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他膝一屈,兀地跪倒在蘇巳巳面前,把她嚇了一跳。

“駙馬,你這是……”想攙他,卻凝於男女有別不敢觸碰。

“為臣此次用帝姬安危為誘餌,引那南國主出洞,斯為死罪。”他一字一句,字字鏗鏘有力,“還望帝姬明察,賀珩此舉僅為洗刷賀家冤情,若真能還我賀家一個清白,賀珩願以死謝罪……”

她怔住,良久不知該如何回答。

原本以為是新婚之旅,還奢望能與他途中有些許感情進展,如今看來實屬她一廂情願。

此刻的他心裏只有賀家,並無什麼新婚妻子。她一度羨慕的玉惑帝姬,看來對他而言也不過如此。

都說男兒涼薄,視女子如衣,果然有道理。虧了那日在山水之間,她還為他的一番表白而感動,原來只是哄騙她的甜言蜜語罷了……

“駙馬……”她伸手,示意他起身,“追查亂黨也是本宮身為天家帝姬應盡之責,本宮哪裏會怪你?反倒得感激你出謀劃策,替皇上分憂才是。”

她很欽佩自己,這個時候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想必真正的玉惑帝姬,也會如此吧?借了她的身體這麼久,彷彿也越來越像一個天家帝姬,彷彿肉身里有殘留的靈魂,漸漸與她交融。

她越來越弄不清,自己到底是誰了。

“慶州城,果然繁華了許多……”蘇巳巳站在憑欄處,不禁感慨道。

的確,比起小時候,比起她腦海中模糊的記憶,她的故鄉現已繁華富庶多了。

亦可見睦帝登基后,還是有幾分利國利民的。尋常百姓也不奢望許多,只求三餐溫飽,不必流離失所即可。

所以對於追查南國主之事她倒不反感,只是賀珩如此利用她為誘餌只為引出南國主及其黨羽,終究令她有些心寒……

“帝姬在生氣嗎?”此刻,一襲青衫的賀珩正悠然坐在桌邊,端起一杯清茶對她的背影問道。

“駙馬此話怎講?”她澀笑,故意說著反話,“本宮配合你逛了這一整天,就是為了引亂黨現身,像是生氣所為嗎?”

“帝姬一定在責怪賀珩吧,”他淡淡而笑,“嘴裏說著對帝姬如何愛戀,轉眼卻要將帝姬置於危險之境……換了我,心中也會難過。”

蘇巳巳不語,聰明如他應該知道這樣的沉默表示什麼。

“帝姬還記得,那時候賀珩患上狼瘡之症的事嗎?”他忽然問道。

“像是聽駙馬提過……”她抿唇。

他說過因為生病之時深受玉惑帝姬照顧,感激至極才會對玉惑帝姬眷戀不已。

不知為何,聽到這段往事總是讓她嫉妒。假如他們認識得早一點兒,在他病重之時換她親手照顧……他還會愛上玉惑帝姬嗎?

“那時,帝姬為賀珩遍尋天下名醫,然而都說狼瘡之症無治,只有一位隱士開了個海上偏方,一看之下用藥卻皆是劇毒之物,無論宮裏還是將軍府都反對用此偏方,唯獨帝姬你堅持為賀珩用藥……沒想到賀珩只喝了一副,病就痊癒了。”

蘇巳巳靜聽不由得瞠目。原來,玉惑帝姬是如此手段凌厲的人物。

“帝姬……”賀珩微微笑道:“當時為臣問你,為何對臣如此狠心,就不怕臣真的中毒,一命嗚呼?還記得你是如何回答的嗎?”

