點不明白地看她,她也放棄地搖搖頭,“算了,不要再說這個了,時間不早了,我們還得趕緊去那邊。煙輕,我們有空再聊。小雨,有什麼難題就來問我。系裏面的幾個老師我都很熟。”

沈雨濃點着頭,沈煙輕立即跟她們道了別,跟他快速地離開。就聽着梅琳在後面喊:“你們,不要走啊,我還,沒說、說完……”

沈煙輕邊疾步走邊叨叨:“這女人還不是一般的煩。”

沈雨濃聽着就笑了,自動就接了那句:“你現在終於明白我的痛苦了吧?”

沈煙輕聞言忽然停下來,對着他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呵呵,你又明白我的痛苦么?”

沈雨濃看着他的表情,偏着頭想了一下,不在乎地一抬眉:“今晚你就可以讓我明白。”

沈煙輕的鬼笑一下愣在臉上,看了他兩眼,立即轉了臉,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這個小鬼、這個小鬼的臉皮是越來越厚了!

周六早上的武漢廣場人流還不算太恐怖,他們到了門口那兩個標誌性的巨大銅像下面時,沈雨濃的臉色還是不好。沈煙輕讓他在那邊靠着,去給他買水。

誰都看不出沈雨濃這麼大個小夥子不能坐車。他暈車暈得厲害。這次到武廣,完全像是極限挑戰。上學期他跟李雋來過一次,只不過那次是走走停停,幾次轉車還有個喘氣的餘地。不像剛才,從校門口直坐過來,就轉了一次車。武漢的公車又以彪悍聞名全國,管你路上車多車少人來人往,照樣作大型飛車族。沈雨濃哪兒受得了這樣的顛簸?踩到實地的時候,腿都在哆嗦。臉色發青,胸悶心慌,想吐又吐不出來。

沈煙輕也嚇了一跳,在家的時候都不用坐什麼車,所以雖然對他這弱點知道些,但沒想到有這麼嚴重。趕緊去買了濕紙巾和水,急急忙忙地就往回走。遠遠看到他倚在櫥窗前,跟前還有對外國老人,先是一奇,忽地心裏就一緊。

沈雨濃的臉色已經緩了一點,在跟那對老人解釋着什麼,然後看到他過來,笑着對他一指,那兩個老人回頭看看他,又跟沈雨濃說了幾句,點點頭,走了。

“幹嗎呢?”沈煙輕的眼光跟着那兩人的背影過去,不動聲色地問。

“沒什麼。以為我是外國人,過來跟我聊天而已。順便問個路。”

“呵。你英文不錯啊,還能對付這麼久。”沈煙輕眼角一挑,斜斜地對他一笑。

“哈,以前我不敢說,現在每星期過去漢語角跟他們對付一晚上,還能不突飛猛進?況且誰第一眼看到我就認定我英文一定好得不得了,我有什麼辦法?硬給練出來的。”沈雨濃接過他手裏的水,喝了幾口,又接了濕紙巾擦汗。

“還記着我以前讓你多學語文少學英語的仇呢?”沈煙輕低聲說著,就往武廣里走。

沈雨濃趕緊跟在後面,笑着:“你又想哪裏去?那麼久的事了。我怎麼會記你的仇?反正中國的英語教學本身就有問題,學得不好只能怪自己,怎麼也怪不到你身上去啊。”

沈煙輕聽着,也不說這個了,轉臉看了看他:“現在好些了么?”

“嗯。我就是受不了車上的那個味道加震動,在這兒站會兒好多了。吶?”說著礦泉水瓶往他面前一遞。沈煙輕沒接,搖搖頭。

兩個人隨着人流穿過長長的化妝品專櫃群,再往裏是金銀珠寶專櫃,正在做小型宣傳。他們謝絕了被遞到眼前的宣傳單,正要上步行電梯,沈煙輕忽然停了下來。

“怎麼了?”沈雨濃剛問了聲,就看到他低頭取下腰間正在震動的呼機。

他看了看,嘆口氣:“我們寢室的。十有八九是老大知道我要來,又有最新指示了。你先上去,我去回個電話,一會兒找你。”

沈雨濃點了頭應了,沈煙輕轉身又出去。

武廣門前沒有公用電話,他出了門拐了個彎才找到一個插卡的。果然是徐峰找他,話忒多,對他的即將考察對象從外到里,從品牌到電池,從像素到磁帶作了一個全方位的指示。反正總之一句話,不用看最好的,只要看最貴的,也不要看性價比最低的,找幾個倒數二三的記下來,他再另外找地方買。

