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秋天了,園景又是一番不同風貌,隨季節而展辦的艷黃花朵在涼風裏交錯搖曳。他仔細俯看花的紋理和枝葉,叫不出它的正確名字,本想一笑置之,想起了那雙從沒在心頭抹滅的眼睛,他向前走了幾步,對前方彎腰忙着裁花的男人問道:「這花的名字是什麼?」
男人回頭看了他一眼,揚起濃眉,「金葉黃槐,是如意告訴我的,怎麼突然有興趣了?」
他但笑不語,溫和許多的眼神掠過掩不住的惆悵。
「還是找不到方菲?」
他接過方斐然手裏的花籃,淡淡地說:「帶我去看她的畫,我從沒見過成品。」
方斐然笑着頷首,率先走在前頭。「告訴她弟弟了嗎?」
他搖頭否認。如何開口?我弄丟了你親愛的姊姊,我甚至不知她落腳何處,是否別來無恙。我是個失敗的丈夫,請原諒我——
他說不出口,只能粉飾太平,謊稱方菲到外地度假去了。
「左轉,辦公室在這邊。」被引領在廊下行走,左轉一間半掩的房間就是餐廳的辦公室了,他仰首張望,右斜方牆上人眼的一幅水彩畫就是方菲的畫作。
他瞬也不瞬盯着,眼眶逐漸潮濕。「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特別對方菲好?」
方斐然並肩站在他身邊,挑了挑眉,「任何和你在一起的女人,都不會太好過,方菲是好女孩,誰都看得出來,對她好一點並不為過。」
他勾唇哂笑,「多謝指教,你倒是很清楚。」
「你總是以為,從你眼裏看出去的才是正確的,有能力管理一間冷冰冰的上市公司不表示懂得人生的一切,如果我是方菲,我也會離你離得遠遠的。」
「對不起,請再說一遍!」為何這話和方菲說的如出一轍?
「不是嗎?你大概沒說過你愛她吧?也不會對她承諾什麼吧?自由心證的事,你應該沒什麼興趣做才對。說你不浪漫嗎?我不這麼認為,你不過是不想讓自己損失罷了,付出就有可能受傷害,或得不到回報,計算報酬率這麼熟練的你,當然也不會讓自己有機會在愛情里受傷害,所以你寧可控制自己的感覺,你說,方菲會好過到哪裏去?我不是在對她好,我是同情她,竟遇上了你,所以有機會,我和如意都很願意為她多做一些。景先生,你了解方菲嗎?你看過她畫的每一張畫嗎?你知道她最渴望的是什麼嗎?如果沒有,又何必奢求在她生命最後一刻,看着她離開?」
他靜靜聆聽,無意出言反駁。再說,乾澀的喉頭可能令他辭不達意,且方斐然這一番話,使他再度回想起之前童絹對他說過的話——
……你知道她怕黑,卻總讓她一個人晚上守在大屋,不願讓幫傭在家陪她過夜;你知道她想聽你說愛她,卻從不肯開口;她想要有孩子,你也不答應。你為的都是自己,也許不和你相愛,她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心不禁在悸動,他勉強停止追溯,指着畫道:「畫可以給我嗎?」
「這一幅如意很喜歡,還有其它的——」
「我只要這一幅,請方太太割愛。」那一片似錦玫瑰園,他在裏面吻了方菲。
「公司最近狀況如何?」方斐然邊拿下那幅畫邊問。
「不過是一間冷冰冰的公司,還能有多大變化?」他自嘲着,把畫拎在手上,「謝謝你。」轉頭直接走出辦公室。
方斐然目視他的背影。這男人沒變得多有禮貌,言談間頤指氣使的習慣仍在,只是一旦筆直看進男人的眼裏,就能看見底層最逼真的一面——男人再也不一樣了,而這不一樣的代價,竟是永久的離別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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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快接近住處那條街了,王明瑤心跳愈來愈快,盤算愈來愈難下決定,她索性望向車窗,瞥見他的側臉會讓她鼓不起勇氣,她只要開口就好,簡單一句就夠,比面對客戶時展現口若懸河的功夫還簡單,只要一句,她反覆在心裏默念——
「是這一條巷子嗎?」
普通的詢問競令她嚇了一跳,她及時回神,忙答:「對!第二棟樓就是。」
車子穩妥地停在公寓大門正前方,他按開門鎖,禮貌地向她道別:「早點休息吧!這件案子讓你辛苦了,星期五見!」
解開安全帶,慢吞吞推開車門,右腳跨出車外,暫停了動作,她抱緊公文匣,咬咬牙,終於進出了演練了無數次的台詞,「如果你還不累,想不想上去喝杯咖啡?」
多麼尷尬的安靜!她卻不敢再開第二次口,也不敢觀看他的表情;多麼艱難的一門學問,她永遠捉摸不清正確的表白時機。在一個男人失去妻子半年後,心房有沒有足夠空間容納一份新的感情?
