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冰冷的寒風挾帶細細雨絲,午後的天際被灰色陰霾覆蓋,譚耀倫坐在頂樓花園露台,手中叼着煙,另一手則端着酒杯,直視前方的迷人雙眼空洞無神。

辦公桌待處理的文件堆積如山,他卻怎麼都無法專註,心煩意亂的近乎發狂。

人工受孕手術前檢查的那日,他無意間看到母親獨自出現在醫院而感到疑惑。

待她離開,他立刻追問診斷她的醫師。起初,對方三緘其口,不肯透露,他更確定事有蹊蹺。

幾經追問與威脅利誘,醫師才勉為其難的告知實情--

他最摯愛、最尊敬的女人--他的母親,罹患了胃癌,已至末期,最多剩下不到一年的生命。

這殘酷的消息猶如晴天霹靂嚴重打擊他,心魂頓時抽離,腦中一片空白,無法言語,接下來怎麼離開醫院、回到公司,全然沒印象。

他沒辦法投入工作,也沒勇氣回家,關在飯店的房裏竭盡所能的灌醉自己。直到酒精發揮效用,頭痛得失去思考能力,昏昏的睡去,醒來再繼續喝。

毫無預警、驚愕過度,不敢也不願面對,於是只好逃避。

這幾天,他極力調整心態,向來充滿幹勁、樂於接受挑戰的衝勁,全部消失殆盡。

包括勢在必得的英揚集團總裁之位,也激不起他的鬥志,拯救不了頹靡沮喪的心志,對一切失望透頂。

他不明白,像母親如此溫柔良善的女人一偏偏病魔纏身、必須忍受病痛折磨,她卻堅毅勇敢的從不對人傾吐心中的恐慌、肉體的痛楚。

他不舍、心疼,還有無盡的自責。

明明就同住一個屋檐下,他卻粗心的連母親的異狀都渾然不覺。

雨勢逐漸加大,指間的煙不知何時已熄滅,任憑雨滴打濕昂貴的手工西裝他也不在意。

「原來你在這裏。」

凜冽的空氣驀地響起不悅的嬌嗓,譚耀倫置若罔聞,動也不動的眺望灰濛的遠方。

瞪着昂然獨立的英挺身影,辜允玥心口被一團難以言喻的窒悶感包圍。「堂堂一個總經理卻蹺班摸魚,這樣好嗎?」她語氣故作輕快的調侃,卻掩蓋不了晦澀的氛圍。

「什麼事?」他沒有回頭,低沉的聲音好比現在的天氣,令人覺得凝重不堪。

「我來拿回合約。」她稍停頓了下,才猶豫的道出目的。見他沒反應,接着補充。「免得屆時你拿合約威脅我。」

其實,一開始她根本不打算找他。在附近商圈逛着晃着,不知不覺走到這幢新穎高聳的建築物前,他鬱鬱寡歡的晦澀神情及滿身酒氣,像烏雲般籠罩她的心頭。

那表情和氣味她一點也不陌生--

因為心底由衷的悲傷、孤獨,反映出來的憂容,與她並無不同。

或許基於同病相憐的理由,她不再遲疑,並編謊告訴櫃枱小姐已和他臨時約好見面,沒想到輕易過關。

再經由他的秘書告知,找到花園露台來。

正值冬季,灰暗的天空、枯黃的落葉、蕭颯的冷風,伴着他昂藏挺立的黑色身影,一片索然氣息深深感染她。

如果是平時,譚耀倫一定能察覺她的理由有多牽強,並且冷嘲熱諷一番,但此刻他煩亂的喪失判斷,也無心留意其它人事物。

經她一提,他才恍然憶起與她解除合約的事,淡淡應了聲。「我沒帶出來。」

不若以往一見面就展開唇槍舌劍,她竟然自虐的懷念起他的自大傲慢,惡毒言詞。

「別忘了你答應支付我的一千五百萬酬勞。」她盡量表現的雲淡風輕,只是不想被誤會她對臨時被「換角」感到不快。

那一夜,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震驚的情緒稍微平復后,接踵而至的是成串的困惑--

他努力營造兩人已婚的事實,在取得長輩信任、認同且慎重的陪同她做完人工受孕前的檢查之後,才又草率宣佈結東合作關係,找別的女人取代她的「身分」。

他和他母親,必定會遭到譚大夫人母子三人的強烈抨擊與嘲諷。

再者,無論他的妻子是誰都無所謂,他又何必大老遠追蹤她的去向,還撒了漫天大謊以裸照當餌,誘她上勾?

