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對林凌來說,日子沒有什麼不同,白天還是在診所當個小護士,晚上得去夜市分租的店面二樓幫人用塔羅牌算命。

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繼仲甫下班后都會繞過來接她下班,偶爾一起吃消夜,有時就單純的在車上聊聊天。

在她平淡無奇的日子裏,這竟變成林凌唯一期盼的時光。

“高嘉棟的案子破了。”這天,他們坐在賣蚵仔煎的攤子前,繼仲甫對她宣佈。

“真的?!這麼快!?怎麼破的?”她張大眼睛,一臉訝異,即時拿出自備和幫他準備的筷子、湯匙,輕輕的擺放在他面前。

“上次我們不是一起去命案現場勘察?我假設高嘉棟是被謀殺的,但他身上沒有打鬥痕迹,是坐在椅子上一槍斃命的,如果真是謀殺,那謀殺者就只能躺在衣櫃裏,並且在高嘉棟發現謀殺者的第一時間內近距離戴着手套開槍。柜子在左邊,他的槍傷也在左邊太陽穴,所以,如果能證明高嘉棟是右撇子,這案子就可以百分這九十確定是他殺。警察花了點時間調閱高嘉棟上班的錄影帶,查出他確實是右撇子,再查也他死後所投保的巨額保險金的受益人皆屬他未婚妻一人所有;後來卜亮突破她的心防,終於讓她認罪,承認案子是她和另外結交的男友所犯下。”他說。

“未婚妻聯合外人謀財害命,難怪他死不瞑目。”她不勝感概的說。

“不知道是不是工作的關係,總讓我覺得壞人很多。”他拿着她為他準備的鐵筷子,抬頭望着她說。

這也沒辦法啊。“大家只好小心一點了。“她笑着說。

“你一個女孩子,每天這麼晚回去很不安全,還是不要出來算塔羅牌了。“他勸,眼裏閃過一抹認真神色。

“不行啊,我要繳房貸。還有親友間陸陸續續借我們的錢要還,兼兩份工作都不一定能收支平衡,我怎麼能不做呢?”她明白他是好意,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出身富裕,不會懂的。

“你不是說每天拿給我吃的早餐是你做的嗎?很好吃啊。”

“賣早餐我不行,我要上班。”

“我也吃過你煮的晚餐,也很合我胃口。““賣晚餐我也不行,我下班的時間太晚,根本準備不及。”

“我的伙食讓你包吧,一個月三萬,食材另計。你覺得怎樣?”他的表情有點緊張,好像怕她拒絕似的。

所以他又補充:“我不是同情你才這樣提議,我只是、只是外面的東西吃膩了,有時候沒吃又犯胃痛,我只是單純不想把身體搞壞。”

再補充:“還有,你要在我家裏拜拜幹嗎,我都不會管你。”

林凌張開嘴巴看着他。

“可是,你屋裏有一隻女飄,晚上我不敢一個人待在你的屋子裏。”

不是她龜毛,實在是她雖然怕窮,但更怕鬼。

“我會想辦法處理。“他很篤定的說。

“還有一個條件。”她說。

“如果我煮了飯,你一定要回來吃。”

這是哪門子道理?

“為什麼?”他問。

“因為我超恨一個人吃飯的。”她說。

他一臉莫名其妙。“一個人吃飯滿好的啊,安靜又不受打擾。”

她卻忽然有些感傷。“如果你從十歲開始便函是一個人吃飯,你就不會這樣說了。”