沈煙輕聽得跟重新上了次攝影理論課似的,頭大。胡亂應了幾聲,趕緊把電話掛了。

他往回走,拐着彎重新回到武廣門口。可是,他停住了腳步。因為他忽然聽到聲“砰”的脆響,像一個巨大的氣球爆炸。然後,又是幾聲。同時,無數的人爭相從裏面湧出來,驚慌失措,猶如逃難。

“怎麼了?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他呆了呆,慌忙地想向從他身邊跑過的這些人打聽,可是誰也沒有空理他。只是逃,瘋也似的要遠離這座幾分鐘前還祥和繁盛的城堡。他的心忽然不受控制地亂跳起來。那些脆響,對他而言,並不陌生。很久以前,還在D高的時候,曾聽過一次。至今還深深地刻在他的腦子裏。

“打劫!拿槍的!……有人打劫啊!”他聽到了這樣紛雜的亂喊,立刻拔腿在周圍繞了一圈,惶急又仔細地尋找。

這麼多人跑出來了。可是,沒有他。

他的腦子一陣轟響。持槍搶劫!敢明目張胆來打劫武漢最大的商業大樓的,就不是一般的匪徒。

“你們!快走遠一點,裏面很危險!”身子被用力推搡了一下,一個廣場保安把雙臂伸平,驅趕還在周圍的人。

“裏面……裏面怎麼樣?”他着急地問那個保安,說話間被連推着後退了數步,加上緊張,連說話也無法連貫。

“不知道不知道!快走快走!”保安根本沒空理他。

“他們進去多久了?我弟弟還在裏面!”沈煙輕一把抓着他,大吼。吼得那個保安也愣了片刻,面上現出一種同情的瞭然。努力放緩聲調安撫他:

“他們現在在一樓,主要是要搶東西。裏面的人只要不亂動,還是安全的。”

沈煙輕聽着他毫無說服力的安撫,只覺得心口已經被堵住了,血液湧上了頭,燒得一片赤紅。

[新聞連結]

1999年1月4日下午,武漢市武漢廣場發生特大持槍搶劫案。4名持槍劫匪開槍打死1人,傷6人,搶走價值300餘萬元的黃金飾品。後於2003年主犯張君落網伏法而告破。

***

周圍一片混亂。每個人都在躲,又忍不住好奇地張望。本來喧鬧的大樓內卻比外面更安靜。以至,沈煙輕似乎聽到了鐵門被拉上的聲音。透過幾個側門的玻璃,遠遠地看到兩個廣場保安在關門。那是怕劫匪呆會會從這個門逃逸。

他一下轉身跑開,跑到最挨近那個門的地方,努力往裏張望。貼着那個鐵門的竟還站着個似乎是記者的人,舉着相機在拍,保安關門的時候在拉扯他,忽然閃光燈一閃,立即又響起一聲槍響,顯然是沖他們而來。外面的人立刻一陣驚呼,被嚇到的保安手忙腳亂地一把把記者推到牆邊:“你不怕死我還怕死呢!”

那個記者沒回答,只是掏出手機開始打電話。大概是打回報社,通報消息。沈煙輕等他簡單說完,喊着他想問他裏面怎樣。可是他只顧看着裏面的情形,完全沒聽到的樣子。兩個保安貼着牆,又大喊着讓外面的行人散開,怕流彈傷人。

沈煙輕站在外面看,手心裏全是汗,反而開始慢慢地平靜下來了。心一下一下重重地跳着,像個彈簧一下拉到了極限,不得不無力地鬆弛。

一種束手無策的悲哀。

那個記者站在門外看了一會兒,忽地不知從哪裏傳來一個大喊:“前面正門還沒關!”

他毫不遲疑,背着重重的攝影包立刻往正門衝去。像個孤膽英雄。沈煙輕望着那個四十多歲的勇敢的背影,忽然對自己將來的職業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責任感和使命感。還有,由衷的自豪。

幾乎是記者衝進去的同時,幾個從頭到腳都套在漆黑一團里的人從旁邊的五號門沖了出來,一個持槍在前,另外三個提着大布袋和紙箱在後。那些劫匪邊跑邊向後開槍,把東西統統放到一輛出租車上,剛上了車,警車就呼嘯而來了。一個巡警鳴槍示警,一個劫匪向警察開槍。警察立即躲在旁邊一輛大貨車后對他們還擊。

