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周末午後，天氣很好，葉真心和崔櫻櫻約好一起喝下午茶。
推開咖啡館厚重的大門，輕鬆悠揚的爵士鋼琴樂聲流泄其中，葉真心的情緒不自覺地放鬆而慵懶了起來。
崔櫻櫻坐在角落的沙發情人座，舒服地啜飲着咖啡，一邊翻看着雜誌。
“崔姊！”葉真心出聲喚她。
“來了？”崔櫻櫻拍拍身邊的空位，心情很好。“這個沙發超舒服，坐下來聊聊吧。”
葉真心才坐下，便瞄見她手上的雜誌正好翻到迪朗奇意大利餐廳的介紹。
崔櫻櫻順着她的視線，落在自己正在翻閱的精采圖文，笑笑地說：“這位迪朗奇先生最近超紅，好幾本八卦雜誌都有介紹，想不看也不行。”
葉真心苦笑，揚手招來服務生，點了一份下午茶套餐。
“心情不太好？沒關係，我陪你聊聊。”
“嗯……”她果然知道了。葉真心垂着頭，沮喪地問：“崔姊，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笨？”
“你是指哪方面？如果是沖業績嘛……是比我笨了點。”
“業績就不要再提了。我是說感情、談戀愛這種事……”她靠在崔櫻櫻身上，像是妹妹對姊姊撒嬌似地低語。“我被愛情耍得團團轉，是不是很可笑？”
“這個部分呢，我是聽說了一些。”
“我就知道。唉，我爸還跟你說什麼？”崔櫻櫻是全公司里唯一知道她家庭背景的人，她還曾經帶崔櫻櫻去飯店和父親共餐。
“沒說什麼，只是問我幾時有空，好約你出來血拚逛街，花錢消氣。”
葉真心笑了。“好哇。那等下去逛街，買個過癮喔。”
“這樣就會消氣嗎？傻瓜啊傻瓜！”崔櫻櫻敲了她一記，又問：“真的不打算原諒他了嗎？”
“其實沒有什麼原諒不原諒的，雖然，一開始他沒有把真正的身分告訴我，但這也不是什麼大錯，只是……我覺得我們不適合。”
“這麼好的對象還不適合？你是想挨打嗎？”她笑看葉真心，直截了當地說：“我看，是因為他也知道你的身分了，所以你覺得很難堪？”
“……”葉真心不語。沒想到崔姊輕鬆地說中了自己一直放在心裏，不願去想的問題。
崔櫻櫻坐直身子，準備說教。“我已經勸過你很多遍，家庭背景沒有什麼好丟臉，錯又不在你。至於你的父母親，他們也已經為了婚外情付出代價，但是你想想，他們有多麼疼愛你，還有那三個哥哥，對你有過任何怨言嗎？他們完全把你當成親生妹妹看待！可是，你卻只想着自己，這樣豈不是太自私了？”
葉真心眼眶一熱。“我只是害怕別人的眼光……我怕和他交往之後，我的身分很快會曝光——”
崔櫻櫻將她摟緊，她摸摸葉真心柔順豐厚的長發，像是安撫孩子似地輕拍着，她知道這個心思單純的女孩害怕什麼。葉真心從小被捧在手心，她只知道大家寵她愛她，卻沒想到有一天會被同學揭露連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實。
在那樣敏感的年紀里，她從人見人愛的小公主，變成全校議論紛紛的私生女，這樣殘酷的轉變，青澀懵懂的她承受不起。這個陰影始終盤旋在她心上，隨着她長大成人，久久不消，讓她對於任何可能會重現當時景況的事物，都非常敏感而惶恐。
可是現在，她應該要成熟長大，足以面對現實了。
“如果只是因為怕和他在一起之後，這件事會被挖出來，我覺得這根本是拿愛情當犧牲品——
難道，和其它男人交往就不會有這個問題嗎？或者這樣就要放棄愛情，你永遠都不能談戀愛結婚嗎？”
“我——”葉真心一震，陡然抬起頭。
“你回去好好想想我說的話。只有解放你自己，才能解放你的父親——他也很痛苦，不是嗎？
至於要不要和迪朗奇先生繼續下去……這點我就無法說什麼了，感情這種事情是很主觀、很個人的，如果你想要，那就主動爭取，如果真的走不下去，那就把心收回來，不要把自己搞得像稻草人，三魂七魄都不知去向了。”
“有……有這麼明顯嗎？”她急着坐起身，舉手扒梳着一頭長發。
“非常明顯——你以為嘴上說沒事，就真的害沒事嗎？先解決自己的心結，然後再試着約他見面，好好談一談吧！”
“崔姊——”葉真心濃濃的鼻音聽起來更顯稚氣。“有你真好，難怪谷東川會追着你不放。”
“會笑了？準備開始消遣我了？”
