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然而當她睜開眼睛,笛聲卻依然沒有停止,讓她微微詫異。

是誰一大早在吹笛?記得過去在將軍府中沒有過這樣的事。

蘇巳巳披起晨褸推門而出。晨曦剛白,伺候她的奴僕尚未起身,她就這樣獨自來到長廊下,葉間的露水濕漉凝重,把秋天的早晨襯得微寒。

她看到一襲青衫立在湖水邊,衣袂翩然,吹笛的正是此人。

不必等他轉過身來,她就知道是他。

呵,她早該想到的,除了他,這將軍府中還有誰能有如此高超的笛藝。

他在難過嗎?因為傷心,所以一大早便在此吹奏抒懷?

但這笛聲之中,卻並無惆悵,相反的十分清新悅耳,像三月的春風。

“帝姬……”她剛剛想藏匿葉間,他卻發現了她,依舊那般微笑着喚她。

“一大早的,你……在做什麼?”蘇巳巳只得上前,磕磕絆絆地問。

“在送帝姬禮物,”他輕聲道:“還記得嗎?這首曲子。”

“這首曲子?”蘇巳巳迷惑不解。

“那時我在譜曲,帝姬說好聽,叫我完成後把它當成你的新婚禮物……”賀珩道出原委,“不記得了?”

呵,她哪裏會記得呢。那些屬於他和玉惑帝姬的美好回憶,她羨慕不已,卻望塵莫及。

“這首曲子,聽了讓人心靜。”她答道。

賀珩的眸中閃過一絲異樣,彷彿被什麼牽動了一下。

“你會這麼想,看來是完全聽懂了。”

“所以我說對了?”蘇巳巳不禁有些興奮。她不指望成為他的知音,但至少不要讓他太失望。

“宮中諸事繁多,賀珩只希望帝姬能稍稍心靜。”他擱下了笛子,眺望秋水深處,“心靜了,就會發現快樂。”

“本宮知道駙馬愛好風雅,不過駙馬既然生在將軍府中,也該替賀大將軍分憂國事才是。”他贈她禮物,她也該回報二一才對。

這個時候是該提醒他了,否則賀家滿門的命運實在堪憂。

“怎麼,帝姬覺得我只會附庸風雅?”賀珩側眸,頗感意外,“從前不曾聽帝姬這樣說過。”

“只是希望駙馬能多關心爹爹。”蘇巳巳話中有話,“駙馬,只要你多為爹爹分憂解勞,就是為皇上分憂國事,假以時日,皇上一定會重用你的。”

假如他真的知悉賀大將軍謀逆之事,此刻應該可以聽出弦外之音吧?

“賀珩天生隨性,不喜官場是非,”他卻淡淡道;“家父年紀也大了,是該告老還鄉了,賀珩會勸勸他的。”

他什麼意思?睦帝對賀家的敵意難道他早已察覺?

蘇巳巳怔在當下,不知該如何接話。

“帝姬覺得慶州如何?”他忽然道。

“慶州?”她不明所以,“江南水秀之鄉,很不錯啊。”

“家父說了,想在慶州置辦一處房產,以備將來解甲歸田之用。”賀珩凝視着她,“帝姬可願意與臣下出遊?”

“出遊??”蘇巳巳一愣。

“帝姬從前最愛出京遊玩,自從病了這兩個月就不大走動,怕帝姬悶出病來,趁着咱們新婚燕爾,到慶州走走如何?”他如此提議。

她昨夜都大膽拒絕與他洞房了,怎麼還這麼不顧男子尊顏的低聲邀她?

可是她卻喜歡這個提議,彷彿是每個女子都憧憬的新婚之旅……

“帝姬若不感興趣,就當賀珩沒說過吧。”看她半晌不回答,他也不勉強,亦沒半分不悅。

“不,我去。”她寧願不假思索,只憑自己的直覺。

她想去。為什麼不呢?就算是偷來的一點點幸福,她也滿足。

就像夢中所見,她和他乘着輕車快馬,掠過綠野田間,熏風撲面,夕陽美景,漁舟唱晚。

現在她有機會把夢境變成現實,為什麼不敢?