他突然微笑,拍拍她的肩道:「你忘記了?我已經結婚了,如果讓方菲知道我到女同事家喝咖啡,一定不會開心的。謝謝你的好意,王律師。」
他在她下車那一秒,目睹了她錯愕又失望的神色,加足了馬力駛離這條靜巷。
今天司機請假,少了談話對象,回家的路途異常漫長,他只好開得更快,預期將接到五張超速罰單,數不勝數,最後他放棄了計算,但求縮短無邊寂寥的路程,直抵大屋。
回到家,他學起方菲,點亮每一盞燈,充足的光線可以將一部份蕭素驅趕。這屋子的確太大了,或許他該搬家才對,搬到市區的景怡苑去,那是方菲名下唯一的財產;她把股票全轉給他了,獨獨忘了這層單位,這項決定應該會讓她很高興吧!
他走到沙發旁,蹲了下來,從一堆堆印刷精美的兒童繪本里隨手挑了一本翻閱,每一本都是他請李秘書花了功夫搜羅來的,全都是她歷年來付梓的畫作,他想從這些可愛的插畫裏認識她。以往他從未能從工作中完整抽離去關切她,好好問一問她各式各樣的問題,她的過去、她的喜好、她的夢想……都太遲了!
他慢慢直起膝蓋,環顧空蕩無聲的每個角落,她行走跑跳的婷裊身影歷歷在目,他扯除了領帶,抑制日久的激憤終於傾巢而出,他握着拳,仰頭對着屋宇吶喊——「是不是只要說我愛你你就會回來?再讓我看你一眼看你一眼——」
層層疊疊的迴音在空中起伏震蕩,可惜全都不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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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州,克里夫鎮。
飄雪了,在他預期之外,他以為會延至下周,這世界的天候再也說不準了。
租來的休旅車暖氣出了問題,他始終感到寒氣與他為伍,一件輕便的羽絨衣抵擋不了趁隙而入的冷流,無法再開下去了,他得讓體內凝滯的血液活絡起來。
前方最閃亮的招牌就是克里夫小鎮上新開張的購物超市,睽違了一年的小鎮,似乎更熱鬧了些。他原本想飛車略過這個小鎮,直接到父親的摯交李士凡宅邸的,這次拜訪沒什麼特殊的理由,他對單獨到陌生地旅行興趣缺缺,只是需要離開原有的生活透一口氣,景恆毅生前置下的宅子在同一州,算是順路造訪故人。
不得不停下來喝些熱飲,他繞過了舊有那家出過劫案的超市,拐個彎到下一條路口的新超市,不為了嘗鮮,是不願在寒冷的此刻上舊地勾動舊事。
新超市的確大,吸引了鄰鎮不少客源,光潔刷亮的地板和豐富多彩的貨品相映成輝,沒有需求,他不會停步閑逛每一區的小走道,眺望一番指示招牌后,便直接走到熟食區裏的小吧買杯熱咖啡。
裝杯后原想外帶上車,左邊一排釘靠在落地玻璃窗的簡易長條桌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靠過去,隔着玻璃窗觀看外面的雪景。傍晚七點多,街燈俱亮,輕若細羽的雪片慢慢鋪設白色街道,路上人車不斷,周末的歡樂情緒蘊藏在輕快的談笑和步伐里。他聚精會神凝望着,驀地湧起一股小小的愉悅,想像中,有人也會和他一樣,對這場初雪投以欣悅的注目,甚至趴在窗前目不轉睛,再雀躍地邀他同賞小鎮冬日的一天——
小吧又多了幾個買熱飲的顧客,他轉身起意離去,卻聽到罕有的中文口音在背後響起,屬於年輕男性的高揚嗓音——
「喝杯熱可可吧!不喜歡?咖啡?不可以,昨天才破例讓你喝了一杯,就可可好了,不然只有熱牛奶嘍——」
像是在自問自答,也像在進行手機通話,他不習慣冒昧地層現好奇心,從玻璃映照的依稀影相中找尋說話中的東方男性。