聊完了，她的心情也好了起來。“春裝下折扣了，崔姊待會兒要多買幾件，穿美美的和谷東川去約會喔！”
“你啊，擔心你自己就好。”崔櫻櫻笑着喝起咖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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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崔櫻櫻談過之後，她好像真的想通了什麼。
私生女又如何？那是上一代的恩怨，她謹守本分，規矩地上班工作，靠自己的能力賺錢生活她有什麼不好的？
囚禁她多年的心結逐漸解開了，接下來，她要面對的是感情。
站在辦公室的窗前，葉真心的目光飄移到下方的老房子。天色已暗，庭園的燈逐一亮起，想起曾經帶給她的溫暖和快樂，她的胸口猛然一緊。
沒有他的老房子，她還有什麼好留戀呢？
魏武斯離開台灣前，留給她的簡訊上說得很簡單，只要她好好照顧自己……那他們之間呢？他不是說會等她嗎？
他在哪裏？在忙些什麼事？晚餐還是只有兩片麵包配一杯酒？
他……她好想他……
我會想你。這種話在意大利，只是平時打招呼用的吧？她可以當真嗎？
如果真的在意她，為什麼連一通電話也沒有？如果他沒有動作，是不是該由她主動打電話給他？
話說回來，即使兩人和好如初，遠距離的愛情該如何把握？他也許很有經驗，可是在愛情中她卻還是幼幼班的程度。
想得太多，她的心思又退卻一大步。算了，讓她再想一想吧。
轉身走回座位，她瞄到牆上的大時鐘——啊，得準備去見父親了，她和父親約好今晚要一起吃飯，可不能讓父親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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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真心搭車來到“君華飯店”，父親的秘書陪她近入托斯卡尼廳的小包廂。
又是這裏？她想起上回那場荒謬可笑的戲，胸口頓時緊了起來。
走進包廂，父親已經坐在裏面等着，手上正翻看着雜誌“爸！”她親昵地摟着父親的肩膀。“在看什麼？”
“還不是Leon那小子，你那位主廚先生！上次迪朗奇意大利餐廳的開幕酒會拉我去撐場面，記者拍了幾張照片，剛剛秘書拿來給我看。”
他指着合照，很認真地問女兒。“你來得正好，幫爸爸看看，這兩張照片哪張比較好？我讓公關部也寫一篇放在電子報上，順便廣告宣傳……”
照片中的父親笑得很開心，可是她無法忽視坐在父親身旁的他。
照片的背景是在信義計劃區的迪朗奇意大利餐廳，魏武斯姿態優雅地坐在古典華貴的絨布沙發上，一身深色西服襯得膚色偏白，更顯斯文俊美，難怪標題會以“貴公子”來稱呼他，的確是名副其實。
他星眉朗目，俊美優雅的神態，很難讓人視而不見，很帥、很有魅力，根本就是個明星。
可是相較之下，她卻覺得他穿着廚師服，或是下班后輕便運動服的模樣，更讓她怦然心動。
心底的痛楚如針刺，她感覺自己的鼻頭猛地一酸。
“怎麼不說話？很難選嗎？”父親詫異地望着她，視線又投回雜誌，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喔，是看到“他”，覺得很刺眼嗎？”
“才不是！爸的照片每張都很好看，隨便挑一張就行了啦！”她在父親身邊坐下來，語氣輕鬆地說：“今天要吃意大利菜嗎？我比較想念貴叔的雞湯耶。”
“就只會捧你貴叔——待會兒再帶一盅回去。安東尼主廚回意大利休假了，這個月換了一個剛升等的新主廚，托斯卡尼廳的業績馬上滑落不少，你來試吃看看，替爸爸想想是不是口味有問題。”
“怎麼會呢？看起來生意不錯啊。”她剛剛一路走進來，整個外廳幾乎有八成滿了。
“反正就是不好。再說，你本來就該常來陪爸爸吃飯，不然哪天嫁人了，爸豈不可憐？”
她詫然失笑。“怎麼會可憐？不管怎樣，我也不會忘記爸爸呀！”
