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電鈴不耐煩地一響再響,她仍鎮定地伏案揮筆,將最後一朵花的花萼再三修飾。從側面看得出,她眼皮浮腫、面色青白,分明熬夜了一晚。

童絹拍拍她的肩頭,「人已經到樓下了,還畫?」

她呵欠連連,還能擠出促狹的鬼臉,以手語答:『我努力試過了,就算不眠不休的畫到眼瞎,我的債二十年也還不完;就算還完了,命也去了一半,真是人窮志短!」這幾天她不禁再三檢討,她平靜的日子不過,偏去惹火一隻打盹的雄獅,弄得人財兩失、進退兩難,到底是誰的錯?

「景先生開玩笑的吧,他根本不缺——」

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舉高讓童絹探個究竟。

「借據?」很正式的、有雙方簽章的借據,條列細目,數字大得驚人。

她點點頭,勉強抬起兩手,『夠狠吧?怪胎一隻!他去做保險公司的精算師一定也很稱職。』

童絹一臉歉疚,「方菲,我會儘快找到工作的,不會拖累你的。」

『沒人拖累我,我一向衰星當空,能幫你才是福星,你安心和小艾住這,李維新不會找到這裏來的。』她打量了一下童絹的細皮嫩肉,搖頭比着手勢,『別急着亂找事做,我還有一點積蓄,餓不死你的。』

從前景懷君每個月匯出的生活費,幾乎都貢獻了基金會的圖書室設立,所剩無幾,想先還一筆都不可能。景懷君說到做到,這個月不再匯出生活費,存心讓她捉襟見肘,開口求人。

「方菲,」童絹猶疑着如何開口。「景先生過去一向照顧你,一句話都沒說,最近完全變了,和你鎡銖必較,你是不是稍微想一想,哪個環節出了差錯?他掌控一家上市公司,要對付你是輕而易舉的事,現在要共處一室,又是在他的地盤,我擔心你一個人……」

「……」她撇嘴不以為然,他也只有一個人啊!

「我知道,這話由我來說不太對,可是,我是想,如果景先生不過是要求你聽話一些,他在外頭也規規矩矩,你暫時就別再刺激他了,過一段時間,他心情好了,就不會為難你了。否則,還不知道他會使什麼手段,對你不太好。」飽受前夫折磨的童絹簡直是驚弓之鳥。

她攤開兩臂,安慰地擁抱童絹一下,做個OK手勢,『放心!我沒什麼好損失的。』不過是損失一點好心情、一點自尊、一點自由,她承擔得起,但中間的故事曲折就不必讓心力交瘁的童絹知道了。

身上披披掛掛了一堆行李袋,童絹替她扛了一隻皮箱,兩人一塊下樓。李秘書一見到這陣仗,大嚷:「說了不必帶這麼多東西的,大屋裏什麼都有啊!」

她懶怠拿出紙筆解釋,執意把行李放進後車廂,對跟在屁股后的李秘書指指灰濃的天空,李秘書附和:「是、是,快搬快搬,待會下起雨,山路視線可不好!」

她和童絹揮手道別,盡量流露輕鬆歡快的樣子。一坐進車座,脆弱襲上蒼白的面頰,想吹吹風,雨絲竟已然飄落。

下雨了。偏在這時候,她想起那幢無邊寂寥、空洞的大屋,一陣不寒而慄。她對過大的房子一向沒好感,總讓她憶及伴隨外公一生,卻在晚年被舅舅們拋售的方家老宅子,每一個角落,都隱藏了長年的悲喜愛恨,躲也躲不了。長大以後,她因此只求簡單純粹的幸福,比方說,小小潔凈的房子,溫柔普通的情人,穩定不求名利的工作,偶爾奢侈一下吃頓大餐,颱風天和伴侶賴一天的床,一年自助旅行一次……

她不懂的是,為何越簡單,越難得;越不奢求,幸福之路越難行,總像是遠方的海市蜃樓向她招手,她卻永無可能奔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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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抬頭,他就知道前方那猶豫的影子是誰,一步一步慢慢靠近他,軟毛拖鞋沒發出一丁點聲響。他瞥了一下腕錶指針,八點五分,她若不是起得太早,就是根本沒睡。深夜兩點半,他曾起身查看,她的門縫底仍透出強烈的燈光,這種光度不必問也知道不可能睡得好,她怕山上的夜黑,寧願整夜不熄燈。

視線上移。果然,尖小的臉蛋比前一天更黯青,眼皮半垂,薄唇缺乏血色,步伐搖搖欲墜。她到底要多久才能適應這裏的生活?