他沉默着。

聽着林凌那單調的音節在空氣中獨白着--“我媽在我十歲那年過世。我一直記得她走後那年的除夕夜,那一晚,家家戶戶都貼着紅色的春聯,每戶人家都聚集了好多回家的親人,到處鬧哄哄的,歡笑聲夾雜着鞭炮聲,炸熱了社區裏的每一條街道,我一個在家等着爸爸,從早上等到晚上,等回一個醉熏熏的大人。我餓了,跟爸爸要錢,他掏出幾個銅板,我從街頭走到街尾找吃的,可是賣吃的商店都關了,最後在同學家開的麵包房買到一個炸彈麵包,我懷裏揣着那個冷冷的麵包,看見別人桌上擺着熱騰騰的飯菜,便發誓要學會煮菜,像我媽媽那樣。我那時以為辦要學會煮菜,我失去的幸福就能再要回來。後來我終於可以下廚了。一次兩次約了我爸回來吃飯,他叫爽約,總是我一個人興高采烈的忙了一場,看着冒着熱氣和香味的食物逐漸變泠,最後失失溫。那時候我就明白,我失去的已經要不回來了,所以我變得不愛一個人吃飯。十五年來我改變不少,生活中唯一不變的是我爸爸,他難得回來,即使回來,也難得清醒。有時候我忍不住要想,他是不是忘了,忘了這世上他還有個女兒。”

他聽着聽着,竟紅了眼眶。

沉默半晌。

“如果我不回來吃飯,我會事先告訴你。”他承諾。

她牽動嘴角笑了起來。

“老闆,那我可不可以明天就去上班?”

他鬆了口氣。“有一種肉片外酥內軟,咬下去有汁跑出來,我明天要吃那種三明治。

林凌比了個OK的手勢。

繼仲甫沒忘記答應林凌要處理家裏有女飄的事。他躺在床上左思右想,還是得找林凌當軍師。

於是他拿起手機傳了簡訊,不到一會兒工夫,林凌就拉開房間窗戶,隔着一條排水溝和他面對面。

“這麼晚了還有什麼事嗎?”她聲音裏帶着困意問,因為繼仲甫傳簡訊要她到他那裏去。

怕吵醒鄰居,他拿起手機對她比着。

林凌會意,轉身回床頭櫃找開手機,看他寫着:

“如果我家中真有你說的女飄,但我看不見她,也聽不見她,你過來當翻譯如何?“她翻了個白眼,這主意真是糟透了。

“不來嗎?”他乾脆打電話過去了。

“我……怕。”她答。

“我會搞定的。‘他斬釘截鐵的說。

“……。”不知該不該冒這個險?

“我過去接你。”說完,他把手機關了,根本沒打算讓她有機會說不。

“喂,你怎麼這樣,我不去不行嗎?”她一走出大門,對着穿着短褲T恤的繼仲甫劈頭就問。

“既然我家的女飄給你造成困擾,那當然要勇敢面對,問題才有解決的一天。”

說得倒簡單,他看不到,當然不怕。

一走到他家門口,他猛吞口水,每次那個阿飄都倒掛在天花板上瞪着她,實在很駭人。

“她在哪裏?”

他突然發問,嚇了她好大一跳。

“你幹嗎?”她瞪他,還不忘拍拍自己的胸脯。

她緊張的拉着他的手臂,縮着脖子,眼睛一寸一寸的在天花板上移動。

“沒、沒人。不是跟你說了嗎?你在家她就不會出現。”

“那你都在哪裏看到她的?”

“我見過兩次。一次是在樓梯間的天花板上,一次在客廳打開的門后,一樣在天花板上。”說著,她緊閉眼睛,她可不想見到第三次。

“這位無形界的朋友,我是繼仲甫,也是這屋子的新屋主。”說完,他對着樓梯和大門作了一個揖,然後接著說:“很抱歉打擾了,只是你三番兩次露面,嚇壞了我的朋友;我大膽揣測,不知你是否尚有遺願未了或有何冤屈,還請露面賜教,在我能力範圍內必當竭力相助。”

說完,他站了一會兒。

依舊不見有何異狀,他轉頭見林凌仍緊閉着雙眼。“你倒是張開眼睛看看她是不是出現了。”

只見她的表情有些扭曲,倏地張開眼睛,那筆直望着他的眼神讓他覺得有些陌生。

“林凌,你沒事吧?”室溫瞬間變得有點涼,他直覺好象有事要發生。

“我是--金--秀--川。”林凌口中竟然出現另一個女子幽然哀怨的聲音。

他馬上意會到發生了什麼事。

林凌被附身了!