“我可不敢這麼想。人家說，養女兒就是在替別人養老婆，我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
“爸——不然我不嫁人，這樣行吧？”
“那更慘，別人會說我女兒不知道有多醜，不然怎麼會嫁不出去？”
她頑皮笑着。“不然到底要我怎樣呢？葉董事長。”
“我呢，要的也不多，只要你——”葉父啪地合上雜誌，扔到長桌的另一頭，然後認真看着女兒。“好好吃、好好睡、好好生活着，行吧？”
“我知道啦，爸……”她笑笑地靠着父親，可是心底很清楚，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沒那麼容易。
聊着聊着，服務生送上了開胃菜“水牛起司佐西紅柿泥”。
紅艷的西紅柿泥襯着新鮮起司，一紅一白，葉真心的神色緊緊一凜，怔然地看着眼前的這一碟。
葉父看在眼裏，大約也猜出女兒聯想起那個男人了，於是出聲安慰。“女兒啊，我知道你還忘不了Leon那小子，放心吧，讓爸來幫你——多吃幾次意大利菜，很快就會麻痹，然後就會忘記他……”
“停。”她笑着舉手投降。“吃飯了，我來試試這個新主廚的手藝——”
切了一小片水牛起司，沾了西紅柿泥，她細細品嘗，思緒拉得很遠。
崔櫻櫻歡送會的那晚，魏武斯曾經做過這道開胃菜，下面墊着拖鞋麵包，還滴了幾滴特級橄欖油，送入烤箱微烤后才端上桌。西紅柿泥的清爽調和了起司的濃郁，協調的口感獲得一致好評，很快就被掃空，小奇還急着連忙補菜……
可是，為什麼明明吃着別人做的菜，也能讓她想起魏武斯呢？
口中泛起淡淡的苦味，是襯底的芝麻葉嗎？勉強咽下后，卻一路苦到了心坎里。
才剛答應父親要好好生活着，怎能因為一道開胃菜，就輕易想起魏武斯呢？她要繼續吃，把整碟都吃得乾乾淨淨，要證明自己可以忘記他——
“很好吃，不是嗎？”葉真心撐着笑顏，對着父親說：“爸不吃嗎？還是要讓我吃雙份呢？”
葉父也笑了。“呵呵，我吃啊！”
接下來，服務生送進來的是“烏金意大利麵”。
烏金是指烏魚子，這道融合台灣口味的意大利麵，早已在坊間傳開，就像明太子意大利麵一樣普遍，可是，這裹在無比彈牙的煮大利面之間的醬汁……
濃稠的醬汁嘗起來很清甜，有一股淡淡的鮮蝦味，勾得她又想起魏武斯。
他也做過這道意大利麵，還告訴她其中的秘訣就是要先以蝦殼熬成高湯，然後和蝦膏、烤過磨成粉的烏魚子，依比例做成醬汁，才能咸香又鮮甜……
夠了，她不願再多想下去，默默地把面前的這份吃完。
別人談戀愛也會像她這般可笑嗎？明明是她說要結束，現在卻忘不了人家，連吃飯也能想着魏武斯，唉。
後來送上的主菜和甜點，她強迫自己不再做任何聯想——瞧，“君華飯店”的新主廚也可以做出讓她滿意的意大利料理，她無須再惦念他的手藝了。
一頓飯吃下來，葉真心已經不記得父親和她聊了什麼，她只想着要忘記魏武斯，忘記他賦予料理的溫暖味道，忘記他在她的味蕾里留下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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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真心離開后，葉父回到辦公室，已經有人在裏面等他了。
魏武斯身穿運動服，戴着棒球帽，帽檐壓得很低。
“大主廚啊，你這樣搞很好玩嗎？”
“對不起，葉董。”魏武斯脫下棒球帽，充滿歉意地說：“我只想多做幾次晚餐給她吃，讓她不會那麼快就忘了我。”
“誰吃得出來啊？這是哪門子追女人的萬法？算了，反正我女兒也笨，說不定行得通。”
“不過，”葉父想了想又說：“我的員工會保守秘密，你自己得格外留意，別被狗仔跟上了。”
“這點我會特別注意。葉董，我明天得先去香港，接下來的時間很趕，工作很緊湊，不過我預定每周抽一天回台北，到時候可以請葉董約真心來飯店嗎？”
“唉，還要演多久呢？”他真怕萬一被女兒發現。“算了，你說怎樣我儘力配合就是了。不過你要是膽敢再弄哭我女兒，我可不會放過你！”