寫了黑字的小白板移到他膝上,歪歪斜斜幾個字——「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麼事?」他合上報紙,專註地凝視她。

她收回白板,右手在上頭移動一下,轉面舉在胸前讓他看——「我房間窗外那棵大樹,可不可以將它砍了,或移到別的地方去?」

他不解地擰眉,「為什麼?」

她遲疑了良久,才寫,「我不喜歡它的聲音,風吹、下雨,它的樹枝都會發出聲音,我睡不着。」

意外的理由,或許可以解釋她之前極力避免住這裏的原因,但實在太孩子氣,他搖搖頭,「不能砍。屋外你見到的任何一棵樹,都是我父親親手種下的,已經盤根錯節,沒辦法移植。」

她點點頭,像是早已預知不會有正面回應,不見失望,緩慢轉身走開,他喚住她,「你待會要下山吧?一起走吧!載你一程。」

她搖搖手,背着他潦草揮筆,再高舉白板。「不順路,我搭社區巴士。」

那得走上一段私家路,再等上一段時間才坐得到社區巴上。對外主要道路只有一條,何來的不順路?不過是不願和他共處罷了。

他微惱,任她走開,開始食用早餐。吃了兩口,把正忙活的廚子叫過來,「煮點瘦肉粥,別太油膩,讓太太吃,看着她吃完,記得幫她叫車!」

沒來由的煩悶在胸口沉積,他提早離開大屋,驅車到公司。

他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她像養錯地方的蘭草逐漸委靡?她不反抗也不順從,氣色越來越差。兩個人在大屋裏活像在捉迷藏,他前腳才踏進有她的空間,她後腳就離開;逼不得已面對面,她的視線永遠不在他臉上,但也不似有恨意,較接近的形容詞是認命,裏面不時夾雜一抹稍縱即逝的憂傷。假以時日,他幾乎可以斷定,她會枯死在他面前。

是不是該放手?

直接到會議室里坐定后,耳聞部屬輪流報告,腦袋裏轉動的是同一個問號。

他從前的生活本來就沒有她的存在,少了她又如何?她從不曾給他一個由衷的笑容,從不!不是針鋒相對就是不理不睬,可仔細思量,他何嘗在他處擁有過由衷的笑容?她那雙大眼早就看穿了這一點。

還是放手吧!這個念頭一再反覆,他的眼前就不斷出現她的一顰一笑,她抿嘴的嗔容,她作畫時的凝神,她瑩白透明的肌膚,他進入她體內時那倉皇驚疑的眼神,她忍着不適承受他時的泛紅頸項……

放手吧!回到沒有交集的從前,讓她自由——

「不!」

這個字脫口而出,他立即接收到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狐疑目光,財務長清清喉嚨,不甚明了地問:「景先生,這項議案是您上次批准的,您突然反對是為什麼?」

他及時回了神,讓表情回穩,挽回失態,「我是指,別延後增資,無論如何要提升產能,這是一貫目標不是嗎?」

精神不能集中,提早結束會議,部屬散去,他往窗前一站。下雨了!大樓室內聽不到淅淅瀝瀝的落雨聲,她那間睡房卻因一排玻璃雨檐而有惱人的擊打聲……

「景先生,半個小時後車子在大門口等,應該在兩點以前趕得到工廠。」特助站在會議室門口提醒。

他舉起右手表示知悉,接着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你知不知道,這雨要下到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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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越夜越激烈,他一下車,司機忙為他打傘,西裝仍濕了半片肩臂。

踏進客廳,他繞到她房前的小走道,十分意外,燈光已滅,她竟已入睡?他比平日更晚歸,她一個人能安睡於此?

邊臆測着,他退回自己的空間,做睡前的洗浴,過後,點起走道的每盞夜燈,巡走至樓下。

天空像要在一夜之間傾盡所有的眼淚,持續原來的雨勢,雨打樹梢,樹影搖晃,在人口單薄的郊野房子裏,的確擾人清夢。

他忖度片刻,走到她房門口,像是期待什麼,抱着雙臂倚門佇立,以單一姿勢豎耳傾聽,接收門內傳來的動靜。

不必太久,房內興起一陣椅倒人跌的紛亂聲,他抑制一探究竟的衝動,保持原樣站穩。接着,門被猛力打開,「砰」地撞擊牆面,一張慘白的小臉和他正對面,驚愕與懼怕使她的肩頭劇烈起伏着,半張的嘴徒然顫動,說不出隻字片語;走廊夜燈柔和,仍映照出她眼裏晃動的淚光,她回望黑影幢幢的房內,躊躇難決,握住門把的手指結泛白。

