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經過三天的日夜趕工,秉勛終於在六月三十日晚上完成木森負責的地價數據電子文件補鍵工作。
晚上十一點,他送若鴻回去的路上,他便提議:“明天中午我要請所有替木森加班的同仁吃飯,妳去不去?”
“不去。”她說的跟他猜測的一樣。
“可是妳這樣不領加班費又不讓人請客,我會感到過意不去。”
“你不覺得這樣很多餘?我是自己想做的,又不是為了你。”她話里的直接常讓人感到難以招架。
可是秉勛並不覺得被冒犯,反而覺得她直率得非常可愛。
“好吧,我一向不喜歡強迫別人,就隨妳了。但是,有件事我先跟妳說一下,好讓妳有心理準備。七月十日地政司長官要陪一些外賓來中部視察業務,他要我幫他排個三天兩夜的行程,得在七月三日前敲定,所以這幾天得麻煩妳和我先跑一遍這些地方。”他說。
“這種事怎麼會讓我們事務所來做?”她問。
“這種事叫上級臨時交辦事項,只有接受,沒有理由。”他笑說。
“是。”這是雙關語,她瞭。
她的工作項目就是“主任臨時交辦事項”。
只有接受,沒有理由嘛,他不是剛剛才說。
“我們搭公務車去嗎?”走到她家門前,她問。
“公務車測量股要用,我已經請人把我的車開來了,我們明天九點從事務所出發。”他說。
“知道了。拜拜。”說完,她一溜煙地開門進屋,伯他又忽然心血來潮,想出什麼口渴的鬼話要進去坐坐。
她的動作讓屋外的他哈哈大笑。
不是吧,他有那麼可怕嗎?
跑什麼呀,真是!
§§§
翌日,早上九點。
他開着自己的黑色福斯在門口候着,等若鴻穿着一件藍色針織上衣搭配一件白色百褶裙,一身清爽的出現時,他眼睛不覺一亮。他開了車門讓她上車,不忘讚美道:
“今天穿得很不一樣喔。”
“這身衣服是我媽買的禮物,她今天不曉得怎麼回事,硬要我穿這樣出門。”她沒好氣的解釋着。
“很好看啊,妳媽很有眼光。”他眼裏滿是笑意,將車開往高速公路。
若鴻低頭看着手裏的三份行程表。
“主任,這份行程表為什麼得做三份?”
“因為有外賓,所以我們得格外慎重製作兩份備份,預防發生不可抗力的意外時,可以從容地改變第二順位,甚至第三順位的行程。”
“我們所里只要負責安排行程就可以了嗎?”不曉得為什麼,她總覺得這件事怪怪的。
“對。把整個行程中每站大概要停留多少時間才充足先敲定之後,連同食宿業者及參訪單位的電話住址傳真回司里,就OK了。”
他們第一站先來到亞新大飯店。看過他們的會議室、多媒體放映設備及房間,又點了幾樣菜來試吃。
若鴻拿着筆記簿,迅速記錄著趙主任在看過飯店的各項設施后,要求飯店配合的一些項目。
他吃得很少,可是卻可以很快知道問題出在哪裏;比如他換掉一些不夠新鮮的海產,換成當地獨具特色的山產;又把一些保育類的菜肴取消,增加一些精緻的手工甜點和當地現採的新鮮水果。
等這些事情都發落妥當,他替兩人各點了杯咖啡。
若鴻若有所思的望着他。
覺察到她的目光,他問:“怎麼啦?我臉上有什麼嗎?”
“喔,沒有,我只是覺得你似乎對這些事很在行?”她解釋。
“這沒什麼,我以前待過公關科。”他笑答。
“喔。”公關科?以他這張臉,確實再合適不過。
“問妳件事。”
“?”
“我看過妳的個人資料,妳是外文系畢業的,怎麼會待在鄉下沒出去發展?”
