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你別攪和東攪和西的說他,他是有想法的人,和錢無關。」她不平地反駁。
「和錢無關就要更加小心了。」薄荷反唇相稽,斜瞄她。「大小姐,你長得是有你的特色,但要讓半生不熟的男人為你魂不守舍,不計本錢,我看機會渺茫,尤其是和楊仲南有關的人,你最好注意一點。」
這是在說她天真還是笨?她終於冒了火,咬牙道:「薄小姐,你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知道自己有幾斤兩,人家肯替我們設計,是我苦苦央求,有時間就到研究室和實驗園林打工抵掉費用,可沒那麼美好免費大放送啦!」胸前的粗辮子一甩,用力頓腳走出廚房。
薄荷扯扯嘴角,笑得更帶諷意。「說你笨還不承認,農學院系所學生一大堆,符合工讀資格的多得是,人家何必用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外系學生找自己麻煩?放把火燒了林子更乾脆!」
這些話只有自己聽得見,她也並不指望有人聽見。遠遠地,她看到章志禾俯視薄芸,正在殷殷解說著什麼,她沒興趣知道,只是感到,那兩張側臉距離太近了,男人眼光太溫和、語氣太柔和、表現太親和,她曾經在另一個男人身上見識過這種相近的特質,在初相識時。
「薄芸,你從前被辜負,是因為你根本不了解男人在想什麼;我了解男人在想什麼,卻一輩子也達不到他的想望,終究還是被辜負了。我們其實一樣笨!」唇瓣蠕動着,所有的話卻只是悄悄地、悄悄地在心裏流動着。
她從小到大,書念得普通,也不特別在意,有興趣的事做得十分專心,成果也頗受讚賞,高中畢業后就立定了志向,想展翅飛翔,立刻和薄荷分道揚鑣,投入就業市場,只要和夢想有關的技藝,舉凡烘焙、調酒、招待員都熱心地參與學習;一年後,發現賺錢速度太慢,學得不夠廣泛深入,夢想難以實現,便重拾書本,痛苦煎熬了一年,考進了這所成立不到五年的新學校,一邊打工、一邊念書,薄荷開了茶屋以後,她便輔佐幫忙,學校筆試成績照樣不突出,實習成績全班前三名,總之,她對自己有一定的信心,也相信只要認真就能達到目標——除了愛情。
但是在滿二十五歲的第一天,她首度嘗到了被鄙夷的滋味,而且頭銜不斷地被冠以「笨」這一類和褒獎無關的字,使她一緊張,手腳越發符合那些頭銜,例如「笨女生」、「笨手笨腳」、「沒關係,你可以再更笨一點」、「啊!你真是災難!」、「你不是綠手指,你是推手,把植物推死的手」……直到她熱淚盈眶,想一腳踹開在她耳邊碎碎念的臭傢伙。
「我說薄同學,你姓薄但智商不薄吧?這些幼苗嬌貴得很,種下去不到兩天,你用水管這麼大的水量澆得它們東倒西歪,是想澆死它們嗎?」手上水管被粗暴地奪走,她狠狠瞪着眼睛又單又細的臭男生,一時說不出話來。
「看什麼?看什麼?沒本事就別待在這搗蛋,看你一個早上的傑作。章教授是沒見過女生嗎?竟然找個麻煩給我,我這碩士學位還拿不拿啊!」單眼皮男啐了一口,指着花房的方向,「去、去、去,到裏面鬆土,靠牆那一盆,最簡單的工作。老闆快下課了,最好再闖個禍讓他見識一下什麼叫朽木。」
「性別歧視!內分泌失調!自大狂!書呆!」只敢在喉嚨里咕噥着,她慢吞吞踱回花房。掃視一下四面八方,看見工作枱下邊一個長方型育苗箱,盛滿了黑黝黝的土,她隨手拿起一把中型鏟子,泄憤地用力往裏剁,幾次后,手酸了,更加不滿。「土都這麼鬆了,還松?想整我?偏不讓你如願!」
不過是不小心折斷了一枝剛阡插好的緋鵑花枝芽、混錯了肥料、疏苗疏過度、被鵝卵石絆了一跤順便壓垮了一株藍星花,也值得他氣得七竅生煙?沒見過什麼都不懂的新人嗎?
長舒了一口悶氣,她緩下手上的動作,看着玻璃窗外原本明凈的天空,一步步被濃雲覆蓋,心情隨着一寸寸沉落。很快地,雨絲飄落了,附着在玻璃上,起初只有星星幾點,漸漸匯成迷你小溪下滑,接着,灑豆般擊打着玻璃,玎玎琮琮,目不暇給,極為壯觀。
「噢!這是在為我慶生嗎?謝了!」她垂頭喪氣地地噘着嘴,不意看到單眼皮男抓了幾本書擋在頭頂,朝院所方向急奔,她咧嘴笑,作勢無聲喊:「小心地上的石頭啊!」像附和她的話,單眼皮男前腳尖陷進石板縫,後腳跨得太急,結實地往前仆倒,像只青蛙,左右看無人,狼狽爬起來狂跑而去。
她笑得彎下腰。「下次得對新人好一點,知道了吧?」這句說得很大聲,把悶氣衝散了不少。
「什麼事這麼高興?」始終溫和的臉湊近她,短髮上覆著小片雨珠,手裏一把雨傘滴着水,熟悉的氣味包攏而來,揉雜着植物和洗潔精的清冽。
「啊,你回來了?」雨聲太大,掩蓋了章志禾的腳步聲,她忙收斂起笑容,重拾起鏟子挖着被剁了無數次的培養土,裝一下忙碌。
「你看起來很愉快,今天順利嗎?」他觀察她的動作,上下審視。
「還好還好,只是想到今天是我的生日,忍不住高興了一下。」更高興的是老天爺好心替她懲罰一個出言不遜的自大傢伙。
「生日啊!」他若有所思地應了聲,忽然注意到她鏟子下的箱子,面色一變,摘下起霧模糊的眼鏡,俯身細察,視線緩慢地移動,良久,轉頭看向她。
她錯愕了一下,並非他的表情有何不對,而是那雙離開了鏡片的眼睛,和楊仲南的如此形似,她為何從沒發覺這一點?差別在他們的眼神,章志禾的眼神沒有螫刺、沒有嘲諷,恆常是一片善意,一片諒解,就像現在……
「你確實是太高興了,把我新下土沒幾天的香羅勒種子全攪碎了。」
「呃?」好不容易拉回視線,她跟着低頭,他手心裏一小撮土中,夾雜着不易辨視的碎屑和斷裂的嫩芽,就算肉眼看不清楚,依她方才奮力的攪剁一番,後果可想而知。
啊,還是着了單眼皮男的道了!她哀鳴,敗喪着臉。「對不起,我不知道這裏面有種子,我賠給你……」怎麼賠?她連怎麼妥善下種都不知道。她羞慚地捧着頭,悄悄放下鏟子。不用多久,他一定和助理大明的看法一致,讓她這棵朽木滾蛋了,她的計劃就此宣告終結……
「你過來一下。」他突然戴上眼鏡,將土放回,拉起她的手,一起走到花房另一邊,拿起一個小空圓盆,直問道:「平時喜歡哪一種香草?」女孩子通常會喜歡這一類帶香氣的植物,她應不例外。
「嗯……」這可問倒她了,她只會吃不會種,再說,為什麼問?
看她擰眉苦思,他索性念出一串讓她選擇,「羅勒、百里香、熏衣草、佛手柑、香蜂草、迷迭香,鼠尾草……」
她眼睛一亮,「迷迭香,就迷迭香吧,迷迭香烤雞排不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