他沒有開口,不問不說,向前輕輕攬住她靠在胸懷。她被這突如其來的友善舉措嚇怔了,僵硬着身子任由他攬抱,微微的顫慄一絲不少傳達給他。他不假思索,攔腰輕易地將她抱起,往回走上二樓。

她瘦了許多,抱她像拎只小貓一樣容易,因為害怕,一路上緊貼着他不敢放鬆。躺卧在他床褥里,猜不透他的意圖,她仍蜷着膝,四肢不知所措。他在她背後躺下,側擁着她,讓她像個幼兒被安全地環抱着,包裹在他的體溫里,頭頂在他喉結處,聽聞他略快的心跳節奏,慌亂的呼吸漸趨平穩。

除了他偶爾拉拉被褥,和一聲耳語——「快睡!」,沒有多餘的言語和動作。確定了單純的倚眠目的,她無力再做更多推敲,眼皮沉重地搭下,直到密密合上,她終於放軟了肢體,背脊完全貼合著他,過去幾天缺乏的睡眠徹底席捲,她深深沉入酣眠。

懷裏的實體充塞了他一整天的空虛,深吸一口她的氣息,內心的重重圍籬就撤去一道,暖意就愈濃;再束緊她一點,滿溢的暖意使他安然地閉上眼,跟着她徐徐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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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之後,雨停了。

他們之間似近又遠的關係沒有停止。

白天,彼此的互動沒有更頻繁,她只是不再逃避面對他,兩人隔着一張長形桌沉默地用膳,她的面部線條柔軟了,他的眼神比以往和緩了,言語仍不適合出現在此階段;她對他的人還有疑慮,他則是不習慣放軟姿態,尤其牽繫兩人的,是一張令人尷尬的借據,怎麼想就怎麼古怪,索性心照不宣,免去一切不必要的客套交談。

夜晚,她開始等門,多半時候在客廳等候,等到他進門,兩人眼神匆匆交會,他一語不發上樓,她默不作聲跟隨其後,他直接進了淋浴間,她自動上床就寢,留一半的位置給他,通常當他走出浴室時,她早已入睡,耽擱不到—刻鐘。

有時候睏乏得不得了,她會先行上床,在偌大的睡房裏,並不感到害怕,因為夜半偶爾清醒,他永遠都在身畔,手臂緊緊圈住她。奇妙的事是,談不上真正的愛與恨的兩個人,是如此協調的「床伴」,他們總能以各種相偎的睡姿安睡到天明而不妨礙對方伸展肢體,彷彿從很久以前就這麼做了。

這個平和來得出乎意料,每一天,即使他到了公司,胸口那團暖意都不曾稍減,使他的步伐變輕、眉頭少皺,因而下意識避免去破壞這個平和。只有一次,僅僅那一次,差點破壞了這份默契。

某個晚上,他回來晚了,她不在客廳,他直接走到睡房,確定她在那裏。

她睡著了,她的體力無法支撐太晚,所以剛住進大屋那幾天的連續失眠對她的元氣耗損很大,早睡早起一直是她保養體能的習慣之一。

他盥洗後上床,興之所至端詳着她。她踢開了被,睡衣下擺捲起,纖白的大腿自然地敞露,他明智地移開視線,注意她的側臉。她右手忽然動了動,在床褥上上下摸索着,像在尋找可供依偎的什麼,人卻還在酣眠狀態。

他碰觸她的手,她抓到了憑藉,將他的手臂拉至胸前,緊緊倚抱,他的長指被迫緊貼她的胸脯,稍一縮掌,便盈握柔軟。持續了一分鐘,他的呼吸開始變得短促,睡意幾乎消失,空着的另一隻手有了自己的意志,搭蓋在她裸裎的大腿上,來回摩挲,滿手是涼而彈性的觸感,再往上一些,是圓巧的臀、細小的腰肢。摸索的同時,亦激發了他下腹的熱流在體內迴轉,他撐起上半身,握住她的腕,將她從側卧扳成仰躺,俯下臉,正要啄吻她的頸窩,一番變動令她突然睜開了眼,眼神迷濛,有些不知所以的茫然。