男子側靠着吧枱,身影修長挺直,穿得不多,運動夾克繞了條圍巾就是上身的僅有衣物;依偎在男子臂膀的女子同樣是東方人,和男子高大的身形相比顯得嬌弱許多,女子穿得較多,毛線帽下是男性般的削薄短髮,身着白色長擺羽絨大衣,女子還戴了手套、絨毛耳罩,加了條鵝黃色圍巾,遮蔽下半臉。
「到那邊坐一坐,我去買些菜,別亂跑,馬上回來喔!」男子細心叮囑,語氣極盡呵護。女子接過熱飲,乖順地頷首。
他會心一笑,正想結束觀看,女子卻踱步走來,與他擦肩而過,在長條桌旁坐了下來,只喝了一小口熱可可,就把它擺在桌上,引頸看着外面漸人佳境的雪景。
這個小動作使他停住邁開的腳步,試圖從玻璃反射中看清女子的容貌,但女子忽然低下頭,從隨身背袋裏拿出十寸多的素描本子和一枝鉛筆,開始畫起入眼所見。
他微愕,深知沒可能,還是駐足在女子背後佯裝不經意地探看。
女子畫得熟極而快,沒多久功夫街景的輪廓已大致浮現,她十分專心,大概覺得圍巾礙事,隨手一拉便將圍巾擺在旁邊座位上。
他想再向前多靠近一點,怕女子察覺,又止步不前。
輪廓畫完再描繪細部,需要細緻的筆觸,厚暖的手套形成了不便,她隨之除去右手套,丟在圍巾之上。
他移動位置,想端詳女子的手指,她忽又停筆,縮手撐住下巴思索,仍然戴着手套的左手則往前摸索,可能想再喝一口熱可可,但心不在焉沒瞄好距離,指尖觸及杯身,整杯碰倒在狹窄的桌面上,杯蓋脫落,可可熱燙的汁液迅速淌出,大量滴落腿面,女子只顧護住素描本,來不及抽身,他反射性衝過去拉開她,順手在吧枱抓了一疊面紙,覆蓋在她燙着的大腿上。她沒有呼痛,也沒有驚喊,壓緊腿上的面紙后,抬起頭以手勢向他道謝,他擠出客氣的微笑俯看她,與那張臉正面相逢,女子原本尷尬感激的表情在望見好心人的長相時瞬時消散,深幽的大眼眨也不眨,在他的五官問到處游移,像是處在極大的困惑中。
他凍結了快要出口的寒喧語,熱氣一秒內湧上眼眶,一把抓住女子沒有戴手套的右手,熟悉的觸感重回空虛日久的掌心,他低喚了一聲:「方菲——」
所有的祈禱在這一刻應驗,他欣喜若狂,張臂就要攬住她;她相反地面露驚恐,往後躍開讓他撲空,疾奔而逃。他楞了愣,確信沒有看錯人,啟步直追。
白色的身影在貨架通道間游竄,左拐右彎,不曾歇腳,她一面倉皇地張望男伴的蹤影,不時撞上多部橫亘在走道的推車,引起不少側目,他在後方脫口道:「小心一點——」
追逐太危險,他快速繞向另一頭,準備迎面攔阻她,果然她沒想到這一招,在轉彎處讓他伸手一勾,勾進懷裏,一被抱實,她掙扎推打,不肯就範,不知情的旁人驚異不解,相繼問道:「沒事吧?在吵架嗎?」
他回以無奈的歉語:「不好意思,我太太在鬧脾氣。」
為免沒完沒了的推拉,他心一橫,右臂挾住她腰身,左手制住她亂揮的手腕,朝出口方向拖行。她用腳跟的摩擦力抵在地板,令他移動得相當費力,他不禁激動質問:「這是為什麼?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到底是為什麼?你就不能——」
「放開我姊姊!」
肩頭被有力的掣住,他不得不回頭,旋即一怔,他遇上了一雙和方菲一模一樣的的黑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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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少有等待的經驗,掌管公司后更是如此,他多半讓別人等待,也早已習以為常。