魏武斯放鬆地一笑。“謝謝葉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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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真心獨自走進托斯卡尼廳。
這是她第四次以試菜的名義進來吃飯。父親一個月內硬要她來這麼多回，這個新主廚到底有什麼問題呢？
見到她出現，在小包廂門口靜候的服務生恭敬地開口：“大小姐，葉董有會議耽誤了時間，他說請大小姐先用餐。”
一個人吃飯？好吧，反張既然是要她來試菜，就好好地完成任務吧！
她拿出記事本，打算自己做一份試吃報告，完完整整地交給父親，然後請父親不要再找她來試意大利菜了。
好一會兒，服務生敲門上菜。
“大小姐，今天的開胃菜是香煎乾貝佐蔓越莓鵝肝醬汁。”
她把紙筆移到旁邊，看着服務生把白色磁盤小心放好。煎得金黃的大幹貝在裊裊熱氣中揚着香味，切下一小塊，她沒有沾醬而直接送入口中。
熱燙的感覺似乎從嘴裏傳到眼睛，她感覺自己的眼眶有些氤氳。
這個乾貝真好吃。她閉着眼，努力想要感受，好寫下精採的食評和紀錄，可是——真的太好吃了，好吃得她的鼻頭竟然發酸。
為什麼……這口感和魏武斯做的那麼相似？她知道廚藝、技法都可以模仿，可是那嘗來的滋味就是那麼神似，簡直……一模一樣。
她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完整個乾貝，拿起記事本，卻寫不下任何一個字。
服務生又來上前菜。“青豆雞泥燉飯。”
她盯着冒着熱煙、散發雞湯香氣的燉飯，一時怔住。
又是魏武斯為她做過的一道費工料理。難道現在流行這些菜色嗎？或者迪朗奇餐廳的意大利料理就是如此，所以“君華飯店”想模仿跟進？
她拿起銀亮的湯匙舀了一口，嘗了之後便放下了。
口味怎麼會……一模一樣？這個主廚到底在搞什麼鬼？
她的胸口翻騰着，有一股想要奔去廚房一探究竟的衝動，可是她極力壓下——這裏是父親掌管的飯店，她不能有任何出醜的紀錄。
不知過了多久，服務生又敲門進來了。
發現葉真心幾乎沒動這份前菜，服務生錯愕地愣了幾秒，吶吶地問：“大小姐，這……這前菜有問題嗎？”
“沒有問題。”葉真心勉強一笑，聲音有些緊繃地說：“我可以見主廚嗎？”
“這個嘛……可能要問葉董才行。”服務生不好意思地笑笑。“請問……可以先上主菜嗎？”
葉真心點點頭，拿起餐巾抿了抿唇邊，任由服務生收走餐盤。
無論是最新潮流的菜色，或是新主廚的技藝純熟，她都不該這麼失態。
一個多月過去了，魏武斯沒有捎來任何訊息，葉真心以為他會這樣地從她的生命里消失，可是，只是幾碟似曾相識的意大利料理，就能讓她激動得幾乎要落淚。
幸好父親不在，這裏只有她一個人，否則，這樣反常的舉止，還真不知道如何向父親解釋。
服務生繼續上菜，優雅地掀開覆在白色磁盤上的銀蓋，報上菜名。“今天的主菜比較特別——
佛羅倫薩牛排。”
濃郁的香氣頓時盈滿整個房間，連服務生都忍不住要讚歎幾句。“大小姐，這份牛排是從意大利空運來台，主廚說您應該會喜歡——”
她的喉頭很緊，哽得很難受。“我……知道了，謝謝……你。”
牛排是用炭火烤成的，她一聞就知道了。聞着炭香和肉汁香交織而成特殊氣味，她的眼淚已經落下。
曾經，只因為她無心的一句話，他可以特地為她從托斯卡尼運來牛肉——魏武斯，你到底去哪裏了？為什麼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氣他，更氣自己。既然他都可以像泡泡一樣不見了，她又何必老想着他，連一塊牛排都可以弄哭她！
越想，眼淚流得越多，她一口也吃不下，等不及父親開完會，把紙筆塞回背包里，她起身，低頭開門想離開。
只是沒想到，葉真心才一推開門，日夜思念的人就站在門口。
魏武斯有些詫異，不過，卻立即定下心神，俊顏浮上深情的一笑，認真地看着她——
“真心，好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