然後,是槍戰。

警匪槍戰片。絕對真實現場體驗版。

槍聲。驚叫。吵嚷。

沈煙輕甚至沒有心機去看個仔細。好像劫匪開着車逃竄,好像有人被擊傷了,焦點被暫時從門前帶開,他立即衝進武廣里。在隨即而來的公安人員拉上隔離帶之前。

一樓大廳空空如也一片狼藉。整個搶劫過程不過三四分鐘的時間。很短,但對很多人而言,度日如年。

營業員們小心翼翼地從櫃枱下站起來,擔驚受怕地左右張望。最顯眼的是被砸得稀爛的黃金飾品專櫃,宣傳的條幅還懸空掛着,可是東西已經被洗劫一空。地上還散落着一些金飾,完全沒有了往日裏在高貴的紅絨上的矜持,像不值錢的破銅爛鐵,可憐又無奈地頹敗。幾個工作人員忙着跑過去,扶起地上一個渾身是血的保安,又拉起戒嚴線保護現場。

沈煙輕只掃了眼那個被扶起來的人,又確定了周圍再沒有傷亡者,其他什麼也來不及留意,直直跑到還在運轉的扶梯,三步並作兩步地上了二樓。

跟一樓的冷清蕭颯有雲泥之別的二樓。

武廣頗大,不是所有樓下的人都能來得及衝到門邊,於是所有還沒來得及逃出去的顧客都只能往上躲。案發時,從這層以上,仍是人潮如織沸反盈天,照樣營業。剛開始的幾聲槍響根本無法把危險的訊號傳達到位。直到有人逃上來,才有所覺。於是動也不敢動,全都縮在原地,等劫匪出門。

“走了嗎?強盜走了嗎?”一看到有正常人上來,每個人都問。樓梯口滿滿地圍了一圈人。

“嗯。不過最好還是先別下去,警察在清理現場。”沈煙輕邊答眼睛也沒停,四處找人。

“警察來了?”有人慶幸地問,“人抓到了嗎?”

“還不知道。去追了。麻煩讓讓,讓我過去。”他低了頭努力穿過人牆。人們都因為他的幾句話帶來了安心,又議論紛紛,輕易地讓他鑽了過去。

人太多了,整個二樓,幾乎沒有空的位置。他沒辦法,在人群中游弋,四處喊着:“小雨!沈雨濃!小雨——”

到處都是人聲,他的聲音再大也淹沒在裏面,顯得渺小而無力。

四處亂撞,在櫃枱間,模特間穿梭,諾大的商場裏毫無方向地摸索。甚至拉住人問,有沒有看到一個外國人樣子的年輕人,金髮碧眼,很高穿深色的毛衣……

一無所獲。

忽然就想起電器是在四樓,也許這短短几分鐘裏沈雨濃早上了樓,根本還不知道樓下發生了什麼事。

又沿着扶梯往上跑。忽然,就在三樓的扶梯口,他看到了那個人,杵在正中,見到他,一下流露出放心的釋然。“哥!”

他衝過去死死抱住他,才聽到自己沉重的鼻息,才發覺從開始到剛才一直在憋着口氣,現在,才又能呼吸了。“呼、呼、呼”,像生命的脈搏微弱但確實地重新開始跳動。

沈雨濃從沒被他這麼用力地抱緊過,手臂被他勒得很疼,不過他不在乎。周圍很多人也注意到他們,他不知是毫無所覺,還是毫不在乎,抱着他久久不鬆手。“小雨小雨,還好你在這裏……還好……謝天謝地……”他喃喃地不停說,沈雨濃第一次聽到他哥用這種虛軟而脆弱的語調說話。聽得人心裏發酸。

“哥,還好你沒事。我聽人說下面發生搶劫,怕你回來的時候碰上了。保安又不讓下去,害我心急得不得了。”

沈煙輕聽着這話才放開他,往旁邊一看,果然幾個人裏面還有個保安守着電梯。直溜溜地用好奇的目光盯着他們這樣子看,看他望過來,又忽然有點不好意思,趕緊轉開了眼。

他看看沈雨濃,忽然笑了起來,一個寬心又安慰的笑,充滿險中得生的慶幸。帶着感激的笑過去對那個年紀看起來比他還小的保安說:“謝謝你沒讓他下去!謝謝!真的很謝謝!”

