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本來是想把這些好吃的甜點作為下周一的部落格分享文，可是下午已經和他正式認識，若是再貼出這些照片，會不會被他發現她的身分？

同個時間，在城市的另一端，葉亦陽仍待在辦公室內。

他關掉計算機屏幕，揉了揉酸澀的雙眼，步至窗前，睇望着依然車水馬龍、燈火璀璨的夜景。

雖然被「星星吃我心」拒絕再拒絕，但他仍如同以往繼續留意每周的固定更新，然後大肆發表自己的意見。

就像前幾日，他還興沖沖地在「冰糖肘子」那篇貼文留言——

好菜也要有好酒相配。除了啤酒之外，也可以搭配紅酒看看。我推薦Gigantis2005CotesduVentou這支就不錯，單寧柔順而略粗，尾韻微辛厚，適合配重口味的肉類料理。我手上有兩支，寄給你試試看？可以直接寄到指定超商二十四小時取件，很方便，好嗎？

沒想到「星星吃我心」的回復……一樣客氣冷淡。

謝謝你的建議，我會去找找這支酒。

這樣公式化的回答，葉亦陽感覺被澆了一盆冷水，熱騰騰的心已經涼颼颼了。

然而隔了幾日，就在方才，他又鼓起勇氣再度留言——

內湖大發賣場有賣這支酒，比起酒商的價格划算很多。

然後，僅得到「謝謝」兩字。

不然呢？他到底要怎樣？葉亦陽想不懂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麼。眺望着燈火比星星還繁亮的街景，心口滿是消散不去的惆悵。

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趙秘書。

那自在享受甜點的怡然姿態，評論甜點時的簡潔大方，還有靠近身旁拍照時那抹淡淡的香氣，以及，看似不過是把便當擦乾淨的小事，但其中的細心、利落、明快，已完全掌握秘書的工作重點。

她……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呢？真教人好奇。

他思索着，此時手機響起。

「喂、葉大經理，我到Lobby嘍！」接起來是輕快的女聲，是他在瑞士時的同學茱麗，她剛從上海返台休假，兩人約好今晚一起喝酒聊聊。

「好，馬上下去！」

葉亦陽結束通話，撈起車鑰匙準備關燈離開辦公室。握着門把，他突然想起「星星吃我心」提過的、某家隱身在巷弄內的居酒屋。

於是他轉身折回，走向整排厚實書櫃，蹲下身打開最下方的抽屜，端詳許久后，才抽出一瓶淡藍色玻璃瓶的日本酒。

這瓶酒，應該足以匹配「星星吃我心」曾讚賞有加的海鮮丼飯和蘿蔔泥胡麻豆腐吧！

撫着隱隱濯光的瓶身，葉亦陽好看的唇角上揚了起來。

周一午後。

這裏是君華飯店的一樓大廳，趙雅雯挑了窗邊沙發的位置坐下。

她的老闆潘天柏剛從新加坡出差飛回台灣，正在機場往飯店的路上，趕着參加下午一場國際金融研討會。而她是專為老闆送來事先擬好的會議講稿，以及幾份急着蓋印的文件。

方才和任特助聯絡的結果，目前老闆還塞在高速公路上，估計至少還有半個小時的空檔。趙雅雯打開筆電，把今日行事曆又重新確認一遍，手上的待辦事項已完成大半，嗯……

她斂了斂眸，在筆電上點了幾下，畫面連結至自己的部落格，然後登入後台，迅速找到某個她早上起床后曾匆匆一瞥的新留言。

和朋友去之前推薦過的居酒屋，也點了海鮮丼飯、烤一夜干、炙燒綜合壽司、蔥卷串燒，可惜蘿蔔泥胡麻豆腐已賣完，只好下回請早。結帳時有被賬單嚇到，太便宜了吧！忽然覺得是不是該重新檢討君華飯店的採購及成本計算法？