「你在作夢,踢到我了。」心一跳,他趕緊解釋,不願嚇着她。

她微微一笑,有些羞赧,掀唇說了無聲的三個字——「對不起」,以為真的吵到了他。

他搖搖頭,替她蓋好被,頭一次背對着她入睡,卻再也合不上眼。那股熱流尚未乎息,他已經聽到背後穩定的鼻息聲——她再度睡去。

他努力調整呼吸,努力讓腦海充滿報告上的數據,但是效果不大,因為沒多久,一隻胳臂橫過他的腰扣住他,背部是她的小臉在磨蹭,他閉眼忍耐一分鐘,終於悄悄掙開她無心的纏抱,起身到浴室再做一次淋浴。

有史以來,第二天他因太遲入睡而睡過了頭,所有的行程全都延後。

這項失控,使他在公司的作風又嚴厲了起來,乍暖還寒的臉色,讓他背後又多了幾個不雅的綽號。最接近他的李秘書首當其衝,完全不知該如何追隨老闆的忽冷忽熱,控制好的血壓陡升又陡降。當茶水間又聚集不少新的臆測和八卦時,李秘書不再過去湊興胡謅一番,只有他心裏知道,在那張嚴苛的面龐上,曾經不只一次出現溫柔的笑意,是他沒見過的難得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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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景懷君直覺的喜惡,他不是那麼有意願再度光臨這家餐廳,但客戶特地指名,他也只能勉為其難配合對方。

從門口到彎曲的包廂長廊,他特地四處留意了一番,再狀似不經意詢問帶位的服務生,「你們方老闆不在?」

「老闆吶?」服務生搔搔頭,「半個鐘頭前還有看見,大概到分店巡視去了。景先生是不是要找老闆?我可以call他手機。還是找老闆娘?老闆娘在辦公室——」

「都不必!」他阻止過度熱心的服務生。「位子安排隱密一點就可以了。」

「都照李秘書的吩咐,靠近後花園、景觀最好的一間。」

所以路程遠了些。當服務生拉開包廂門,因空氣對流而吹來的暖風竟帶着淡淡的花香,讓人心脾為之一振,好的包廂的確值得。

他揀了左側位置坐下,看看時間,招手喚站在門口做聯絡工作的李秘書進來。

「問一下櫃枱隔壁包廂有沒有人訂,隔幾間也沒關係,叫司機載方小姐過來吃午飯,立刻!」

「立刻?」李秘書傻眼。「抱歉啊,景先生,您知道方小姐現在人在哪裏嗎?」

「嗯?」面露不悅。「你不該知道她在哪裏嗎?」

「這個——方小姐最近都住大屋,白天很少再和您共餐了,行程不像以前這麼固定,您最近也沒吩咐——」

他揮手插話,「好,那麼我現在吩咐,她白天的行蹤也得讓我知道。現在請你找找看她人在哪裏!」像為自己的突發奇想做解釋,他接着道:「方小姐喜歡吃這裏的菜,難得來一趟就叫她一道來吧!」他沒忘記她第一次在這裏把整份餐食掃光的情景,他曾納悶她這麼好的食量人為何如此清瘦。

李秘書拿起手機,撥了方菲的電話,響了數聲後會轉至語音信箱,他再留言。通常方菲以簡訊回應,偶爾讓相熟的童絹幫忙回話。

這次的聯絡反應很特殊,響了三聲便有了回應,令他驚奇的是,接腔的是個男人的嗓音,他連抱歉也來不及說便掛斷。回到通訊記錄,號碼無誤啊!

不解地再撥一次,這次更快,兩聲未響完便有了回聲,男人有點不耐煩,直問:「哪位找啊?怎麼都不說話?」

李秘書着實楞住,說起話結結巴巴:「那個、那個……我找方小姐,咦?這是她的手機沒錯吧?您又是哪位?」不是手機掉了被陌生人撿走了吧?

景懷君一旁聽了不對勁,示意他將手機交給自己。

「喂?這是方小姐的手機沒錯,她現在不方便接電話,有事我可以替您轉達。」男人的聲音有種說不出的熟悉,乍聽卻對不上名字。

他停頓幾秒,決定表明身分,「我是她先生,您是哪位?」迅速沉下臉。方菲在搞什麼?為何隨便讓其它男人替她接聽?

「喔?景先生啊!您好您好!我是方斐然,方菲在旁邊,兩手沾了水彩,不方便拿手機,我幫她一個小忙接一下。」

恆常輕快的嗓聲老是帶着令他反感的笑意,好似任何一件棘手的事到了方斐然手裏都沒什麼大不了的一派輕鬆,他暗暗嘀咕着。不過現在問題不在方斐然這個人的態度討不討他歡喜,問題是搭不上邊的兩個人為什麼會湊在一塊?而且,方斐然竟喚她方菲,他們有多熟悉?