這輩子他沒怕過任何事!

可是,這件事詭異得讓他感到背脊發涼。

沒錯,他害怕,他怕林凌會回不來!

這不是他既有的經驗和知識所能理解的事情。

“哈哈哈,繼檢察官是在害怕嗎”那細碎、帶點尖銳的聲音,挑戰般地在繼仲甫耳中爆開。

他坐了下來,銳利的眼神掃視着身體是林凌,靈魂是金秀川的陌生女人。

“金小姐,如果你需要我幫忙,請直說,請不要佔據林凌的身體。”他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你不是要我露面賜教?”

“不是以這種不友善的方式。”

“我的本意是要幫你,見不見面是其次。林凌小姐可以看到你,把你的意思轉告給我,這樣就夠了,你見讓林凌回來再說吧。”他語氣堅定,有種不容否決的意志。

“你何必在意這個小護士呢?你那個空姐女友比林凌這個倒霉女人好太多了。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只是在利用林凌想把我趕走。哼,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說完,她站起身,就要走出去。

繼仲甫一驚,伸手攔住她。

讓她給跑了,林凌怎麼辦?

“讓林凌回來。你有什麼遺願,我幫你完成,然後你去該去的地方,不要再逗留人間。”他板著臉說。

“如果我不呢?”她冷笑道。

“我相信陽間陰間都一樣。不能違背正義的律法,你不該低估我的能力,我不吃威脅那一套。”他說。

也許是繼仲甫那凜然的態度讓金秀川冷靜下來。

她眯着眼睛仔細打量他。

終於分辨他並不是怕她是個鬼這件事,他擔心的是林凌的安危,見他渾身散發出一股正氣,那就表示他是個正直的人。

也許,她的心愿只有他能幫她達成了。

“有沒有煙?”她坐在他對面,幽幽的問。

繼仲甫鐵青着一張臉,掏出煙盒和打火機,沉着聲音說:“有話快說,不要浪費太多時間。”

“我男友叫張士民,是一間貿易公司的老闆,我們是在酒店認識的,那時候他正和他的老婆鬧分居,常來酒店買醉。他對我很好,還買了這棟樓給我,叫我把工作辭了。他承諾過,如果和他老婆離了婚,就搬來這裏住。”說到這,她停了下來,吐了一口輕煙。

“我們在一起三年,他始終沒能離婚。有一次我們大吵之後,他轉身離開,就再也沒有踏進這屋子一步。情人節那晚,我點着燭光,一個人喝着酒,想着此刻他應該正在陪老婆孩子吃飯,一家熱熱鬧鬧,相到自己孑然一身,只有冷清寂寞。枉我對他一片真心,最後卻是傷痕纍纍。我不甘願!不甘願只有他能全身而退,所以,我吞了安眠藥,最後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我了解了,你想變成厲鬼對付他,誰知人家把房子給賣了,那你幹嗎不直接找他去?”繼仲甫問。

“我是地縛靈,沒辦法離開這屋子。”她小小聲的說。

“打消要報復他的想法吧,你尚在人世都拿他沒辦法了,死了還能如何?我倒以為你不是什麼地縛靈,根本是你執着的心念把自己困在些處。”

“你弄錯了,我並不想報復他,我只是想見他最後一面。可是他不來,一次都不肯來。”說完,他掩面痛哭。

看着林凌的眼睛灑淚,繼仲甫心裏感到痛,可是,那裏面明明是金秀川,這詭異的現實讓他很不舒服。

“喂,你不要太過分,佔了別人的身體,還把別人弄得哭哭啼啼的。”

繼仲甫說。

金秀川停了下來,有些錯愕的望着他。

“你去把張士民帶來見我一面,我就離開林凌的身體。”她擦着眼淚后說。

“你想對張士民如何?”他急歸急,可張士民的安危他不能不顧。

“我就只是想見他一面,說說話,就會走了。如果你還不放心,你可以去找法師什麼的,如果我不守信用,就讓法師打得我魂飛魄散吧。”

“他住哪裏?!”他對她吼了出來。

她寫了他公司的住址和家裏的住址。

繼仲甫用力搶過她手上的紙,轉身離開大步往院子裏的車子走去。

他真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在幹什麼!