這次自己帶酒，是日本宮城的浦霞純米吟釀生酒「春酣」，春季限量版，花香、果香迷人，尾韻柔和芬芳，是女生會喜歡的酒，送一瓶給你好嗎？

我也學你拍照記錄，相簿網址如下，敬請指教。

彷佛是一封來自熟識朋友的短訊，趙雅雯覺得心口有些暖暖的。

她點入相簿網址，仔細看着葉亦陽上傳的每張照片，那確實是她很喜歡的某間居酒屋。

他拍攝的技巧不錯，杯盤、菜肴，以及店內取景的角度都很有質感，貼着「春酣」標籤的淡藍色酒瓶也很美，但是——

她看見酒瓶的右側有着柔美的纖指，正執握小巧的酒杯……趙雅雯的心口突然顫跳了下。

是女朋友嗎？

憑葉亦陽優越的條件，而且也差不多是適婚年齡，有女朋友是理所當然之事，有什麼好奇怪的？

可為什麼，她卻感覺胸口微微悶着？

趙雅雯抬頭，往身旁大片的玻璃窗望出去。

秋日午後的陽光映着大門前的黑色羅馬柱，晶光燦亮，穿着整齊西服的接待員，鞠躬作揖地送往迎來，名車名人如過江之鯽，在氣派華麗的門前匆忙進出。

這是個衣香鬢影、光鮮亮麗，但並不適合她的世界。

工作和生活是兩回事。雖然只是個小秘書，但她清楚金錢的力量，也熟知上流生活的雲泥差距。見識得越多，她越明白自己應該站在什麼位置。

即使她經常在這裏出入，即使大廳經理奉她如貴賓，然而一旦踏出大門，承蒙老闆而來的頂上光環乍滅，她不過是個普通的二十九歲女子罷了。

她想得出神，連背後悄悄接近的人影也絲毫未察覺。

葉亦陽和餐飮部總監，以及意大利餐廳主廚討論完聖誕節的套餐計劃后，正要回辦公室時經過大廳沙發區，居然一眼就看見坐在窗邊的趙雅雯。

太好了！他心中大喜，長腿疾步邁來，想與她打個招呼，並為上回的餐盒事件當面道歉與致謝。

但趙秘書一直望着窗外，似乎很認真地沈思着什麼，連他已經站在身後也沒發覺。他看着沙發前的實木小桌上，擺着打開的筆電和一迭數據，所以，是正想着工作上的問題嗎？

他不經意瞄向筆電。畫面顯示的不是文字文件或表格報表，卻是某個網頁，正中央是一張酒瓶的畫面。咦、這支酒瓶很眼熟……

他定睛仔細瞅着，這不是前幾日才和茱麗在居酒屋喝過的日本酒浦霞春酣？而且那燈光、場景、整個畫面構圖，甚至酒瓶旁還有茱麗握着酒杯的手！

這不就是他以手機拍下，上傳到網絡相簿的照片？

他低頭彎腰靠得更近，想努力把筆電螢幕看得更清楚。

這不僅是他拍的照片，而且相簿上的作者頭像，正是日升的燦亮太陽，是他去年在紐西蘭旅行時，特意早起而拍下的日出！

為什麼他的私人照片會出現在趙秘書的筆電上？他明明沒有公開，也沒讓任何人知道網絡相簿的事，除了……

「星星吃我心」！

許多記憶片段快速串聯起來，他不得不大膽假設——

會不會、萬一、如果……趙秘書就是「星星吃我心」？！

他怔怔佇立，心跳好快，黑眸瞅着趙雅雯的側影，蓬鬆的短髮微微閃着咖啡色光澤，感覺有些不真實，更不知此時此刻該如何開口。

趙雅雯終於收回思緒，微微嘆口氣，重新聚焦的眸光才發覺玻璃窗上映着一個高大的人影。

「哇！」她詫異轉頭，整個人彈起！

那如運動員般健壯的身形、微訝但又迅速綻開笑顏的男人，不就是葉亦陽？

趙雅雯下意識往筆電瞄去——

該死！屏幕畫面怎麼正好定格在他的網絡相簿！

啪地，她用力合上筆電！

「你……」驚魂未定，趙雅雯連說話聲音都微微顫抖。「有事嗎？葉經理？」

「沒事，我只是……」見她臉色惶然失措，葉亦陽感到抱歉。「只是看到趙秘書坐在這裏，來打個招呼而已。」

「這種招呼方式真令人……」趙雅雯努力平復語調。「難忘。」

「Sorry，嚇到你了？真的抱歉！」葉亦陽做了請她坐下的手勢。「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我請你喝杯果汁壓壓驚！」

不等趙雅雯回應，長腿已大步邁向沙發區的吧枱。

該死！他到底看到多少畫面？被發現什麼了嗎？果然上班時間不該摸魚！

趙雅雯咒罵自己，並關掉筆電收進公文包內。頹然坐下，她感覺腦袋一片空白，呆坐幾分鐘后，才慢慢冷靜下來。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她決定先離開大廳，走為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