她蘇巳巳,從來不是一個膽小的人。

去慶州之前,她要見一個人……將軍府廚房的王嬤嬤。

這些年來,王嬤嬤是唯一對她還有些關心的人。記得有次她病了,食不下咽,是王嬤嬤好意為她燉了一碗軟嫩的芙蓉蛋,至今她仍舊很懷念那甜潤的滋味。

關於“蘇巳巳”的下落,大概也只有王嬤嬤會留意吧。

“給帝姬請安……”

王嬤嬤正在廚房裏忙碌,忽然聽聞“玉惑帝姬”召見她,忙脫了圍裙即往這兒趕,立在院子裏不敢進來,只遠遠地施了大禮俯跪在地上。

“免禮。”蘇巳巳想上前攙她,卻只能隔着帘子與她說話,“聽聞你與一個姓蘇的丫頭平素交往還不錯,這丫頭現在失蹤了,你可知她的下落?”

“帝姬為何要問起那丫頭?”王嬤嬤詫異道。

“大膽!”一旁從宮中陪嫁過來的宮人綠宛連聲喝斥,“帝姬問你什麼就回答什麼,豈有反問之理?”

“是,小的知罪……”王嬤嬤連忙低下頭,不敢多言,“那丫頭的下落,奴婢也不知……”

“她是如何失蹤的?”蘇巳巳問。

“大約兩三個月前,這丫頭出府去採買,一去就沒回來。府里的人都說她攜了府里的銀子逃跑了,可那幾個菜錢能有多少啊!”王嬤嬤嘆道:“奴婢最知道那丫頭的心思,她對將軍府忠心耿耿,別說逃跑了,就算趕她也未必肯走的。”

果然王嬤嬤還算了解她……不過,這府中上下大概都聽聞了她私藏賀珩繡像的事,都明白了她的心思吧……

“王嬤嬤,本宮派你一件差事,”蘇巳巳鎮定道:“還請你好生打聽這丫頭的下落,要花多少銀子,只管到本宮這兒領便是。”

無論如何,她也得找到自己的肉身,否則她就像無根飄流的浮萍,這輩子也不會心安。

“這……”王嬤嬤又驚又愕,卻只能點頭稱是,“是,奴婢一定不負帝姬所託,儘快打聽那丫頭的消息。”

“對了,”忽然想到了什麼,她淡淡道:“本宮也託過駙馬打聽,他可曾對你們問起?”

“沒有……”王嬤嬤很肯定地答,“駙馬日理萬機,大概是忘了。”

呵,不出所料,他忘了。

一個小小的丫頭是生是死,他根本不會關心,他的眼裏只有高貴美麗的帝姬。

蘇巳巳只覺得嘴裏有莫名的苦澀,長久無言。

她跟從前的帝姬,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失憶前她整個人冷冰冰的,眼睛裏有一種俯瞰眾生的孤高,讓人不敢親近。但現在她整天盈盈而笑,眼底盡露溫柔,彷彿千年冰山化為春水,涓涓流過綠色的叢林。

賀珩發現,其實他更喜歡現在的趙玉惑。縱然對他來說,從前的她就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但夢境變成現實之後,非但沒有破碎,反倒更加美好。

馬車停靠路邊歇息,此刻她正坐在小溪邊,嘻笑着撥弄水花,綠宛從旁為她編織一個花環。此番景象,充滿田園趣味,襯得她完全不像一個帝姬。

這一次前往慶州路途遙遠,但賀珩發現有了她的相伴,旅程像縮短了大半,轉眼已至慶州邊界。

“公子,已經晌午了,繼續趕路吧……”屬下提醒道。

賀珩頷首,卻並不急着回答。他知道此刻的她一定醉意於這山水之景,不願匆匆趕路。

“把水囊給帝姬送去,”他吩咐道:“問問她午膳想用些什麼,叫廚子在路邊現做。”