現在是晚上十點多,要他去找一個陌生人來家裏,有哪個神經正常的人會答應?

除此之外,他還有着說不出的自責。

之前林凌都說她怕了,為什麼他還要讓她這樣冒險?如果他有什麼三長兩短,那該怎麼辦?

前些日子他才連累她躺在床上好幾天,這會兒又搞出鬼附身的事,就算是昂藏的男兒也受不了,何況她那麼瘦小。

他經手過大大小小、光怪陸離的案子,沒有一次像這次這般亂了分寸。

他要冷靜,他一定要把林凌毫髮無傷的救回來。

車子就在他心裏幾番波濤洶湧的情緒下,開到張士民位於台中市區巷弄內的家。

燈還亮着,他按了門鈴。

一個瘦削的男子來應門。

“找哪位?”

“我找張士民。”

“請問有什麼事嗎?”

繼仲甫掏出自己的證件,男人的表情有些木然。

“我是住在彰化市屯南區互助二街二十三號的繼仲甫。”

那男人驚愕的神情讓他相信眼前這個人就是張士民了。

“張先生,我猜卜亮應該跟你交情匪淺。”不然他怎敢找了間鬼屋給檢察官。

“他是我表弟。”張士民說,表情仍是淡漠而疏離。

繼仲甫見他無意邀自己進去,於是往屋內張望了一下。

張士民看着繼仲甫的動作,開了口,“裏面只有家母一個人,年紀大了,不喜歡外人打擾,有什麼事就在這裏談吧。”

“看來你似乎知道我為什麼來。”

他沉默着。

“是金秀川托我來找你的,你必須跟我去一趟。“繼仲甫說。

聞言,張士民抬頭張大眼睛望着他,臉色忽得變得慘白。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顯然還無法從這個驚嚇中醒過來。

“我可以明白你的感受。我是學法律的人,做事只探求事實的真相和證據,可眼前狀況就是這樣。那個金秀川附身我朋友身上,那位金小姐堅持要見你一面才肯離開,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在深夜冒昧造訪張先生的原因。

張士民再度緘默。

繼仲甫當了七年的檢察官,見過的人不能說少,但這個張士民看來真的不像是個寡情薄倖的人。

也許他有苦衷。

可這世上沒有苦衷的又有幾人?

“我不知道死人的真實世界是怎樣,不過金秀川告訴她是地縛靈,沒辦法離開那棟房子,她只想見你一面,也保證不會傷害你,只要我帶你去見她們,她就會離開我朋友的身體。整件事情如果進展順利,我可以搬離這房子,只要時間夠久,我相信我的朋友也會談忘這件事,所以,這對我不是多大的難題。如果你不肯去見她,我當然也會有我的辦法。”繼仲甫說。

“如果我不去,你打算怎麼做?”張士民小聲地問。

“就聽金秀川的建議,找個厲害的法師,把她打得魂飛魄散,然後救我朋友出來。”繼仲甫加重語氣的說,強調他並非只是說說而已。

“魂飛魄散”四字讓張士民站立不穩,他後退了幾步,背部抵着牆勉強撐住身子。

他低着頭,仍舊沒有說話。

如果張士民對金秀川沒有感情,當不致如此。

繼仲甫拍拍他的肩,很感嘆的說:“沒有過不去的事,只有過不去的心情。也許當時你來不及阻止悲劇的發生,但現在你起碼可以像個男人,想辦法讓她走得安心。機會只有一次,我回去等你。”

“說完,繼仲甫嘆了口氣,上車啟動引擎。

車子甫駛離張家門口,便聽到有人拍打車子,他停下車,開了門讓張士民上車。

這時候,他心裏終於吁了口氣。

林凌,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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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可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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