那個小保安本來看着他們就有點傻了,忽然被這樣鄭重其事地道謝,好久才反應過來,有些靦腆地回笑:“保、保護顧客的安全,是、是我們應該做的。而且,也不光我一個人,”說著一指旁邊的人群里,“這兩位老人也一直在勸你的朋友別下去。”

沈煙輕一抬眼,看到人堆里有兩個外國老人也正在看他們,特別那位老先生,目光炯炯地望過來。他對他們頷首致意,他們也禮貌地點點頭。沒再多說,沈煙輕拉着沈雨濃轉身就走。

兩個人沒下樓,下面一定還在封鎖,警察要查證取樣,尋找目擊證人錄口供。所以他們徑直往樓上走,找了個小食亭坐下。沈煙輕一直拉着沈雨濃的手,也不說話,就是緊緊地拽着,還微微發著抖。沈雨濃忽然很想哭,想就這樣好好地抱着他哥讓他寬慰。他剛才聽說了下面的事,又被堵在樓梯口不能下去時,也一樣在害怕。但這些都比不上他哥親眼目睹着槍匪行兇為他所擔的驚受的怕。

王燁以前說過,他哥總是把他的苦在自己心上放大十倍不止。

即使知道這是真的,他也不想一遍遍去驗證這種話。因為,在他心上,也是一樣的。

等到商場廣播開始通知,他們才跟着工作人員從旁邊的電梯下了樓,不經過大廳從側門出去。

沈煙輕最後看了眼大堂里在來回走動的警察中那個還在拿着採訪機採訪目擊者的記者,看到他的包上寫的晚報的名字。

***

從漢口又折騰回來,一身灰塵,正好西區澡堂開門,兩個人都乾脆去洗了個澡。

相比女生澡堂每次開門時都要面對擁擠不堪大喊大叫讓外校男生都跌破眼鏡的毫無淑女風範能把外開的門生生擠成內開的兇猛人群,那種猶如經歷鐵達尼號沉船的慘烈場面,男生澡堂讓他們學校的男生充分體會到了少有的優越感。人少,而清閑寬敞。

因為是公共的地方,雖然少,但也總有人來來往往,沈雨濃估計着沈煙輕已經在更衣室脫好了衣服,進去了之後才刷卡進大門。南方人剛開始都不會習慣這種半公開的地方,尤其是他。以前在D高的時候澡房雖然小,但好歹都是有門的。不像現在,更衣室是間大房,脫衣服穿衣服都在人前。眾目睽睽,他找個角落,埋頭迅速脫得只剩最後一條,披着毛巾就進去了。

澡房裏雲蒸霧繞,因為人不多,有很多空隔間。當然也是沒門的,只是水泥砌的小小一間間而已,兩排兩排相對,左右都有,中間隔條走道。他的眼睛不是很好,透過水汽,一排排看過去,看了一會兒才找到他哥。跟他示意了一下,轉了頭,打算找間偏遠一點的,就聽到有人拍他:“嘿,小雨!這裏呀!”

“啊?”他循聲望去,這人誰啊?

“是汪波。”聽到他哥帶笑的提醒,仔細看了看,果然是他。摘了眼鏡,又光着身子濕淋淋的,水氣也大,一時沒認出來。

汪波就在沈煙輕隔壁,在他們那排的邊上一間,說話就指指他們對面:“來這邊洗吧,這還有幾個空的。”

沈雨濃哪敢離沈煙輕那麼近,也不好就這麼走遠了,趕緊隨便指了左手邊的一間:“不用,我在這裏就行了。”

說著就進去了,跟他們隔條走道。還好對面一列跟旁邊都是空的。順便還可以聽到汪波跟沈煙輕的閑扯。

“……這麼說你們還真是走運啊,這麼大件事都能給你們碰上!”

“哼,還是別碰上的好,我的小心肝到現在還在撲通撲通地跳呢。呵呵。”

“你個噁心蟲子,每次都沒個正經。要說起周星馳,他的經典是那句,哎,有本事你現在給我來一遍。”

“切!誰要對你說啊?找個漂亮妹妹過來差不多。”

“嘿,看看,露陷了吧?讓人家漂亮妹妹來這裏跟你坦誠相見是吧?平日裏看着道貌岸然,現在終於忍不住露出淫蕩的本質!”

沈雨濃聽着忍不住開始笑。這兩個都是習慣隔着帘子跟人說話的人,每次就這麼打哈哈都能胡扯上一通,還讓人不覺得無聊。看着關係還挺好。

汪波跟他東拉西扯的,也洗完了,關了水,用毛巾擦着,又正經起來:“哎,說起攝影機,我忽然想起來,你們系的李嘉你要見到幫我說一聲……”

“嗨,我們寢室的還是。什麼事?”