她明顯愣了一下,隨即說道:“也沒什麼特殊理由,就像你也不想到卧龍所來,可是你還是來了。”
“我不想到卧龍所來?何以見得?”他詫異道。
他沒跟誰提過呀,她是怎麼知道的?原以為自己把這種不滿的情緒藏得很好,誰知竟在這女人面前露了餡。
“你第一次到所里,站在門口前看着事務所銜牌的苦笑表情,我想應該是不會錯的。”
“都被妳看到了?那我也不瞞妳了。我剛被指派到卧龍所的時候,還真有種禍從天降的感受。不過,遇到妳之後,那種發配邊疆的感受就全然消失了。”
她冷靜的聽着他說話,似乎全然不被他的恭維所打動;可是,他還是發現她的耳朵有些微紅。
他於是相信,她並不是對他毫無感覺的。
他不知道的是,若鴻的強自鎮定,是她剛剛也發生了一件禍從天降的禍事──
她該死的、每個月沒準時過的MC突然剛剛來報到。
她驚恐地想到,她今天穿了白色裙子,她的主管就坐在她的對面;這還不是最悲慘的,最慘的是她老媽為了搭配她這身衣服,擅自把她的包包換過了,裏面沒有衛生棉。
現在該怎麼辦?她甚至沒有一件外套可以遮掩。
但是,若不及時處理,事情將會更難收拾。
“那個……”唉,不行,望着他的臉,她還是難以啟口。
“嗯?”
“噢,沒、沒事。”唉,真是太丟人了,她還是說不出口。
“這附近有個湖,我們去走一圈看看?”他提議。
“呃,你去吧,我有點累了。”
“累?那我們早點回去吧,反正這裏也打點得差不多了。”
秉勛打量着她。這咖啡呢也喝完了,去外面走走呢,她也沒意願,說要回家,她又一直坐着不起來,眼裏分明有着為難。
“妳是不是有什麼事不好意思跟我說?”他靠近她,低聲問着。
她閉上眼睛,反正瞞不下去了,站起來背對着他。
當他看見她裙子上的紅漬,很快就明白了她發生了什麼事,他冷靜的把自己的夾克脫下來給她。
“這件夾克應該夠長,妳拿去遮掩一下,我去幫妳要些衛生棉。”
“可是,這樣會弄髒你的衣服。”她不安的遲疑着。
“沒事的,不過就是件衣服。”他一臉無謂的微笑着。
說完,他走向櫃枱,對女服務生展現他過人的微笑魅力;不久,拿着一個小提袋走回來遞給她。
她低着頭接過提袋,快步走向洗手間。
唉,乾脆讓她死了算了,怎麼會在他面前發生這種事,真是糗斃了!
他會怎麼想?
他一定會想,這是什麼樣的女人,怎麼會這麼胡塗?連這種事都沒有作好防備。
唉喲,老媽,真是被妳害慘了。
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她硬着頭皮走了出去。
見她垂頭喪氣的樣子,他忍不住柔聲安慰她。
“快別這樣了,我們現在就下山,找一家店買條褲子。走吧。”他對她伸出手。
她沒伸出她的手,只在原地躊躇着。“可是這樣會弄髒你的車……”
這是什麼問題?
由此可知,一向聰明能幹的她大約是嚇傻了,這件事對她的打擊可能滿大的,他的同情心油然升起。
“我們一定可以想辦法解決的,不要擔心,走。”說完,不由分說牽起她的手往停車場走。
他在皮椅上墊了幾張報紙讓她坐,一路上她都不說話,直到他們找到一家服飾店,買到她需要的東西,她的臉色才稍稍恢復自然。
“主任,對不起,給你添了這麼多麻煩。”她終於恢復正常,轉頭對着手握方向盤的秉勛說。
“人總有不便的時候,妳別放心上了。”他不忘轉頭對她鼓勵地一笑。
“那你這件夾克,我會趁假日再去買一件還你。”她說。
“不用了,洗乾淨后看妳要留着還是還我都可以。”這件不足掛齒的小事,不知道她幹嘛一直提。
“這樣不好吧?”新買一件,她不見得能買到一模一樣的;洗乾淨后她留着或還他也不太對勁。
他看她蹙眉,一臉為難的樣子。
“好像不管怎樣做,妳都覺得怪怪的。那這樣好了,那件外套就當妳弄丟了,妳請我吃頓飯,賠償我的損失,這樣總行了吧?”