「請問方老闆,」他按捺住向別的男人詢問老婆行蹤的不愉快。「你們現在人在何處?」

「唔?方菲沒告訴您嗎?」這句話為什麼聽起來像在調侃他?「我們在暢生園的後園子,方菲在作畫,進行了一半。」

「暢生園?哪家分店?」吃驚之餘,無名火油然而生。

「總店。」

「總店?」

聽出個大概的李秘書,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只見景懷君收了線,面向窗外眺望,他也跟着望去,瞬時瞠目,不禁問:「老闆,那不是方小姐嗎?欵——旁邊那個不是方老闆?不是說不在嗎?」

這裏靠郊外,附近多是別墅型社區,綠地特別充足,景觀也較自然,餐廳後院緊臨一小片未開發的坡地和林地,冬去春來,前陣子櫻花林才謝幕,坡地立刻跟進,整片不知名的紫色野花綴滿一片綠野,美得驚人!

距離窗子大約有三十公尺,方菲在一棵冒了嫩葉的櫻花樹下架起畫架,面朝坡地動筆,一旁高大的男子指着遠處不知在說些什麼,隔了一段不短的距離,還是感受得到兩人溝通的融洽氛圍。

「景先生,要不要我去看看,請方小姐過來?」得來全不費功夫,原來伊人在此!不過老闆的面色看來不是這樣想,有種山雨欲來的陰沉,這就是李秘書不了解的地方了。從前不苟言笑的景先生最近的確表現得喜怒無常,會讓底下員工發出微詞實在難免。

「不必。我親自過去,湯經理如果來了先招呼一下。」

來了這麼多次了,景懷君從未注意到這麼一塊地方,包廂位置的隱密意義大過視野良好,他甚至沒有起意朝窗外探頭過,思慮的永遠是飯局談話的結果。方菲早就注意到了,還在卡片上嘲弄過他,此刻櫻花季已結束,放眼一片綠意,一朵花的蹤跡都找不到,那些是緋寒櫻還是南洋櫻?

他人高步伐大,很快抵達兩人身後,方斐然仍在喋喋不休說著話:「……當時選中這塊地就是為了這片坡地,櫻花林是後來才栽種的,我太太喜歡啊!常來的人才會注意到,四季景觀都不一樣,只有你慧眼獨具,才來一次就……」

方菲一逕微笑,並非應付式的,是出自誠心誠意的笑容。畫紙已佈滿了背景綠地和藍空,野花仍未點上,顯然方斐然中斷了她的作畫,而且插科打諢得令她相當愉快。

他清清喉嚨,兩人同時回首;方斐然笑容十足,方菲則是萬分訝異,滿眼疑惑他的冷不防現身。

「景先生,大駕光臨啊!您飛車趕來的嗎?放心,方菲跑不掉的,還沒畫完呢!」

他冷覷方斐然一眼,「湊巧,我剛好人就在這裏。」

「那太好了,我這就去看廚房準備得怎麼樣了,方菲的午餐也該好了,兩位聊吧!」噙着若有所思的笑意轉身離開。

很少在用餐以外時間獨處的兩人反而一陣沉默。方菲的目光落在遠方,唇邊笑紋隱遁,神情平靜,暖風習習,拂得她一臉髮絲,她隨意在畫具袋裏拿到一隻色彩斑斕的帕巾,在腦後綁成一束馬尾,仔細審視,他發現那根本是擦拭顏料用的抹布,她竟如此隨性!

手裏的彩筆已沾上顏色,她低頭點綴畫紙起來,沒有交談的打算,但滿面柔和,部分陽光灑在側身,使她的膚色有了勃勃生氣,增添了幾分美麗。

他心念一動,握住她的肩,欺身過去;她眨着長睫回望他,眸瞳發出疑問,並未感知他親近的意圖。

「你……」他喉結移動,思索適當借口。「沒告訴我你要來這裏。」

圓眸轉了幾轉,他的表情不同以往,一副欲言又止,剛才她以為他又要數落她了。他在白天總是道貌岸然,很難被取悅,她不欲再啟戰端,選擇默然,但是他的問題很突兀,他何時關心起她的行蹤了?