他的轉變是為了什麼……她百思不得其解。

允玥也忍不住想像,取代她的對象,會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不自覺的,她又陷落迷思中,厘不清千頭萬緒,梗在心中的疑問終究還是開不了口。

「嗯。」他頷首,終於轉頭看她。

不期然與他四目相接,憂鬱滿溢的黑眸,令她的心臟猛然緊揪,下意識逃開他的視線。

「接下來,打算去哪?」瞅着她艷麗無雙的雪顏,半晌,他詢問。

垂下眼睫,她才赫然驚覺滿腦子充斥的都是關於他的事,沒有認真思考自己的未來去向。

沉吟片刻,她聳聳肩,故作洒脫道:「繼續流浪。」

「妳打算逃到什麼時候?」他的口氣嚴厲,不苟同她的作法。「完全沒把父母放在心上?」

「你這是在關心我嗎?」她學他之前嘲弄的語氣,回敬他。

「如果是,妳接受嗎?」他的俊臉沒有表情。

她分辨不出他話中有幾分真實、幾分玩笑,腦中閃逝而過的答案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好好活着,別動不動就想不開。」沒有等待她的答覆,他語重心長道,心中感慨萬千。

「我沒有想不開、從來沒有。」她冷靜的辯駁、強調。「從頭到尾,都是你誤解了。」

她把當時的情況簡單述說,也是她第一次告知真相。

譚耀倫輕笑一聲,眼中卻不見笑意。

只因為一個陰錯陽差的誤會,導致他們接下來的重逢、偶遇與現在的道別。

詭異的沉默橫亘在兩人之間,淅瀝瀝的雨聲、轟隆隆的響雷,交織成哀凄的別離曲。

兩人心中都還想講些什麼,最終,還是選擇吞沒。

譚耀倫走近她,從外套的暗袋抽出支票塞進她沒握傘的手心,然後冷着臉回到辦公室。

她該為自由而歡喜,因威脅解余而無懼,可是,凝聚在胸口的躁悶始終揮之不去……

也許因為,她又將踏上一個人的旅途,沒有歸期,於是抑鬱難遏。

心中有一處以為永遠牢不可破的堅定感情,在無形中悄然崩解,而她卻渾然不覺……

因為沒必要,所以辜允玥並未如期依約前往醫院拿取檢查報告,離開譚家后,她攜着簡單的行李,驅車至機場、買了到香港的機票,用最短的時間告別台灣。

她在香港待了幾天,她又開始過着空中飛人的生活,橫越許多國度,每個地方都停留不久。

她空蕩蕩的心房一片荒蕪,好像失去重要的某樣東西而感到悵然若失。

每件事做來都索然無味、乏味無趣。

至於健康狀態也不甚好,容易疲倦、飢餓卻又反胃,導致她脾氣更加暴躁。

一心欲逃離的土地,又成了她不舍的羈絆。

許多人羨慕她逍遙快活、自在來去的生活,無須為了五斗米折腰,卻從不明白她飄泊的無奈和身處異鄉的惶惑孤單。-

我們永遠都欣羨別人看似美好的一切,忘了珍惜自己所擁有。

「好好活着,別動不動就想不開。」每每想墮落狂飲,不願思考的腦袋便會浮現這句話,惹得她情緒激蕩。

譚耀倫說話時的語氣和神情,以及她當時低迷的心情,都還清晰如昨。

縱使只是一場誤會,那促狹似的關心,為她孤寂的心注入一絲暖意,也揪痛她的心。

在旅途飄蕩、心情凋零的移動日子裏,她的知覺也一點一滴被掏空。然而潛藏的思念逐漸發酵,愈發濃烈。

允玥不曉得該將他從何定義,可是,想知道他好不好的心意是無庸置疑的。

除此之外,她也想念父母,鼓起勇氣打電話給他們。

父母沒有責罵、沒有怨懟,無條件的縱容、包容,而她卻以自私的叛逃回報,令她慚愧。

基於種種理由,她收拾行囊,重返家園。

氣候依舊濕冷,交通狀況和天氣一樣差,都市步調快速卻凝重,她卻感到無比安心。

歷經一段車程后,抵達睽違已久的宅邸,允玥心海翻騰不已。

「小姐?!」傭人乍見到她,詫異的叫喚。「妳終於回來了。」臉上驚喜的笑容,迎接她的歸來。

她來不及閃躲就被逮個正着,只得揚唇一笑。

傭人連忙趨前開門,順手接過她手中的提袋,親切的招呼她人內,一邊補充。「大家正在用餐呢。」

瞬間,允玥錯以為自己是個造訪的客人,並不特別開心。

「小姐回來了!小姐回來了。」在辜家幫傭多年的春嫂,興沖沖的喧嚷通報。

圍着飯桌進餐的人聽聞,紛紛停下動作,回頭張望。

「允玥……妳終於回來了。」辜夫人放下碗筷,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快過來給媽咪看看。」