“記不清了……”她聽見自己聲音輕顫。

“你說,假如不用藥,賀珩就會不治而亡。與其等死不如放手一搏。”他低沉道:“今日也是同樣的道理,若不將敵人引出剷除,一絕後患,帝姬始終會被其所擾,時刻有性命之憂……賀珩寧可冒一時之險,換來帝姬此生太平。”

她怔住,彷彿殘酷的告白,聽在耳里卻驟然變成暖意融融。

的確,他始終是為了她,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

她只是一個小小的丫頭,朝堂上風雲變幻,陰險權謀,她不曾懂得,實在不應該以尋常百姓的眼光看待他的所作所為。

“我定會保護你,”他望着她眉心深鎖,知道她心中的忐忑,溫和笑道:“要取,也是先取我的性命……”

“駙馬……”她實在害怕這些不吉利的預想,彷彿前路有萬丈深淵,一不小心就會踏空。

“逛了這半日,帝姬餓了吧?”他莞爾,適時轉開話題給她寬慰,“不如先點菜吧,這沐風閣可是慶州城裏第一大酒樓,有許多好吃的。”

蘇巳巳頷首,翻開手邊的菜單,望着琳琅滿目的菜名一時間倒沒了主意。

“臣記得帝姬喜歡吃蟹黃酥,”賀珩建議,“慶州是產蟹的地方,這道點心倒比宮裏的滋味好。”

“開水白菜……”她忽然眼前一亮,“除了蟹黃酥,再點兩盅這個。”

如果她沒記錯,開水白菜是賀珩的至愛,傳說賀夫人生前最擅長做此膳,賀珩從小吃到大,彷彿成了一種習慣。

此刻他聽她提及這道菜倒也沒什麼特別表情,彷彿不知道她是專門為他點的。

不過這樣也好,免得被他看穿心思,讓她尷尬害羞。

綠宛守在一旁記下了菜名,轉身走到樓下吩咐掌柜料理。

雖然沒刻意向掌柜透露帝姬的身份,但賀珩奢侈地包下整整一層樓,掌柜自然知道來客非富即貴,不敢怠慢,菜色很快上齊。

開水白菜用碧色瓷碗盛着,清爽鮮嫩,蘇巳巳指望它能讓賀珩展眉一笑。

然而賀珩只嘗了一口便擱下了,將碗推到一旁,他繼續飲茶,彷彿再無食慾。

當了他的婢女這麼久,她知道他其實是很挑剔的,從小的養尊處優造就他眼高於頂,一食一物若不合他的胃口,看也不會再多看一眼。

“怎麼,駙馬不喜歡這道菜?”蘇巳巳笑問。

“還好,”賀珩回道:“只是……像缺了點滋味。”

“開水白菜里所謂的‘開水’,其實是最高檔的上湯,用母雞、母鴨、火腿、乾貝、肘子等上料調製,鮮美無比。只是因為調得好,湯清亮如水,不見一點兒油星子,才叫這麼個不起眼的名字。”蘇巳巳淡笑評論,“只可惜這沐風閣的開水白菜差了點火候,湯清卻不夠濃,所以少了滋味。”

“帝姬對這道菜怎麼如此了解?”賀珩意外地瞧着她,“平時倒不見你對吃的如此上心。”

“本宮只覺得這道菜特別,所以多加留意了些,”其實若非為了他,她真懶得記這許多,“有一次,還特意去向御廚請教……”

其實她是向廚房的王嬤嬤請教過。這王嬤嬤跟隨賀夫人多年,自然對開水白菜的做法瞭然於心。

“駙馬,”蘇巳巳忽然提議,“不如,讓我親手為駙馬做此膳,如何?”

“什麼?”她突如其來的好意,讓他吃了一驚,“為臣怎麼敢勞煩帝姬親自下廚……”

“如今我不只是帝姬,更是你的妻子。”她笑意盈盈,“駙馬,就讓我盡一次妻子的本份,好嗎?”

他萬萬沒料到她居然會有此提議,一向孤高出塵的玉惑帝姬,居然也會甘願化為平凡女子,素手做羹湯?

他再遲鈍也看得出,這一切是在討他歡心。

一個人失了憶,連本性也會變?

從前的玉惑帝姬個性多疑,他帶她至慶州,將她置於險境,無論如何她也不會輕易相信他是出於好意。

然而眼前的她卻輕易地信了,不僅信了,還主動討他歡心,天真得彷彿一汪清水。

若非她變了性情,就是她在偽裝。但他寧可相信她是真的因為失憶而改變了。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子,從小到大在他身邊的人都太過聰明,他寧可喜歡這樣笨笨的,好騙的。

不過,假如她洞悉了他的陰謀,還會這般天真待他嗎?