這一路上,他特意讓陪嫁入將軍府的御廚隨行,鍋碗瓢盆一應準備俱全。隨時到路邊升了火,便能為她做新鮮可口的膳食。

人人都誇他細心體貼,不失為一個合格的駙馬,但他覺得假如真心喜愛一個人自然就會如此,絕非出於奉承。

“公子,帝姬請您過去呢……”不一會兒,屬下折回稟報。

賀珩向來很守本份,她不傳他,他絕不打擾。但她若喚他,他亦樂於上前。

溪水潺潺,她倚在亘石之畔,哼着歌謠,模樣天真可愛,難得見她顯露如此少女本色。從前,他總覺她太過故作老成了。

“帝姬今天好興緻,”他開口道:“不如午膳就在這兒用吧,賀珩叫廚子烤些野味來。”

“出了京城,不知為何心情格外輕鬆……”蘇巳巳笑意盈盈。

的確,在那深宮大院之中假扮一個心機深沉的帝姬,實在非她擅長。來到這自由天地,彷彿恢復了民女身份,她只感到悠哉。

何況一路有他同行,更是她夢寐以求的事。

“帝姬,花環編好了。”綠宛從旁喚了聲,“且讓奴婢替您戴上吧。”

蘇巳巳眼睛眨了一眨,忽然道:“就讓駙馬替本宮戴吧……”

她難得如此調皮,或許這青山綠水的逍遙給了她勇氣,換了別的地方、別的時辰,她未必敢如此開口。

賀珩倒也沒拒絕,順手就把花環接了過來,緩緩替她套至發間,動作純熟得讓她有些吃驚。

“駙馬好像常幫人戴花環呢。”心尖吐出一絲醋意,她情不自禁地說。

“是,從前陪我母親出來踏青,幫着戴過花環。”他的回答如此流暢,不加掩飾,不似說謊。

“婆婆去世……也有好幾年了吧?”蘇巳巳小心道,生怕勾起他的傷心事。

他卻毫無傷感之色,彷彿早已看開,俊顏依舊明朗,“富貴生死皆是註定,來便來,去便去,時矣,命矣。”

這便是她向來崇拜賀珩的地方,彷彿人生中沒什麼大不了的,時刻氣定神閑,從容微笑。

“好看嗎?”她抬頭理了理秀髮,對他莞爾。

賀珩怔了一怔,記憶中冰冷的玉惑帝姬從沒有過如此嫵媚的神情,尤其是在他面前。

有時他猜想,大概趙玉惑把全部的愛戀都給了那個複姓慕容的男子,再也沒有多餘的溫柔留給別人。現下他還真慶幸她失憶了,終於也可以挪出一分給他。

“你在想什麼?”她卻忽然道:“失神了哦……”

她能看出他失神了?從前的趙玉惑,哪裏會注意到他這微妙的變化?他真的要說,她像變了一個人,變成了適合當他妻子的人……

“為臣只是覺得帝姬與從前很不同了。”他凝眸道。

“哦?”蘇巳巳心間一緊,生怕他看出什麼,但又希望他真能看出點什麼,淡淡一笑,“哪裏不同?”

“彷彿……換了魂。”賀珩思量着,道出這他覺得最準確的形容。

沒錯,換魂。臉還是那張臉,但那雙眼睛卻明顯不一樣了。

從前深若秋潭,如今亮如春水。容貌是可以騙人的,但眼睛騙不了。

“換魂?”蘇巳巳笑容一僵,清了清嗓子道:“那麼,駙馬喜歡從前的我,還是現在的我?”

她真傻,幹嘛問這個?簡直挖了陷阱自己往裏跳!然而,她又有些心顫地期待他的回答……

“帝姬想聽真話嗎?”賀珩注視着她,“……現在的。”

現在的?她沒聽錯嗎?這個毫無貴氣可言的她,會是他的所愛?他難道不是一直愛慕玉惑帝姬的高雅出塵?

“為何?”她咬了咬唇,忍不住追問。

“從前的帝姬不會讓臣靠得這麼近,不會允許臣替她戴花環,更不會跟臣出京一同在這山水間暢遊。”賀珩如是答,“世間男子都愛慕瑤台仙子,但比起家中荊釵布裙的妻子,仙子只是一個迷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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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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