“嗯……好吧。”那以後大家就可以互不相欠,這樣處理真的不錯。
“好,那妳哪天要請我吃飯,再通知我一聲。”
“好。”她對他露出一個淡雅的笑容。
她難得笑,這一笑,卻笑得教他怦然心動,亂了方寸。
他一直想快點將烏龍所好好整頓一番,帶着好成績回到司里陞官,又擔心太久沒和司里的人事聯絡會斷了回去的路,所以他才勉強同意替司里安排這件外賓行程的工作。
但莫若鴻一日比一日更加吸引他,教他原本急着回去的腳步不由自主的慢了下來。
她是個很好的人才,如果她真的不想離開這個地方,他應該想辦法讓她考上,成為卧龍地政事務所的正式職員,甚至是主管。
至少回台北前,他可以為她及事務所做這麼一件事,他想。
幾番心思后,他轉頭,見她已經睡著了。
她睡着的模樣看起來很恬靜怡然,讓他不覺微笑起來。
他愉快的聽着輕音樂,將車開回卧龍鎮,才輕聲喚醒她。“妳要回家還是去店裏?”
她轉身看看窗外。“啊,我們已經回來啦?送我回我家前面的巷子口就好了,謝謝。”
見鬼了,她是怎麼回事?竟然自顧自地睡得這麼沉,把主任當司機,她真是夠了。
他依言在她家巷口前停車。“明天妳有辦法跟我出去勘查行程嗎?”
“我可以。”她簡短而篤定的說。明天她一定會保持正常的工作能力,不會再出狀況了。
“好,那明天我們把兩天的行程一天跑完,我們早點出發,明天八點我在這裏等妳。”
“是。”
說完,他對她頷首離去。
若鴻呼了口氣,今天可真是超級漫長的一天。
她慢慢走回家,見老媽斜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轉身見到她──
“咦!妳怎麼穿這樣?我買給妳的裙子咧?”
“喔,別提了。我實在是無福消受妳的禮物。”
“到底怎麼了?”
“我‘大姨媽’來報到,弄髒了裙子;妳又換了我的包包,讓我找不到衛生棉,讓我在我主任面前爆糗,這樣妳高興了吧?”
“唉喲,我是好意溜,想說難得和妳那位帥得不象話的主任出差去,當然要穿得美美的啊。像妳這樣每天穿得黑漆漆的,他怎麼可以看到妳的美麗?”
“拜託,媽,他不需要看到我的美麗,他只要看到我的能力就可以了,好嗎!”
若鴻沒好氣的把長發用支鯊魚夾夾起來,走進浴室淋浴。
莫媽媽聽着浴室里傳來的嘩啦啦水聲,想起趙主任每次看着若鴻的眼神,還有他到店裏來聊天,每次一談到若鴻就眼睛發亮的模樣。
轉頭對着浴室扯開喉嚨:“妳真該去檢查一下視力!”
若鴻洗好澡,披着浴袍走出來。
“媽,妳剛說什麼?”
“我說妳該去檢查視力。”
“我眼睛好得很,要檢查什麼視力啊。”
“妳真看不出來你們主任對妳有意思哦?我看他看妳的時候都一副含情脈脈的樣子。”
“哈!妳才該去檢查視力啦,他對每個人都嘛一視同仁,全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還含情脈脈咧。我看喔,妳連續劇要少看一點,知不知道妳已經中毒太深了。”
“喔,自我長眼睛生眉毛以來從沒見過像妳這麼遲鈍的女孩。算了算了,我不管妳了,我去睡美容覺比較實在,妳也早點睡啊。”
“好,媽,晚安。”若鴻打開吹風機,說。
§§§
當秉勛一早看到若鴻又穿回黑色褲裝,他忽然明白她為什麼會這麼穿,以她這樣好勝的個性,斷然不想再發生像昨天那樣的狀況。
她一上車,他便先給她一個微笑。“早。”
“主任早。”她完全恢復原來嚴肅冰冷的樣子。
“用過早餐沒有?”
“用過了。”
“這張名片給妳,這位女醫師婦科很強,找時間請她看看吧。”
她一臉駭然地望着他手上的名片。
噢,我的天!他記得,他還記得!
為什麼他就不能忘記昨天的事,像從來不曾發生過一般?
她很快轉過頭去,悍然地說,“我不需要。”
他睨她一眼。“別孩子氣了,拿去吧,我保證會把昨天的事給忘了。”
他都這樣說了,她不拿反而顯得做作,於是,她輕嘆了口氣,接過他手中的名片,悶着聲音說:“謝謝。”
他淡淡一笑,知道這個話題會讓她窘迫,所以便沒再說話。
他們今天要去參觀一家信息公司。聽取有關地理信息系統的規畫說明。
聽完簡報后,秉勛問:“貴公司沒有英文簡報嗎?”