“那正好。省了去找的時間了。是這樣,他們攝影協會上學期要建暗房,我本來覺得挺好的,團委王老師也挺支持。後來給他們建了,設備加場地,社聯經費的大頭都給了他們。本來我們每年的經費就少得可憐,他們倒好,活動沒看怎麼辦,錢還不少花,還不停拿過來報。別的協會正經的活動經費沒法報銷,人家都在有意見呢。還有李嘉這個會長比誰都忙,整天連影子都不見,周四晚上的例會也經常不來。這種事本來不該我過問,可是分管他們協會的副主席對他意見也很大。你幫我跟他說,一開始我就已經跟他說過了,什麼藥水相紙,這些都該他們協會內部自己消化,如果他們解決不了,就自己想辦法找贊助,反正社聯不會再幫他們報一分錢。還有,讓他給我寫份報告,說明缺席原因和解釋目前協會活動狀況。我知道玩攝影的消耗都很大,但一下就用掉這麼多東西也太離譜了吧?更別說還是他一個人用的。”

“他一個人?不會吧?還有其他人呢?”

“我都問過了。我們系也有他們協會的,你說都大三了,誰有空還老玩這些副業啊?大一大二的那些會員也沒暗房鑰匙。那個暗房現在就像是他私人的,你說——這都什麼事啊?”

越說越惱火,沈煙輕趕緊說我回去就跟他說。汪波按捺下火氣,嘆口氣,又扯出笑臉:“算了,你們一個寢室的你大概也不好說話。你讓他給我寫完報告,自己拿給我,我跟他談。再這樣下去,他這個會長被撤掉事小,團委追究起來,他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這話聽得,讓沈雨濃都開始為李嘉發愁了。

他走後沒多久,沈煙輕也洗完了,跟沈雨濃說了聲,匆匆回了寢室。

晚上六點多,沈雨濃接到他哥的電話,在5棟門口碰面。見了面之後,沈煙輕要先去郵局。

沈雨濃順手就拿了他手上的信來看:“咦,王燁不是在深圳么?什麼時候跑到廣州去了?”

“是啊,都一年多了,才寫信告訴我。他們公司在廣州開辦事處,他是主管。”其實他知道那人一直沒說是想上次回來當面對他說,可惜,到最後都沒有機會開這個口。

“哦?那工資應該很高吧?我們不是要去洗劫一下才夠意思?”

“呵,我也這麼想的。反正也有他地址,這個暑假要是有空我們就去廣州玩一圈好了。”

沈雨濃笑,拿過另外一封沒貼郵票的:“你幫他們寫稿?”

“本來沒有的。不過我看到今天有晚報的記者,大概今晚的新聞最快最詳細的就是他們的了,所以也寫個報道給這個社,算是跟個風。他們沒拿到第一手的材料,在這種情況下,我的稿子詳盡又及時,被採用的機會很高。”

“這種即時新聞,郵寄來不及吧?”市內最快都要一天時間。

“不用寄,今晚有師兄要去那邊,讓他給我帶過去。”

去郵局投了給王燁的信,再去南門好好吃了頓飯,算是給今天的事壓驚,又繞回桂西路,往圖書新館走。

新館側旁有扇鐵門,沈煙輕在門上拍了幾下,過了一會,門開了。是個男生,像是早就等着他。沈雨濃跟着進去,有些驚奇地發現裏面是個很大的房間,沒開燈,黑乎乎的看到些粗大的鐵管和各種管道錯落有致,還有各種控制閥,顯然這是新館的部分機房。

再往裏,是間十幾平方的小房。那個男生站在裏面,左右上下地指:“電腦可以用,桌下面是碟,遊戲和電影都有。兩張床,你們隨便,不過走的時候記得給我把被子疊好。洗手池在外面,看到了嗎?嗯,還有的,也沒什麼了。如果覺得冷,可以關那扇汽窗,但門就別關了,否則不通氣。”

停下來,用眼神詢問他們還有什麼問題。沈雨濃還正在雲裏霧裏,搞不清這到底在幹嗎。沈煙輕也只是笑着說:“行了,你就安心地去吧,後事交給我們料理得了。”

“我靠!你這狗嘴說點吉利話行不行?”那男生作勢一拳捶在他的小腹,沈煙輕很配合地“啊”了聲,笑笑鬧鬧地轟他。

男生拎了包,臨出門,沈煙輕把那封信給他,他問了幾句,點點頭,走了。沈煙輕在後面把鐵門在裏面關好。

“啊?他就這樣把這房間讓給我們了?”沈雨濃靠在小單間的門框上看他走過來,又笑着掐掐他的頰。害得他紅着臉把他的手一掌拍掉。“你幹嗎?”