不等她過來,自己就先起身走到她面前,握住女兒冰冷的手,像檢查貴重物品般反覆端詳。

「媽咪,對不起……」允玥眼眶濕濡,聲音微微哽咽。

「回來就好。」辜震遠噙着淡淡的笑意。「一起吃飯。」

「來。」辜夫人牽着她入座,親自為她添飯挾菜,疼愛欣喜的情緒表露無遺。

允玥抬眼,對上辜允朕的黑眸,心猛烈的撞擊了下,立即轉移目光。

「歡迎回來。」他盯着她略顯蒼白的嬌顏,語氣輕緩。

她一點都提不起勁回應,對他仍不諒解,心還是隱隱作痛。

才咽下幾口飯菜,一陣噁心感一涌而上,她乾嘔了一聲。

「怎麼了?」鄰座的辜夫人緊張的關切道。

她搖搖頭,對滿桌的菜肴頓時失去胃口。「我不餓。」繼而離席上樓、回房。

「我上去看看她。」辜允朕結束進食,擱下餐具尾隨而至。

辜夫人也憂心忡忡的想要跟上去,卻被丈夫阻止,只好默默守候。

尚未來得及關門杜絕打擾,允玥就被迫與最不想碰頭的人面對面。

「妳和譚耀倫怎麼了?」沒有多餘贅言,辜允朕開門見山的問。

聽見那名字,她的心跳突然不受控制的加速。

「那傢伙把妳當成什麼?」他英氣逼人的臉孔嚴肅。

「你不是早就清楚明白,我跟他的關係?何必跑來質問我。」她輕鬆的語調,顯得無謂。

她隨意的態度惹他生氣,凜然的責備:「妳難道不能多愛惜自己嗎?」

「不需要你的教訓。」她傲慢的仰高下顎,無論如何就是沒辦法心平氣和的與他相處。

「就算被那個花花公子利用,妳也不在乎?!」辜允朕沉聲道。

前幾天,他們在某個慈善酒會,看到他和某位科技集團千金親密的交頭接耳,詢問后才曉得她已離開譚家。

後來,他還狠狠揍了譚耀倫一舉,警告對方別再招惹她,算是盡兄長的職責。

沒揍得他滿地找牙、並且揭發他的小人步數,已經很仁慈了。

無所謂!她應該答得理直氣壯,但喉嚨像有硬物卡住般,發不出聲。

明明是早知道的事,為什麼現在的心態和開始時不相同……無法釋懷,甚至感覺不太舒坦。

「妳跟他的事,我沒向爸媽提過。」他緩下口氣,循循善誘。「乖乖待在家,別再讓他們擔心。」

不想聽他老成八股的訓話,允玥叛逆的扭頭轉身下樓。

「允玥,妳才剛回來,又要上哪去?」愛女心切的辜夫人,一臉憂愁的追問。

「媽咪,我出去走走,很快回來。」她簡單的交代后,便頭也不回的出門。

望着女兒清瘦的身影,辜夫人不禁深長的嘆了口氣。

「別操心,兒孫自有兒孫福。」辜震遠走到妻子身畔,拍拍她的肩頭,溫柔的安慰道。「她一定會幸福的。」這是為人父母的最終期望。

點點頭,她在心中暗自祈求老天爺,讓心愛的女兒能早日找到疼愛她的男人,帶給她幸福。

遇到不如意時便想藉由酒精忘卻煩惱,久而久之就成了習慣。

當踏進燈光昏黃的酒吧,辜允玥艷光四射的容貌及曼妙的身材,立即引起其它賓客的注意。

可是,她第一眼便認出陰暗角落的孤立身影,心跳頓時失序。蹙起眉,對自己宛如情竇初開般的小女生反應感到奇怪。

躊躇了一會,她悄然走近對方,不過卻無法輕鬆自若的主動打招呼。

直到譚耀倫後知後覺的感覺身邊有人存在,才緩緩抬頭,微弱光線下的嬌顏,美得不太真實。

他瞇起眸,認真審視對方許多,想證實眼前貿然出現的女人,並非喝醉所產生的幻影。

允玥毫無防備的陷溺在他兩潭迷惘深邃的黑眸中,眉間的摺痕令她胸口猛然一窒。

她討厭這種失控的感覺,不願深究其中代表的涵意。

「是妳……」他喑啞的嗓音透着不確定。