“沒有。”該公司負責人說。
“那這份簡報或許可以再精簡些,到時候需要一至兩位翻譯人員作同步翻譯,你們有辦法配合嗎?”
“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確實有點趕,但我們可以努力看看。”
“有問題你明說無妨,有些字彙涉及信息專有名詞,一般翻譯人員可能無法應付,如果真找不到人就打電話給我,我可以幫你找,但是要快,等翻譯人員都確定后,整個流程要記得跑一遍,時間要控制好。”
“趙主任,我知道,這個您放心。”
“那就差不多了。其它細節我們再電話聯絡。”
“好,我送您。”
“不用了,你忙去吧。”說完,若鴻按住電梯讓秉勛先進去。
“剛那份簡報大概有幾分鐘?”秉勛問。
“四十分鐘整。”若鴻答。
“沒有英文字幕,我看精簡到二十分鐘或十五分鐘就差不多了,幫我記一下。”
“是。”
“我們回家吧。”秉勛忽然說。
“啊?”這麼快?
“司長他們參觀完這裏,就由中部辦公室的人負責接待了,我們只要把他們停留在這裏的時間掌控好,擬好新聞稿就沒多大問題了。”他說。
“喔。”這幾天跟在他身邊,她還真學到不少東西,不愧是中央派來的長官,辦起事來利落異常。
“我們回金銀島茶藝館吃飯吧。”他提議。
“好。”她說。
上了車,系好安全帶,趙秉勛將車開向高速公路。
“有件事問妳。妳家的茶藝館明明佈置得滿古色古香的,為什麼會叫金銀島那樣一個怪名字?”
“喔,之前我爸和我媽為了店名吵得不可開交,後來我爸說茶藝館的名字再響亮也比不過金銀,更何況我們是賣吃的,吃到肚裏去再出來的也都是黃金,所以乾脆叫金銀島。我們的店名就這樣定案了。”她說得一臉認真。
他一聽,開始無法抑遏的大笑。真絕耶!怎麼有人把自己的店名取這樣的名字,真有意思!
見他笑得那麼開心,她想起心裏小小的疑問。
“那我也問你一個小小的問題好不好?”因為她從不問人家的私事,第一次開口,竟有些不自在,深怕會侵犯到他的私隱。
“好啊,妳問。”他很高興她願意了解他。
“我從來沒見過你抽過煙,但你身上為什麼會有煙味?”她問得有些小心翼翼。
“我抽煙的,不過一天只抽三根,每天飯後各一支。”他說。
若鴻聞言,瞠大了眼睛。她想起她老爸以前也是這樣,飯後就到院子裏抽煙,她都坐在一旁陪他聊天,看他吐出一圈一圈的煙圈。
想着想着,她突然又紅了眼眶。
“怎麼啦?”他大吃一驚。
“沒有。只是你的抽煙習慣跟我老爸剛好一樣,所以我忽然又想起他而已。”她解釋。
“喔,這麼巧喔。”秉勛也很意外。
“對啊。”她也同意。
“那我們之間應該是有很特殊的緣分。”他繼續擴大解釋。
她睞他一眼。“這樣的結論很奇怪。”
“會嗎?”他笑看着她。
“會。”她堅持。
“妳這樣很沒有工作倫理喔,怎麼可以跟主任強辯,一般都是我說了算。”他逗她。
知道他跟她鬧着玩,衝著他和老爸的某些相似點,她沒法子介意他的小玩笑,只好淡然一笑,隨他鬧去。
“妳應該常笑,妳笑起來有兩個小梨渦,很可愛的。”
“沒事亂笑豈不像個傻子。”
“嗯,也對。那以後看到我要記得對我笑就好了。”
“……”難道沒事對着他傻笑就不傻了嗎?這傢伙!
“好了,我們已經回到卧龍鎮了,快點推薦一下妳們店裏好吃的餐點。”
“你不是吃過很多回了?”
“老實說,我點的那些餐,味道實在不怎麼……。”他轉頭,看到她並不怎麼介意的表情。
“我請我媽替你作道牛肉燴飯吧,那是她唯一拿手的。”她說。
“嗯。可以。”
“飲料呢,特調酸梅汁?”
“喔,不!”
“這次是正常版,你不要害怕。”她冷着臉,陰森森地說。
她再度把他惹得哈哈大笑。她真要幽默起來,可絕了。
這天,是秉勛到卧龍鎮來,最開心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