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嗯。」面頰在他胸前磨蹭,發出短短輕嘆,「我好怕你很快就忘了我,明天就是最後一天了,到時你想要知道什麼我都能告訴你……」
「看着我,薄芸。」他柔嗓輕哄,她順從地抬起臉,「我們以後,應該會結婚吧?」
她微現羞赧。「如果彼此相愛的話。」
「你愛我嗎?」
「嗯。」很確定地點頭。
他吃下一顆定心丸。「所以,我們其實就是未來的夫妻,那麼,夫妻就算是一體的吧?」
「……嗯。」聽起來很合理。
「所以,秘密是你的或我的就沒差別了吧?如果你是忠誠的妻子,絕不會瞞着自己的丈夫對吧?」
「呃?」轉得是不是有點遠?
他承認自己在這件事上心胸狹窄了點,他始終耿耿於懷自己被她劃分在「不能說」的那一方,明天不過就剩一天,他不理解這個時間點怎麼來的,如果對她而言很重要,他也陪她認真,但她今天若肯說了,就表示她打從心底認同他,願意與他禍福與共,他那微妙而擾人的心結就不會延續到未來了。
「還是,你另有打算?」他眯了眼,「都是我想太多?我一廂情願……」
她捂住他的嘴,無奈地垂眸。「好啦好啦,我投降了,你別再激我了。不過我有個前提,你一定得遵守。」
策略奏效,他跟着大方起來。「說說看!」不過就是要他守口如瓶或以小指打勾勾之類的玩意吧!這種女生愛使的小遊戲由她來做不稀奇,他不介意陪她玩。
「你千萬千萬千萬——」停頓兩秒,「不能笑喔!」
經她一說,他差點就要笑出來,但她滿臉慎重其事,甚至眼裏掠過一抹憂心,他立即收斂了笑容。
故事似乎頗長,她揀了個位子坐下,看着自己的手指,思量從哪一段哪一年開始,漸漸地,整張臉幾乎沉進暗影里。背光的她看不清表情,散放的驚憂卻讓他嗅到了,他在她前方坐下,包裹住她的手。
薄荷是薄芸小叔的二女兒,她的記憶里,薄荷還有個長姊叫薄蒨,在薄芸七歲時就因一場交通意外過世了。
薄蒨過世不久,薄荷的母親生下了家裏唯一的男孩,叫薄方。
「簡直是珍寶一樣,連漂亮的薄荷都相形失色。」她無限欷歔。
新生兒是當時薄家唯一的男丁,極受寵愛,薄芸父親年輕時浪蕩不羈,在外頭生了薄芸也沒結婚,把她當小狗似地拎回家就不知去向了。
小叔果菜批發生意做得旺,連帶福蔭幾個發展平平的兄弟,大家庭里不嫌多她一雙筷子,幾個小孩吃穿拉撒都在一起,熱鬧非凡,叔伯妯娌彼此都不猜忌。「反正日子都有小叔罩着,大家樂得輕鬆!」
她自小常玩在一塊的夥伴並非薄家的女兒,而是巷弄里的一群整日趴趴走、詭計多端的小男生,少了個母親替她打扮,嫌麻煩的長輩就替她剪個男生頭,頂個男生頭當然不可能穿件蕾絲小洋裝,她就順理成章像個男孩子似地在外鬼混,薄家的大小事一律模模糊糊、置身事外,連安靜美麗的薄荷帶給她的印象都是朦朦朧朧的。「只知道她老在彈鋼琴、玩扮家家酒。」而且從來都是一個人。
「一個人?」他感到好奇。
「是,一個人。」她很肯定,幾個叔伯孩子加起來有十幾個,不知道是被父母告誡過還是自然而然,全都對她敬而遠之。「不,不是嫌惡,是害怕、是小心,就好像昂貴的花瓶,怕碰壞了,乾脆把它鎖在柜子裏不接觸它。」
只有狀況外的薄芸肆無忌憚地逗弄薄荷,兩人感情因此比別家姊妹來得好。「反正我也沒爸媽啰嗦。」她伸伸小舌,他憐愛地捏捏她的腮。
一直到成年,才由她父親口中得知,薄荷一出生八字被相命師警告為帶煞帶劫,六歲時就有個生死關,在生日前一定會發生。家人將信將疑,但防不勝防,只好小心不讓她接觸廚房、溪畔、海邊,連大一點的排水溝都禁止接近,薄荷像籠中鳥,能看不能飛。
只差三天生日,結果——薄荷沒事,薄蒨卻死了!