現在,他算過了,從坐下的第一秒起,他等待了三個小時又二十三分鐘,卻甘之如飴,絲毫沒有不耐煩或一丁點火氣,微微的不安是有的,這很正常,當他對一件事的結果沒有超過七成把握,卻又不能放手,不安便會佔據整個思緒。
五分鐘后,那道緊掩的白門終於有了動靜,他立刻站起來,迎視走向他的年輕男子。
「姊姊不肯見你。」方宇垂眼,顯得很為難。「她希望你回去,不必等她,她在這裏靜養很好。」
「方宇,我是她丈夫,不是外人,為什麼要拒絕我?」不安化為激動,聲量就大了些,方宇不知所措地嘆口氣。
「對不起,姊夫,當初騙了你。姊姊一再堅持,如果她的病情一旦惡化,她想在親人身邊靜靜過去,不想被干擾,」
「……親人?那麼我是什麼?」他壓抑地問。
方宇緘默,清秀的臉孔頓時罩上憂傷、不舍和迷惑,苦思良久,才決定啟口,「姊姊說,她什麼都不能給你,她只能留給你最好的回憶。她說你以往說得對,人不必有太多承諾和誓言,我們都不能預知下一秒會發生什麼,就算愛情能到天荒地老,命運卻不見得允許彼此相隨到白頭,誓言只會加深遺憾,留下痛苦。她還說,你沒對她承諾過什麼,所以不欠她什麼,她擁有過的已足夠,而她——就算沒有這場病,也不是個稱職的妻子。她一向不能為你做什麼,甚至留下一男半女,不過,幸好沒有孩子,這一段婚姻,不會留下太多痕迹,你還是可以回復以前的日子,相信不會太難才是,她說——」吞了吞口裏的苦澀,方宇看着他,「請讓她選擇愛你的方式,她希望你記憶里的她,是健康時的她,不是病榻上的她。」
這一番字字柔情萬千的表白,像一把把利刀直刺他的心,他眨了眨眼皮,眨掉過多的水氣,他淺淺一笑,對方宇道:「她是這麼說的么?請老實告訴我,她現在的病況如何?」
「她現在在我實習的醫院裏持續治療,動過一次手術、幾次化療,是我醫學院的教授動的刀,惡性細胞轉移的情況暫時受到了控制,生活逐漸正常。姊姊很配合,教授對她有信心,不過您也知道,這階段的病沒有百分之百的愈后,她若能不受打擾,對她是比較有利的,穩定個幾年,才能談未來。」
他苦笑兩聲,「原來你已經是個醫生了?很抱歉,我一點概念都沒有,方菲能受到你的照料,我就放心了。」多年來,他何曾將目光投注在這對姊弟身上?如果稍有了解,何需空等至今,各自追悔?「我答應你不會再打擾她,能不能也請你答應我最後一個要求,讓我再見她一次,好好道別,這個機會應該給我的,對嗎?」
方宇立即一臉猶豫,瞥了幾眼那扇卧房門,下不了決定。
「十分鐘就好,我保證。」他強顏鎮定說眼,「有你在,她可以受到很好的保護不是嗎?」
終於勉為其難地首肯,方宇走到那扇門前,替他拉開幾寸寬,示意他進去,「別讓她激動。」
他以眼神回應,輕腳踏進她的空間。
房間不大,但光線十分明亮,佈置溫暖多彩,空氣中飄着淡淡花香。患病沒有改變她對色彩的喜愛,她坐在窗沿,俯首在膝上的畫紙上有力的塗抹,專註到像在發泄,他屈蹲在她膝前,她才稍掀眼睫,注意到來人並非方宇。
她瘦了一圈,尖下巴讓臉蛋更顯單薄,但大眼炯亮有神,氣色不算差,化療后新長的發不夠長到遮耳,室內不戴帽子,她像個瘦弱的小男生,形貌有幾分可愛卻透着憂鬱,此時她恢復了平靜,不再閃躲他,但亦不泄露心緒。
「別擔心,我不會勉強你做你不願意的事,我只是想和你說幾句話,可不可以?」
她不置可否,抿着唇靜靜注視他。
「在說話之前,能讓我抱你一下嗎?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這個機會,有方宇在,我得禮貌的先問過你,對不對?」