賀珩胸中忽然湧起一陣患得患失的惆悵,這種感覺從未曾有過,如今卻傾注在一個女子的身上,令他非常詫異。

“不過今天是我第一次試做此膳,若是做得不好,駙馬也要給個面子,別只嘗了一口就扔在一旁。”蘇巳巳調皮地眨眨眼睛。

“放心,只要是帝姬所烹,賀珩一定連湯都喝乾凈。”他抿了抿唇笑着回答,真情還是假意連他自己也弄不清。

“有美人兮,傍水而居。明眸善睞兮,顧盼有神。月夜生香兮,借來梅花一縷魂……”

蘇巳巳才跨過園門,便聽見歌聲。

日暮之後歌聲越顯縹緲,一句句落在心坎上,倒是引起莫名的愁思。

唱歌的竟是月媚,只見她依舊一襲綠衫,坐在假山石邊撫琴緩歌。或許因經過打擾了她,歌聲剎止,她推開琴架淺笑着站了起來。

“給帝姬請安……”月媚施禮道。

“原來月姑娘有這般好嗓音,”蘇巳巳頷首,“許多宮伶都比不上呢。”

“帝姬過獎了,不過隨便唱唱罷了,膳后消食。帝姬也是為了消食才出來散步的吧?”

“你方才唱的是什麼?”蘇巳巳問,“這曲子沒聽過,甚是動人。”

“換魂曲。”月媚神秘一笑。

“換魂?”她聞言心間不由得一怔,眸眼一凝。

“從前奴婢學過些奇門遁術,這首換魂曲是我師父教的,其實我也不太了解其中的意思,隨便唱唱罷了……”月媚答道。

換魂?就像她現在這樣嗎?借居着別人的身體,暫寄忐忑的靈魂。

“這世上……真有此等怪事?”蘇巳巳清清嗓子,佯裝隨口一問。

“換魂之事?”月媚淺笑,“有是有的,我師父就曾幫人換過魂。”

“如何換呢?”她瞪大眼睛。

“曾經有一對姐妹陰差陽錯訂了親,兩人都看上對方的新郎,死也不肯嫁。而那兩樁親事,也礙於一些門楣觀念,斷不能退。於是她們的父母就找到我師父,替她們換了魂……”

“哦……”蘇巳巳難抑心中錯愕,久久不能言語。

說不定她和玉惑帝姬就是如此易軀而棲……此刻,她的肉身里就住着玉惑帝姬的靈魂?

她得找着她,一定要找着她!換回自己的身份,換回自己的生活……

可玉惑帝姬到底去了哪兒?假如她還沒死,沒道理遲遲不回宮,反而無聲無息消失。

“月媚,你師父現在何處?”蘇巳巳忍不住問。

“帝姬難道想召見我師父?”月媚回道:“不過她一向雲遊四海,行蹤不定,怕是一時無法奉召……”

“月媚姑娘,你能不能……”她還想再說些什麼,忽然,只覺得四周氣氛霎時一凝。

月媚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整個兒猛地往前一撲倒在地上,像被什麼擊中一般。

樹影在風中搖動,蘇巳巳發現眼前多了一人。

“江承恩?”她認得這張面孔。為何這隱衛總是冷不防地出現?

“帝姬恕罪……”他屈膝抱拳道:“只因事發突然,不得不緊急求見帝姬。”

“你把她怎麼了?”她俯身探探月媚鼻息,還好只是暈厥而已。

“帝姬放心,她性命無恙,屬下方才只是用石子擊中了她的昏睡穴,”江承恩正色道:“只是日後還請帝姬不要跟她太接近的好……”

“為什麼?”蘇巳巳不解。

“此女來歷不明。”他似在含糊其詞,“駙馬收留的一個孤女,平時行為有些古怪。”

“你們也不要杯弓蛇影了,”她倒不以為然,“一個姑娘家能有多大害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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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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