「她們倆先後下公車,薄蒨被突然橫衝過來的摩托車撞飛到行人路上,送到醫院三天就走了。」
死得太蹊蹺,為了怕影響孩子的童年,當時長輩一律禁口不提。
他聽罷沉吟,注視她道:「這隻能說,相命的預言是無稽之談,不是嗎?」
「不,家人向奶奶轉述相命師的話,說是親手足薄蒨替代了她,走了。」
不知情的薄荷只能感覺家中多了股詭譎氣氛,薄芸當時亦一知半解,不懂寬慰姊妹,薄荷的童年在莫名的寂寞中度過。
時日一久,大家慢慢淡忘了,薄荷也快樂不少,以為所有的不幸都過去了,可惜,一到她十二歲生日前半個月,平和的氣氛乍然結束,家裏人突然忙着求神拜佛、祈福布施,原來十二歲生日是第二個劫數,孩子一概不知,為了怕薄荷追問,家中小孩沒有過生日的習慣,懵懵懂懂地痴長年歲。
生日前一個星期,各房叔伯找了好理由,帶孩子度假去了。天知道都開學了還度什麼假?只有小叔一家人和奶奶守在家裏,當然,還有一個拖油瓶薄芸。
偌大的家一時空空蕩蕩,她只覺稀奇好玩,不明白小叔夫妻陰慘的神色所為何來。
說到這,她沉默了一會,呼吸明顯快速,搓了搓手又摸摸頭髮,見章志禾露出溫文鼓勵的笑,吁口氣再說下去。
生日前一天是周日,她和薄荷姊弟幾乎足不出戶,愛往外跑的她快悶壞了,在有限的玩具里度日如年,薄荷感覺到了她的渴望,鼓勵她出去玩一會,被奶奶嚴重警告的她,不敢放肆偷溜,硬是在房裏悶了大半天,直到中午吃過飯,所有人回房睡午覺,她才膽敢起了念頭。
「我悄悄對薄荷說,我只出去一會,真的只有一會,找同學玩玩,一會就回來,她說好,還站在窗邊對我揮手。我永遠忘不了她寂寞的眼神。」她困難地吞咽一下,眼睫一掀,雙眸濕濡。
「不要緊,都過去了。」他撫上她的眼角。
「記不起來玩了多久,我回來了,根本看不到薄荷他們,家裏被警車和消防車、救護車團團圍住,我慌亂地到處叫嚷,急忙從外頭趕回來的小叔和小嬸抓住我,問我一堆問題,我都說不知道不知道。那天晚上,醫院傅來消息,奶奶、薄荷的弟弟薄方,全都瓦斯中毒走了,只剩下薄荷還有一口氣,只剩下……」她的無盡愧悔。
話未盡,他已然明白她所有的意念,握住她的手一牽動,便把她整個包攏在懷裏。她半濕的頰躺在他肩上,唇仍掀動着,「你聽過這麼荒謬的事嗎?沒道理啊!我小叔簡直不知道怎樣面對薄荷才好,她到底是瘟神還是受害者?我小嬸失去了兒子,半年後一病不起;小叔心灰意冷,看到薄荷就咳聲嘆氣,沒多久,生意全交給我二叔,到廟裏當住持去了。我爸在那年回來了,也不知何時改頭換面的,做了警官了,他從二叔那兒知道所有的來龍去脈后,帶着我,還有大人避之惟恐不及的薄荷走了,算是還小叔養我多年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