她突然笑了,並沒有表示意思,見她不拒絕,他鼓起勇氣,向前環住她,小心翼翼地,怕她不適。她被動地倚在他懷裏,接觸時顫了一下,之後便安靜沒反應,讓他實現這個溫存的擁抱,感受他劇烈起伏的呼吸。
「謝謝你。」他笑着鬆開她,聲音不很連貫。
她表情微有異樣,轉開視線。
「這次來美國,沒想到還能見到你,你不用擔心這個不期而遇對我產生了什麼影響,不論到哪裏,我一直是想着你的,你——沒有親口和我說再見,這是你唯一欠我的,我不是說過嗎?我不喜歡別人賴帳。」
她呆了一秒,動手就要在畫紙上落筆,他抽走她的筆,搖搖頭。
『你可以用手語,不必遷就我寫字,我現在看得懂。至於你欠我的,我現在還不想向你要,我是個生意人,講求投資利潤,三十年後,我再考慮連本帶利向你討回,所以,現在不必急着說再見。』
她目瞪口呆,眼睛泛潮,盯着他修長的雙手,剛才那些話,他字字句句皆以手語完成,他為了她特地學會手語?如果再也見不到她呢?
他趨近審視她,故作訝然道:「我好像快嚇哭你了?別怕!剛才是開玩笑的。其實,欠債的人是我,我欠了你一句話,我為人一向不賴帳,所以現在就想還給你,免得將來連本帶利還你時害我破產。」
忍不住笑了起來,她以手語回應——『那就說吧!不說也不要緊,我不是地下錢莊。』
「你是。給了我短短一段婚姻生活,我卻得還你一輩子思念,不是高利貸是什麼?」
她別轉頭,掩藏動容,稍後比畫道:『你想說什麼?』
別開的臉被他扳回,拇指撫過她細白的面頰,四目緊密相對。
「我愛你,比你想像中更早,也比你想像的深,到現在為止仍是進行式。看不見的未來我不習慣誇口,但這一刻——還在愛你的這一刻,想為你做許多事,你肯不肯?」
一片只有呼吸聲的靜謐,在冬日的光線下充滿着流動的生氣,她的黑眸晃動了很久,才定着在他臉上,微微噘唇——「說了不只一句。」
「是啊!其實欠的比這些還多,你讓我慢慢待在你身邊還吧。」
她低下眼,拉開高領毛衣,微提頸,讓他看見喉部三公分的粉紅色傷口——『我無法給你保證,一年、兩年、三年……沒有人知道,我不想看你失望。』
他端詳傷口,輕輕吻了未淡化的疤一下,疼惜地問:「方家的女人都一樣,只問給予嗎?」
她再一次驚異。他笑着點頭:「我見過雁青阿姨……你和她不一樣,結局也不會一樣,你不是保險公司,我不需要你的保證,我只要看見你,無論你坐着、站着、躺着都好,只要你快樂,我得到的安慰就難以想像了,其它的,不必煩勞你去做,李秘書一向做得比你好。」
她兩手已經抬起,兩聲有禮的敲門聲中斷了談話,方宇走了進來,輕聲提醒,「姊,要休息了嗎?」
她看着景懷君,那幾秒的耽擱懸挂着他的心,他在她眼裏看見了千言萬語,有信心能說服她,但她意外地點了頭。
強大的失望襲上他的面龐,幾乎要掩蓋了他的笑容,但他說話算話,絕不為難她脆弱的病體,勉強挺身站起來,他對方宇道:「麻煩你了。」
方宇搖頭,「不麻煩,她是姊姊。」
最後一眼總是很難,他俯身吻一下她的額頭,不拖泥帶水讓彼此難受,轉身利落地離開。回去后,他再慢慢想辦法,他一定有辦法的,只要她好好活下去。
還未走到大門,她追了上來,手裏拿着他遺留的隨身提包。
「差點忘了,謝謝。」避免太多的眷戀,他低垂着目光接過提包,發現她緊拽着不放手。「怎麼了?」
『沒什麼,借我參觀一下。』她以手語解釋,她無意間摸到了內容物特殊的輪廓,引發了小小好奇心。
他沒弄懂她的意圖,她已滑開了拉鏈,探手取出一張裱框過的小尺寸畫作,以為是他隨興在旅遊途中買下的不知名作品,翻成正面一瞧,小臉傻住,隱忍了好半天的濕意終於奪眶而出——那幅玫瑰園的水彩畫作!