把畫筆打橫含在唇間,她從口袋掏出筆記本和素描筆,手上的顏料立即沾上本子封面——「我最近接了一本兒童繪本插畫,想找個符合內文的實景,剛好方先生這裏有適合的點,不過很可惜,櫻花謝了,但這一片藍星花也不錯,你瞧,很美吧?」

這麼說,是她主動連繫方斐然的了!

「很美!」第一次附和她。她拿下含住的畫筆,立即咧嘴笑開,轉頭又作畫。

這就是她由衷的笑嗎?能不能再笑一次讓他確定一下?

「方菲——」他握住她的細胳臂。

她看住他,等待他啟齒。他停了幾秒,進出的卻是——「別畫了,去吃飯吧!」

她站住不動,猶豫地抿唇,他乾脆抽去她手中的筆和顏料盤,扔進腳旁的洗筆桶,將罩布覆上畫紙,不管她願不願意,牽起她的手,邁步往回走。

「你和方老闆很談得來?」

她點點頭,抽出手,在本子上答道:「他是好人,他太太梁小姐也是,答應讓我隨時來作畫。他剛好人我一輪,說我們同姓,可以當我兄長了。」

真夠天真了!在她眼中,除了他,誰都是好人了吧?

「方老闆知道你的事了?」

她挑挑眉,表示不明所指。他伸出長指摸摸她的喉部,她坦率地點頭,沒有一點掛礙。

這麼容易就和盤托出缺憾了嗎?方斐然值得交託心事嗎?

「走吧!下次到哪裏隨時說一聲,免得李秘書找不到人。」

她納悶——李秘書不都聽命行事嗎?

才踏上走廊階梯,方斐然隨同一名服務生現身了,有禮地指向包廂另一側,「方菲,你的個人位子我準備好了,服務生會帶你過去。景先生左邊請。」

「慢着!」他拉住方菲,直視方斐然,「她和我一道,不必再浪費位子。」

眾人詫然,方斐然尤甚。「可是湯經理已經到了——」夾着女人如何談生意?

「這就不勞方老闆操心了,我自會安排。」

手掌被牢握住,眾目睽睽,她只能跟從,卻一肚子狐疑,他要如何向生意對象解釋她的存在?

進了包廂,在場四人,包含李秘書,寒喧一番后各自人座。她發現自己又猜錯了,他從頭至尾沒有介紹她的意思,簡單說明她是「方小姐」,就讓她緊挨着他坐在方桌一側,如此唐突,她知道自己成了湯經理的注目對象。

湯經理當然不會視若無睹,她休閑又不拘小節的裝扮既不符合景太太的身分,更不符合一般情婦的標準,但景懷君的一舉一動分明十分在意她,他識趣的不戳破——外面都傳說景懷君懼內,從不涉足娛樂是非之地,但這一位說不上艷光四射、白皙柔弱的大學生模樣的女人卻別有一番風情,看來景懷君的嗜好異於一般男人,瞧方小姐的手指沾滿了各色顏料,腮幫子也有,他注意到景懷君十指也是,大概才從學校把她接過來,衣服都來不及換,看她認真吃飯的安靜模樣,是個乖巧的小情人吶!

飯局在各懷心思下結束,李秘書正要陪同上司到大門送客,方菲則是走回後園,景懷君按住她的肩,對着李秘書說話:「下午的行程你不必跟了,都是公務,特助來就可以了,你在這裏陪着方小姐吧!畫完載她回山上。」

莫名的命令,卻沒有人抗議。正確地說,是兩人還在搔首困惑當中,景懷君就先行離去了。

「說實在的,方小姐,你覺得老闆最近是不是怪多了?老叫我做些沒什麼必要的事。您別誤會啊,我不是說你不重要,但是讓司機待會來接你不是簡單多了?我下午還得替他買新的貼身衣物、盥洗用品,這又不是巷口超商就買得到的,還得走好幾個專賣店,你說這不是在找我麻煩嗎?」李秘書抹汗擦臉絮叨個不停。

景懷君是怪,但並不是現在才怪,不過又多添一項事迹罷了。

她拍拍李秘書的肩,把寫滿字的小本子拿給煩惱的他——「我快畫完了,待會先陪你購物,再送我回山上吧。」

「哎呀!真是體貼的好小姐。走吧!走吧!看看你畫些什麼,別又被老闆問起,一問三不知就慘了……」

她卻還在垂首思索着景懷君的「怪」。剛才他在桌底下老捏着她的手是什麼意思?老催她把菜吃完,自己卻沒吃幾口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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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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