沈煙輕的這個動作,在他三歲到六歲的時候最喜歡做,每次邊掐還邊嚇唬他,狼外婆最喜歡小雨這樣胖乎乎的小豬了,嘿嘿嘿。他每次都被嚇得驚慌失措地鑽到他懷裏,小臉埋在他的胸口帶着泣音可憐地叫,我不胖我不胖我不是小豬。

“小豬。”沈煙輕笑着答他一句,拉着他到屋裏的床上坐下。

“切!見過這麼帥的豬么?”他順勢脫了鞋上了床,靠在他哥的腿上躺下來。

“看,果然!”沈煙輕又掐他的臉,“偉大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教會我們,要透過現象看本質。光看表面是不像,可是一量這皮的厚度,果然就是頭——豬!”

“大象的皮還厚呢,你怎麼不去說它?”沈雨濃抓住他兩隻手,給他一對二白眼。

“呵,不是說你鼻子上插兩根蔥就可以裝象了嗎?”他沒有用力抓,讓他掙了只手出來捏住了他的鼻子。

沈雨濃乾脆不說也不動了,由得他捏,眼睛直勾勾地盯死他。盯到他終於吻了下來。

“豬!你這隻豬!”在他的唇間,沈煙輕還在叫,寵溺又帶着無以言狀的喜歡。沈雨濃摟住他的脖子,起身一個用力,把他壓倒在床上。聽着他還在繼續“豬”個不停,像上癮了一樣。

沈雨濃一下就沒了力氣,伏倒在他的胸口,眼睛澀澀的,使勁眨了眨才忍住,說:“哥,別叫了。下次我就跟着你,再也不走散了。人再多,我們也牽着手。”

沈煙輕沉默了好一會,才輕輕答了聲:“好。”

兩個人就這麼互相抱着,躺着,頭頂沒有任何遮掩的燈泡晃晃地亮着,安靜得能聽到窗外夜蟲的唧唧。

“小雨,你就是我的小豬,我一個人的小雨豬。”沈煙輕有些出神地喃喃,低啞的聲音迴響在寂靜的空間裏,更有一種孤獨的靜謐。

“嗯。”沈雨濃也有些模糊地答。感覺有些東西來了,又有些在從自己身邊溜走,可是他再努力也無法抓住。

他閉了眼睛,感覺沈煙輕的手輕輕地在他的發上揉,手指插入了發間,感覺很舒服。聽到他繼續低低地說:“其實你真正像的是小貓。我以前覺得你像只漂亮又高貴的波斯貓。而王燁說我像狗,我自己也覺得,我就像條土狗,雖然不起眼,但是總想看着你,護着你……”

“呵,”沈雨濃笑起來,淚水悄悄地滑進沈煙輕的毛衣里,“那我還是當豬好了。什麼高貴不高貴的,我一點也不喜歡貓。”

沈煙輕的手指輕輕地點着他的額:“你還真是豬啊。人家都搶着當波斯貓,哪有你這樣的,不想當貓要當豬?”

“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做豬的快樂。更不知道做一隻土狗的豬的快樂。波斯貓很了不起么?就算了不起,又怎麼比得上做你的豬?”

那個夜晚,他們很瘋狂。

風帶來了雨雲,暴雨敲打着窗棱。他們關上了氣窗,喘息與嘶吼從小房間傳到外面空曠的機房,被回蕩,擴大,淹沒了一切。

一切的不安。一切的悄然而至。

沈雨濃感受着他曾對沈煙輕做的。沈煙輕從那灼熱的深處找回惶恐得失控的心。

哥,我不會再讓你這麼擔心了,不會了。沈雨濃斷續地說。摸着他的眼睛,在他的耳邊。

哥,我就在這裏,你不要擔心。他抱着他,撫過他絲棉一樣光滑的脊背。

哥,為什麼要說波斯貓和土狗?為什麼要這樣形容我們?我是你弟弟,自然只有我比你低。我喜歡你叫我小雨豬。我這麼愛你,這麼愛你……

哥,牽着我的手,你說過的,你要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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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的車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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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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