她鎮靜地將畫放回提包,遞還他,兩眼直盯着地毯。
他等了她好一陣,她沒說話的意思,他再也沒理由逗留了。
手覆上門把,另一隻纖白的手竟也跟着覆上來,阻止開門的動作。
『你明天還會來嗎?』淚光中,她笑着舞動指頭。
他重新擁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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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怕冷,卻堅持要在屋外透透氣,全身包裹得密不透風,只露出兩隻大眼,踢着路邊的積雪,一邊跳躍、一邊呵着氣。
在外面活動,讓她感到自己和正常人一樣,呼吸着不帶藥味的空氣。
隨意顧盼着覆蓋一層厚雪的松林,眼角餘光掃到了一點顏色,她矮下身,掰開一塊石頭,歪着頭細瞧一朵孤零零掙出頭的黃色五瓣野花,開心地綻出笑靨,指尖情不自禁地撫觸嫩稚的瓣紋,新生的力量彷彿源源傳輸到體內。
有人從背後摟住她,氣味很熟悉,她直起腰,一臉粲然。
「談完了?」她指指醫院。
「不是談完,是聽完,聽醫師的訓。」景懷君故作懊惱。「他很難理解有人可以忙到不管老婆大半年的。」
「對不起。」她雙手合十,虔誠地致歉。
「是該怪你。」他搭住她的肩,面向停車場,「所以我給你機會補償,把身體養好再說。走吧!快趕不上約了。」
「去哪?」
「看房子,找個離醫院不太遠的房子,送你方便。」
她乍然停步,表情鄭重。「你該回去了,公司不能不管,我住方宇那裏很好,不用再買房子。你忘了?我怕住大房子。」
他認真盯着她刻意放慢的手語,會意后抱緊她。「那就照你的意思做,住方宇那裏。公司的事我會安排妥當,你不必操心,等你一切都穩定了,我們再決定住哪裏,這一段時間我想最好是天天能見到面,一星期勉強可以接受,一個月就太離譜了——」
她拉拉他袖管,比出「二」的手勢。
「兩個星期?」他陷入思索,是個難題啊!真想把她縮小放進口袋裏隨身攜帶。「可以考慮看看……還是太久了一點,十天怎麼樣——」
她笑睨他,凈聽着他說話。她從沒設想過有這麼一天,他會陪着她話家常,把他從下列入行程表的瑣事當作大事般思量再三,並且不時徵求她的意見。她暗地裏向上蒼祈禱,如果這場病能換得一顆真心,請延長她的擁有年限,她不後悔失去聲音和健康……
「你還沒回答我,你覺得把李秘書調來這裏陪你這主意怎麼樣?他胖成這樣,應該不怕冷,把他的脂肪分一些給你就好了……」
她脫去手套,執起他的手,在涼涼的嘴邊珍愛地吻了一下,緊偎着他,走向不遠處那輛反射着日光的座車……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