他以為他們不會再見面,畢竟本來就沒有交集的共通點。

即使再見,以她驕縱冷漠的大小姐脾氣,也會趾高氣昂的裝作視若無睹。

盯着他微髭的下巴、鬆開的領帶,有別於之前斯文清爽的形象,多了一分頹廢與危險的男人氣息。

不自覺的,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的次數與時間漸漸增加。

雙方的眼神在無言中交流,又同時欲言又止。

「耀倫--」

一道甜美輕柔的親密叫喚聲唐突介入,打斷了詭異的曖昧氛圍。

「朋友嗎?」青春亮麗、頗具氣質的女人,漾着柔美的笑容,深情款款的凝視着心儀的男人。

天真無邪的模樣,格外容易激起男人的保護欲與佔有欲。

是她嗎?願意成為他的合約妻子、並且為他孕育孩子的女人,就是她嗎?

允玥暗中猜臆着,也等待他的答案。

譚耀倫黯下眼瞳,沉默幾秒后徐徐開口。「不是。」想必她對他厭惡至極,稱是朋友也着實牽強。

他的否認令她感到難堪,有種備受打擊的暈眩。

是呵!她在期待什麼?抽離掉合約關係,銀貨兩訖后,他們什麼都不是。

「我只是……向他借個打火機。」她聽見自己呆板不具說服力的聲音,竟是如此可笑。

「是這樣啊。」剛從UCLA(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修完心理學碩士學位,科

技集團富家女夏莉亭露出放心的微笑。

允玥僵硬的點頭。

「我還以為妳是耀倫的舊愛呢。這樣我可是會吃醋的喲!」夏莉亭露骨的表白心意,表情明顯鬆了一口氣。

她回國后陪同父親出席晚會,乍見到他就被他的翩翩風采及憂鬱的氣質吸引,進而找機會接近他。

可是,他偏偏把她當作隱形人,不理不睬。他越是冷漠,她就越愛他。

允玥勾起唇角,假惺惺的笑着,失去回擊能力。

按照她一貫的作風,絕對會惡作劇的說些違背事實的話,讓兩人失和。

可是,她現在沒有興緻,一心想趕快離開。

當她離開視線,譚耀倫被莫名的失落感吞噬,差一點就要追出去,心情益加混亂。

即便他從她眼中捕捉到一絲異樣波光,但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今晚的相遇只是巧合,如果分離是必然的結局,挽留只是多此一舉。

「妳該回去了。」他沉下俊臉,對身邊的千金女說。

「我想陪你。」夏莉亭愛嬌的攬住他的臂膀。

「我不需要人陪。」他無情的拉開她的纏繞,喚來侍者。「送她去坐車。」

她本來還想多爭取一點時間陪伴他,可是他沒有溫度的疏離眼神,令她卻步。

她不是傻瓜,明白若惹他厭煩,就休想奪得他的心。

周圍又恢復寧靜,譚耀倫的全副心思突然被辜允玥那張明媚的臉龐佔領。

她來,是巧合,抑或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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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媛孕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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